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你过来,娘跟你说会儿话。”蒋氏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她半躺在床上,只是朝着卫昭招手的功夫,便累得直喘气。
卫昭依言走过去,脸色不太好,像是连日里积攒的郁气。
“最近外面传的话,你都听到了?”
卫昭攥紧了拳头,“嗯。”
蒋氏以为卫昭是信了那些话,心底一阵酸涩的疼,“娘没有做过,那是他们瞎编的。”
卫昭自然知道是外面人瞎编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
每次清辞来这里,他都跟在她身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自然不会傻傻地相信外人的话。
“娘,我都知道。”
蒋氏便惊讶了,“你既然知道都是假的,那为何这几日心情不好?我与你说话时,你也总是在走神。”
提起这个,卫昭的脸色果然又不好了,他垂着眉眼,似乎并不愿意多说:“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你这几日瘦得厉害。前些天小辞来咱家时,你都重了许多,可瞧瞧这才几日,又变了回去......”蒋氏自顾自地说道,话在嘴边滚了一圈,突然想起什么,“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小辞不来了?”
卫昭立马摇头:“娘你别瞎猜了,我就是听外面的传言气的。您别多想,我好好的,不用您操心,院子里的柴还没劈完,我这就去......”
他说完就离开了,只余下蒋氏对着他的背景暗暗叹气。
****
卫昭的目光再次望向门外。
前几日,他去清辞家中,得到她不在家的消息,过了几日又去,她又总是在屋里忙,刘秀云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都在告诉他,不要打扰了清辞。
他就不再去了。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清辞,是透过窗户看到一个虚影。
清辞并不似他身边的男子,她看起来总是瘦弱,皮肤又白,说话也斯文。
虚影看不清面容,可卫昭却在脑海里描绘出了,大概她的嘴角总是扬着的,仿佛天大的事情都压不垮。
他想着过去的事情,渐渐地忍不住了,泪珠一串接连一串地掉下来,滑过他的脸颊,砸在地上悄无声息的。
就如他这个人,从来得不到关注,也从来不配得到关心。
泪珠砸在土地上,印湿的痕迹仿佛在嘲笑他。
......你哭吧,没人会心疼你,没人会在乎你。
第18章
清辞一大早就出了门。
她有几日没见过卫昭,心里不安稳,又因为那些传言,不敢再直接去他家中。
从前总是安慰自己,卫昭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相处时间久了,与她的阿弟也并不相似,也不必总时刻上心。
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这几日忙着抄书,又抽空去了县城一趟,如此也有五日了,竟连一点卫昭的消息都没有,平时也没碰过面。
就有些担心。
清辞也不很清楚,卫昭听到村里的流言会是什么反应,是相信呢还是不相信?
毕竟在外人看来,她是位小少年。
年纪正当好的未婚少年,总往人家家里跑,确实可疑。清辞自己知晓,她只是可怜卫昭,又因为卫昭帮了几次忙,就想对他好。
可这话说给旁人,他们相信吗?
他们自然是不信,不然也不会有流言传出,或者说,他们相信,但仍当成不相信的来听。
其实,这也是无妨的,毕竟对清辞来说,比起语言,她受到过比这要沉重千倍百倍的痛苦。
可是对蒋氏,亦或是卫昭呢?
蒋氏自是不必说,从与她接触几日便能发现,她是个脸皮薄性子又和顺的女子,这样的人,往往几句重话,就能让她们羞愧得自责万分。
她的身体还不是很好,听到外面那些话,病情会不会加重呢?
若是加重了,卫昭又该难过了。
出了这样的事,清辞自认为她要负全部的责任,如果她不整日跑去,也不会被传那样难听的话。
她整日扮作男儿,即使蒋氏与她差太多年龄,也该有避嫌的意识。
可她没有做到。
卫昭也该是讨厌她了吧,不然怎么会连面也碰不到了呢?像是故意躲着似的。
清辞想了好多,慢慢垂下眼,没了力气似的,连步伐也变得缓慢且沉重。
她拨开眼前的杂草,往林间深处走。
卫昭每隔几日,会来这里砍柴。
夏季的风吹的人发热,清辞走了几步就大汗淋漓,她就停下脚步,将衣袖挽到了胳膊肘。下袴她没挽,全是杂草,打在身上像刀割。
又往前走了几步,碰见了同村来砍柴的人。
“孟辞也来了。”孙同安是屠户,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瞧着比清辞要高壮两倍。
清辞点点头:“嗯。”
孙同安就嘱咐她:“你这身板也太瘦了,往后娶媳妇要吃亏的,多干些活锻炼锻炼。”
孙同安眉毛粗矿,说话粗声粗气。他腰上别着把斧头,肩膀上扛着几捆柴火。
清辞就有些害怕,“我身板虽然不如你强壮,但力气也不小。”
孙同安听了大笑了几声,又道:“也确实,卫昭那小孩瞧着瘦瘦弱弱。我今早到林间,他已经在了,还砍了许多,那么小个人,才到我腰,抱着那么大一捆柴,我都怕他摔倒,他走的却稳稳的。”
“卫昭还在吗?”
