刘秀才始终低着头,进了院子,后背无力似的抵着墙,嘲讽道:“别假惺惺了,你可巴不得我不回来。”
蒋氏的脸色瞬间暗淡:“他们不信,难道你也不信吗?我是什么样的性格,你是最清楚的......”
刘秀才不说话了,他今晚只是喝了一点酒,头有些晕而已。他推开蒋氏来扶的手,踉跄着往屋里走。
斜眼瞧见立在一侧的卫昭,脸色瞬间就沉下去。
“你是不是偷偷给我下药了?我这几日,总是平白无故地头晕,郎中诊断不出什么,只说我要调整饮食,家里的饭菜都是你做的,想下点什么易如反掌!”
卫昭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眸子更是黑沉沉的,听着刘秀才的话,嘴角翘起了丝弧度,在黑夜中几不可见。
“下药?我怎么敢给你下药,郎中说你身体不好,那自然是你自己的原因。”
刘秀才说几句话的功夫,眼前便是一黑,险些摔倒在地,“你放屁!”
卫昭冷冷道:“你这几日吃的穿的住的,可不在这里。”
刘秀才觉得蹊跷,他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来没出过大毛病。可自从卫昭从外面逃回来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那日从山坡上摔下去,将他的腿都摔断了,养了好几天,现在还是瘸的。
刘秀才自是不相信卫昭的话,可是他也没有任何的证据,再者说,卫昭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娃娃,他能去哪里找药下?
这么想着,刘秀才就定了定神,只当是喝酒喝多了,头有些眩晕。
“下药的事暂且不提。”刘秀才捏捏眉心,头疼极了。双眼转而瞪视蒋氏:“蒋玉兰,到底是我看差了你,你从始至终都是个不甘寂寞的妇人!”
蒋氏一听这话,明白他听到传言了,眼泪瞬间流下。
“我没有做过,那孟辞,才十五岁,我如今都三十多了,我、我怎么可能与他有染......”
然而刘秀才并不听她的解释,只大步进了屋子,在里面翻找了一通,找出一精致的木匣,上面落着锁。
他不顾蒋氏阻拦,狠摔在地上。
木匣瞬间四分五裂,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
刘秀才捡起一枚精致的玉坠,举起放在蒋氏眼前:“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既然嫁给了我,还留着先前的东西做什么!难道,我比不上那个抛弃你的前夫吗?”
蒋氏眼见着他手中的玉坠有了裂痕,哭得心都碎了:“不是他,这玉坠,是我大儿的......”
刘秀才立时哼笑道:“你大儿的?你为你前夫生下两子,怎么嫁给我,便一个也生不出了!”
蒋氏只剩下呜咽,“我也不知道......你将玉坠还我,那是我的大儿的,跟我前夫没有半分关系啊。”
刘秀才发了狠,将玉坠高高玉坠高高举起,让蒋氏触碰不到。
他垂眸盯着面色憔悴的妇人,眼底极快地闪过抹心疼,到底是曾经真心求娶的人,可想着她心底还有别人,甚至这么些年,连一儿半女都没诞下,瞬间被厌恶取代。
“你生不生,从前生过都少,都与我没甚关系了,张梅你也是知晓的,她肚子里已经坏了我的孩子,过几日,我便将她迎进家门,你最好收拾收拾,将正屋留给她,你既然心疼你跟前夫的孩子,便与卫昭住在柴火屋便是。”
“这枚玉坠成色瞧着极好,正好拿去当了,给张梅补身子......”
刘秀才说完就往屋外走,冷不丁被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卫昭扑倒在地。
卫昭一直蓄着劲,别看他小,可是力气却不小,眼见着母亲几乎跪在他面前哀求,可刘秀才却一点旧情不念,狠很践踏蒋氏对他的爱意。
卫昭心里实在是恨,眼见着他拿着玉坠就要走,猛地一下扑过去,直将刘秀才扑倒在地。
他发了狠,双手握成拳,对着刘秀才的后脑勺猛打。
“昭儿,昭儿......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刘秀才发出几声惨叫,声音越来越小。卫昭这才慢慢收手,抢过玉坠,双眼沉沉盯着刘秀才。
“往后你伤母亲一次,我便打你一次。”
刘秀才是正面倒在地上的,脸上被门槛磕破了皮,他嘴上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
刘秀才往前爬去,直到爬到了院子,这才踉跄站起:“你们且等着!”