孙同安指了指后方:“还在哪儿呢,都这个点了,砍柴的都到了,也该走了,你下次可要早些,不然地下的树杈也拾不到。”
清辞忙点点头,小跑着去了前方。
卫昭果然在那儿。
他应该是来回了许多趟,这次只怀里抱着几根长长的树杈。他低着头,看着脚下,走的快又稳。
这才几日不见,他就瘦了许多。脸颊刚养出的肉也没了,显得那双眼睛大大的,却无神。
日光透过林间落下斑驳的影,他的身上也斑斑点点的,被日光照亮的眼睛,越发黑,没什么感情似的,周身阴沉沉。
他心情肯定差到极点。
清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想出声叫他。却见他脚下一个不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猛地摔在地上。
她还没上前,卫昭已经快速地爬起,连身上的杂草都没拍,抱起树杈继续往前走。
同村来砍柴的人,瞧见这一幕,就笑了。
刘秀才在村里的风评很不好,连带着卫昭与蒋氏,在村里人的眼里,也变得不那么讨喜。
他们在背后,时常以取笑刘秀才没亲儿子,只有一个捡了别的男人不要的女人做妻子,还附赠一个不姓刘的孩子。
取笑得久了,连带着卫昭与蒋氏,他们也没好脸色。
“卫昭,你这么一个小娃娃,呈什么能砍柴啊,你有那力气吗?快回家叫你爹来。”
“他爹可没在家,应该去找去张梅,让你爹别老在旁人家的床上鬼混,让他回来砍柴。”
“让刘秀才回家?他还愿意回吗?他妻子蒋氏跟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少年勾搭上了,刘秀才不早气死了......”
卫昭攥紧了拳头,他咬着牙,眼珠周围已经遍布了血丝,在那群人还在喋喋不休时,重重喊了声:“没有!我娘没有!”
“怎么没有啊,有人都亲眼瞧见了,你人小什么都不懂......”
清辞走过去,她的脸色也很不好,脸色发白。垂下的指尖紧紧抠着衣角,双唇动了几下,本想解释几句,最终咽了下去。
“你们亲眼看到了?”
“我们没亲眼瞧见,有人瞧见了......是孟辞来了,刚刚可没说你啊,我们就是闲聊几句,家里还等着烧柴做饭呢,没功夫跟你们这些小娃娃浪费时间......”
方才说闲话的那些人纷纷散去。
清辞定定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有好些都是熟面孔,她跟刘秀云刚搬来刘家村时,他们还来瞧过,说了好一会子话。
其中就有刘秀云在刘家村的表弟,刘安民,但他说的是最多的。
许是见了清辞来,不好跟刘秀云交待,这才招呼着那群说闲话的人散去。
等人都走了,清辞才回神。卫昭就在不远处,他弯着腰,在拾方才掉在地上的树杈,只留了个黑压压的脑袋给她。
清辞不确定卫昭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态度,方才他生了好大的气,也不知会不会连自己也怪。
她试探地叫他:“你这几日在做什么,我怎么没瞧见你。”
卫昭闻言,身子一愣。他捡干柴的手颤了几下,而后才稳稳地拿起。
他的声音低低的,就像他此时的状态,恨不得将他整个人藏起来,“没做什么,一直在家。”
说完,他闭紧了嘴巴,眼捷颤抖几下,像是要抬眼,最终还是落下。
只视线盯着林间的土路,人影在他眼下摇晃,晃得他看都看不真切。
清辞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她察觉出,卫昭似乎不太想见她,连头都不愿意抬。
她便想到,许是他因为蒋氏这件事埋怨她,现下想要跟她拉开距离。
确实也该埋怨她。
清辞心里不太好受,但也没有办法。她又向前走了半步,却发现卫昭的后背几近僵硬,又忙停下。
“......我就不耽误你回家了,先走了。”
她说完,步伐匆匆地离开。
卫昭这时候却抬眼,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立马决堤,往下不住地流。
****
清辞回到家后,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连抱回家的树杈也没来得及掰断,坐在院子的石阶上,静静望着天。
刘秀云见她这样,就问她发生了什么。
清辞含糊道:“就因为那件事啊。”
刘秀云见她情绪不好,还以为是被人欺负了,“你给我说说是谁,有人当面骂你了?你别害怕,阿婆帮你骂回去。”
清辞就笑了下,淡淡的,“没有谁骂我,就是觉得挺难过的。明明他们都没亲眼见过,怎么有那么大的恶意呢。”
刘秀云骂了声,“还不是闲得。”
清辞觉得好笑,就又笑了声:“这倒也不是很让人难受,只是往后,去不了卫昭家了。”
刘秀云知道清辞这些天,是真的将卫昭当成了亲弟。她甚至还听到过卫昭唤清辞阿兄,也不知这两人怎么想的,阿兄阿弟唤的亲密。
她觉得很欣慰,亦有些感激卫昭。
可是出了这事儿,两家肯定是要避嫌的。刘秀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清辞,只进了屋,将她下午做好的热粥端到她面前。
“别多想了,这事啊,让他们说去吧,过上几天就都忘了。”
清辞将碗里的粥一口气喝完,又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她的目光放空,不住地回想起在林间碰到卫昭的那一幕。
小男孩孤零零地蹲在地上,他垂着头,让人瞧不见神情,可给人的感觉又像在哭。
这一幕,与清辞刚来刘家村遇见卫昭的那一幕重合,他脸上又惊又喜的笑容,顷刻之间,就变了个样,成了满脸的低落......
清辞猛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第19章
清辞只是觉得,要跟卫昭解释几句。
她到了门口,没瞧见卫昭,只看见在院子里的蒋氏。
蒋氏一见清辞,下意识将头低下,而后才慢慢地起身,她的表情尴尬,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嗫喏了许久才道:“卫昭在屋里呢。”
清辞也觉得怪尴尬的,她应了一声,“蒋姨,这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多想。”
蒋氏的脸色很不好,脸色惨白,嘴唇也干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原先还能看出几分明丽的妇人,现下像是老了十几岁。
“小辞,你既然说了,我也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清辞立马弯了弯腰,“我听着。”
“我知道你跟卫昭关系好,也是真将他当成弟弟,卫昭也亲近你,可是小辞,你到底是男子,出了这样的事,你或许觉得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
蒋氏说到这儿,哽咽了下,又继续道:“......对我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我怕我夫君听到会看低了我,不管是不是事实,女子的名声总是很重要的。”
清辞听着,稍稍抬眼,放在身前的双手握在一起,有些不自在地僵了身子,低着声道:“那都是没发生的事儿,若是解释几句......”
蒋氏开口打断:“既然有关于我的传言,哪怕不是事实,那也是我的错,是我没注意到。”
清辞有些急了:“不是的,怎么会是你的错,错的,应该是那些瞎说的人啊。”
蒋氏没应声,她只是站在原处,身上穿着洗旧的杏色衣裳。她瘦了不少,衣裳宽大,被风一吹就鼓起。
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又长又细,连同她的人,纤瘦得仿佛经不起风吹。
“传出这样的话,到底难听,你往后也要说亲,不能因为我,坏了你的名声。”
清辞就知道蒋氏的意思了,蒋氏受了很大的影响,甚至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归结到她自己的身上。
清辞一点也不好受,她低下头,声音闷闷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保重身体,卫昭还指着您呢。”
说完,清辞就走了。
蒋氏将院门关上,卫昭正从厨房走出,他下意识抬头望一眼,只觉得门边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急忙问道:“有谁来了吗?”
蒋氏摇摇头,接过卫昭手中的碗,“没谁,娘有些累了,开着门有些吵,就去关上了。”
卫昭手里一空,不相信似的,又看了眼关的严实的院门,恹恹低头,“那娘去休息吧。”
蒋氏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谁也没想到,夜深时,刘秀才会回来。他喝得醉醺醺的,院门已经插上插销,他在外面锤得门哐哐作响。
是蒋氏给他开的门。
蒋氏难掩欣喜,眼里闪着光:“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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