说完,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卫昭将玉坠攥在掌心,走到软倒在地的蒋氏身前,将手摊开:“娘,你收好了。”
蒋氏满眼通红,抬眼看了下,用尽浑身力气扬起手,给了卫昭一耳光。
卫昭的半侧脸颊瞬间红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双眼黑亮亮的,紧紧盯着蒋氏:“......娘。”
蒋氏亦没反应过来,看了掌心许久,才急急开口:“你、你要将他打死吗!他是你父亲!”
卫昭的脸瞬间沉下去:“他不是我父亲。娘,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肯醒来,他心里已经没了你,你现在在他眼里,只是可有可无的人,甚至他想打便打想骂便骂......”
蒋氏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轰然倒在地上,她双眼无神,死死蹬着门槛上刘秀才留下的血迹:“那又怎么样呢,我这样的人......”她声音低低的,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他们一时兴过,却嫌弃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这天之后,刘秀才又带着人来闹过几次,甚至生出了要将卫昭赶出去的打算。
但他到底没能如意,只因蒋氏嫁给他多年,卫昭过得什么样的日子,村里人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加上村长是个明事理的,来来回回劝解了几次。
只刘秀才带着人,将家中砸了一通,说看着他们娘俩就晦气的话,将家中能拿走的都搬去了张梅家中,留了满院的狼藉。
蒋氏身体本就不好,经刘秀才这么一闹,当即就病倒了。
家中只有卫昭,吃的用的被洗劫一空,就连钱财也没有。
他望着炕上病得浑身没一丝生气的蒋氏,哭的泪珠都流干了,一双眼睛肿得核桃般大。
第20章
清辞没再去过卫昭家中,有时在路上走着,也会刻意避让。
蒋氏说得很明白了,清辞不可能再上赶着讨没趣。
再说,本来就是因她而起,受伤害最大的也是蒋氏。她自然只有听的份。
这天,清辞在家中打扫,看到了被她藏起来的钱袋,里面的铜板沉甸甸的,是卫昭一点点攒下的。
如今他们也没了联系,钱却留在她这里,若是着急用怎么办?
她这样想着,便放下手头的活,想着将钱袋送去。刚走出门槛,脚步一顿,她又折返进屋。
刘秀云正在窗户边上绣帕子。
清辞走到跟前,道:“阿婆,有件事要麻烦你,这钱袋是卫昭的,我替他保管着。如今咱们两家也不来往了,我怕他有急用,我也不好再去,阿婆给他送去吧。”
刘秀云接过钱袋,掂了掂份量,“蒋氏身体不好,时常需要看病喝药,这些钱虽少,却也能用上几时,我这就给他送了去。”
清辞应了一声,送刘秀云出了院门,又返回屋中,接着做先前的事。
原本破烂的屋子,经过多月的收拾,虽比不上人家花大钱修整的,但也大变了样子。
院墙是清辞学着,一点点重新砌的。各个屋子也修整了一番,整洁明亮不少。
院子里辟出了大块蔬菜区域,如今都冒了芽,不等到冬天就能吃了。
看了看四周,清辞才从中吐出长长一口浊气。眼前什么也好,是她用双手亲自修整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清辞挺直了腰板,随意用袖口擦一把额头流下的汗珠,看一眼院门的位置,目光放空了几瞬,就转身进了屋。
****
卫昭将铜钱交给郎中,小心拿着钱袋塞进怀中,问道:“郎中,我娘到底是个什么原因。”
郎中到底心软,还是道出了底:“你娘身子骨太虚了,年轻时就落下的毛病,没好好医治,现下又思虑过多,怕是不久于人世。”
卫昭一下子慌了:“我还有钱的,您再看看,我娘只是身子虚而已,养一养还是能好的......”
卫昭还想再说些什么,蒋氏已经睁开眼。她勉强下床,连发髻都没挽,虚虚垂在脑后。
她对郎中道了声谢,勉强露出了笑容:“昭儿,别费心了。”
蒋氏本就生得美,可因为这几年的磋磨,苍老许多,是不符合年龄的衰老,瞧着也没什么精神头。
可是她现在,嘴角却稍稍勾起,本被愁云覆盖的眼角又重新换上了笑意。
等郎中走后,蒋氏将卫昭叫到身边,亲手为他擦了眼泪。
蒋氏柔声道:“昭儿,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娘的身体娘自己清楚,若是勉强医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你莫哭......”
卫昭到底是个小孩,一听蒋氏会死,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掉。
他哀声求道:“娘,我只有你了,你若是走了,我又该怎么办。”
蒋氏心里亦不好受,她轻轻咳嗽几声,用袖口掩住嘴,氤出几抹红,旋即若无其事将衣袖垂下。
“昭儿,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娘终究不能陪你一辈子的......”
蒋氏知道自己的性格懦弱,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她心里是关心卫昭的,可是她的骨子里又受了男子为天的训诫,并不敢对夫君做出忤逆之事。
哪怕刘秀才对他们再狠,蒋氏也从没想过要离开。
只是瞧见满脸泪痕的卫昭,她才第一次质疑自己,她做得真的是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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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辞在院子里喂鸡。
蒋氏站在院门口,唤她:“小辞。”
她今日没穿平日里素色的衣裳,反倒穿了一件海棠红。
像是新衣服,面容也不似从前那般虚,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瞧着,竟像是年轻了好多岁。
清辞难掩惊讶,还是将蒋氏请进来,仍旧尊称她一声蒋姨:“您来是做什么?”
蒋氏先是笑笑,目光和煦:“我跟卫昭这些日子,受你的照拂,一直没曾好好感谢过。那一日,又说了那样的话,只希望你别怪罪才好。”
清辞立马道:“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怪不怪罪的。”
蒋氏道:“那就好。”
蒋氏从前一直不敢正眼看人,现在才认真打量眼前的少年。
清辞穿一身半旧的灰色衣裳,却不见半分尘土,只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大抵是面容生得好,又总是一幅笑模样,让人瞧着心里就舒坦。
蒋氏就有些后悔那天说了那样的话。
蒋氏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料极好的帕子,杏色的帕子,瞧着是用锦缎裁的,上面绣着的几朵兰花,绣工也是极好的。
清辞看了眼,知道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非大户人家是不可能有的,不像是刘秀才给的。
蒋氏将帕子打开,里面包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坠,另外还有一幅金手镯,并一对雕花玉簪。
蒋氏的目光似乎透过虚空,手指抚在上面,静静凝视了许久,慢声道:“这是卫昭父亲给我的。”
清辞没明白蒋氏要做些什么,盯着帕子里贵重的物件,愣了神,“您这是......”
蒋氏没回答,她将帕子重新掩上,道:“小辞,耽误你些时间,有些话积在心里许久了。”
清辞还没反应过要做什么,嘴上已经应道:“没事的,您说。”
蒋氏就笑了。
“卫昭的父亲,是位很厉害的人。他没有嫌弃我出身不好,将我从人牙手中买下,纳我为妾,他待我极好,他的大公子就是我为他生的......”
蒋氏还是少女时期,就将满心爱意给了卫昭父亲。她跟在他身边几近十载,为他生儿育女。
旁人都说,她有望成为夫人。
那时候的蒋氏怎么会奢望这些呢?她只求夫君能多在她身边待一会儿。
她本就是个温顺的性格,自知身份低微,帮不上什么忙,就不会去奢求夫人的位置。
那时候的她,为了夫君可以奉献所有,也将她全部的身心都压在夫君身上。
可变故终究还是发生了。
集万千宠爱者,必遭众人怨妒。
蒋氏被人诬陷,说她与人通奸,背叛了卫昭的父亲。她百口莫辩,有心解释,可人人都不信她。
就连她最依赖的夫君,也背弃了她,将她直接赶了出去,连句话都没能得到。
也是从那时候起,本明媚如同娇花的女子,一瞬间被冰凉的水浇透,再也没了从前的生机。
卫昭,就是在那时候出生的。谁都没有发现,就连蒋氏,都曾动过流掉他的念头。
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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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氏说起从前,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有甜蜜,又转而苦涩,她道:“我没有办法,我曾经受过被人诬陷的痛苦,所以那日才会对你说那些话,你没怪我,我真的很感激......”
清辞听她说了那么多,心情很不好受,眉眼耷拉着,她忍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可男人,并不是你的全部啊,你怎能为了他们,自轻自贱呢。”
蒋氏怔怔,像是没听明白清辞的话,过了许久才道:“可是男子为天,本就是古训......”
蒋氏隐隐有些明白了什么,可又没明白。
清辞一只手捏住袖子,缠在指尖打转,双唇动了下,瞧见蒋氏一脸迷惑,又见她实在纤瘦,风一吹就能散架似的,生怕说了重话再打击到。
清辞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别看卫昭年纪小,可他很能干。你们若是离了刘秀才,也是能生活下去的,何苦要委屈自己。”
蒋氏沉默,只余哀愁,许是想起卫昭,又带上了笑,“昭儿确实很能干,若是离了我,现在指不定生活要好许多。是我拖累了他。”
清辞一听这话,忙道:“您别这么说,卫昭很敬重您。您是他的娘,说了这话,要让他听见,该伤心了。”
蒋氏低低应了句:“我不当他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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