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汪二人是第一次见水乡。先前在落霞关只瞧见两面山了,未曾见水,看不出水乡的风骨。差点儿就把东南当做与孤鸿山景色相似的地方。但依途中所见,东南的水实非他处能比。孤鸿山所在的梅州,位于临江以北,深秋便不见水色了。冬日落雪严霜,都算作水残留的念想。
此处水缠绵四季。如今正是春日里,水涨。舟过每行一段,都能赏到不同的风姿。碧波纹皱眉,绿水带舒目。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
白鹭青荇,篷船沙洲,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别经年,有抹熟悉掠过尹信心头。
“那可多。不过我不是启州人,只在这里跑过几趟生意。不能全叫上名字来。”把舵的答话,“我熟悉那个舒秀湖。客官,往那去可好?”
“那湖可离城里近?”尹信问,只怕州府不好找。
“近,只要停靠在南边的码头就行。”把舵答话。
尹信颔首。
未时,船入舒秀湖。遥遥可见码头泊船许多,漕运分会建在此处。
林礼的眼睛却被湖的另一面吸引了去。只见一个黑点儿上窜下跳,漂浮水面之上,起落迅速,腾跃之间刚劲有力。
那不是飞禽,是个人。若非不见穿云白,眼下一片水,她当真要以为这是瞻云台。
“三抄水?”林礼暗暗惊道,扯了扯汪吟吟。
汪吟吟扭头,定睛一瞧,也被惊到:“ 我原以为那只在书里的!”
穿云门轻功名满江湖,却只能做陆上打斗。轻功之中有一招叫“三抄水”,并不在穿云门的习练范畴之内。据记载,此术难度甚高,对习武之人的内力要求苛刻。修习之人没有陆上轻功扎实的功底和经年累月水上的练习,是决计不可能成的。更令人神伤的是,很多武道弟子狠下心来愿意遭水的刁难,往南方探寻此道,最后都无功而返。因为修习此法似乎对身量骨骼有特殊要求,具体为何,林礼尚未得知。
毕竟她没见过真能练成“三抄水”的人。穿云门中记载,八十年前有别号“寻欢剑客”的前辈习得此功,但如今却没人有这个福气。
江北名门,山下无水,此功难练。
林礼早早便对此好奇,从前游历回山的师兄师姐们谈论及此的很少,本以为此功难见,却不想一入启州便看着了。
尹信也偏头瞧见了。那一侧黑点水上漂,岸上已然密密匝挤满了围观的人。
“言屹,等会儿船靠岸,你先去忙你的。我和吟吟去瞧瞧。”林礼道。
“……也好,我上岸后,把舵直接将船摇去那边吧。一会儿到晚饭的点了,我再让人来找你。”其实尹信心里痒痒的很。他也曾闻“三抄水”的威名,这样的江湖秘法他很好奇。只是经落霞关一事后他谨慎许多。那时未能发现山匪下落、蔡斌能自刎吞话,怎么他也要负一半责任。
他若是当时未曾急着与民众交心,而是跟紧那两个他知道不对劲的灰衣汉子,说不定能直接找到匪窝的下落。若是抓住人后不曾放松大意跑去吃饭,直接巡视两侧山林,可能还会发现什么。若是能审问县丞再久一点儿,那花相似说不定如今已经在他手里了。
是以如今尹信心思不敢旁用。他痴迷江湖不错,但腰间鱼符提醒着他有些事情更重要。小女侠当然可以去瞧“三抄水”,东南镇抚最要紧的该是公务。
于是遗憾只能消解在皱眉的功夫。他踏上启州的土地,先拜访州府。
雕花船向另一侧去了。
那正在水上漂的身影清晰起来。男子头上包着棕色头巾,身材兴许较尹信矮一点儿。脸有些粗糙,但棱角分明。衣着简单,暗色的窄袖布衫,很是干练。
他并非在与谁比武,只是在水上向围观的人群展示“三抄水”。他轻踩水面,提气直上,在空中转身而过,触水不沉,抄水而起。远远瞧去便能感受到身体里的浮劲。他手中一柄花剑挑水映光,自在潇洒。
莫不是武道中人兜里缺了盘缠,不得已在此卖艺?林礼心下疑惑,眼前却愈加惊奇。
这一侧是个浅滩,岸边没有可以泊船的码头。掌舵方才领命便为难,但尹信和林礼让他只管将船摇过来。眼下离岸滩还有点距离,林礼突然喊停。只见她一手拉着汪吟吟,稍稍用力,一脚踩在船头雕花上,二人先后轻身飞上岸。
留下把舵原地目瞪口呆,原来这两位姑娘也是练家子。只得按着岸上二人的指示,将船再停到码头去。
二人上岸处杂草横生,有树遮挡视线。往前跑了一段路,眼前豁然开朗。岸滩开阔,沿岸站满观看的人。老幼妇孺,衣裳各异。有几个与水上男子打扮相似的人站在水岸相交处,喊着什么。人群嘈杂,林礼听不清。
她们拨开人群,像一位面善的大婶打听:“大娘,这水上是在做什么?”
“噢,是苍烟楼的人在表演三抄水呢。”大婶回道,“三月底已经演过一次,你们住北边吗?还没听说?”
林礼正欲应,倒是汪吟吟嘴快:“苍烟楼?名门百家里没听说有这一家啊。但能练三抄水的,绝不是泛泛之辈。”
“姑娘,那有什么稀奇?你若肯学,只管交银子给那苍烟楼,自然会有人教你。”大婶呵呵笑道。
交银子?二人闻言一愣,穿云门武家清流,收徒时要看弟子骨骼和天资,一直教弟子习武乃心诚仁义之事。她们是断断不敢想一门绝技的传授,只是看银子。
“大娘,三抄水不是凡夫俗子能练的,那交了银子学不会,岂不是亏大发了?”林礼问。
“啊哟,那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听说的,包教包会。”大娘回答。
“各位,来上我苍烟楼习三抄水,包教包会!”水岸处站着的一个汉子喊道,“如此神功,诸位可是心动?”
“水上这位是我门大师兄容华阳,人称‘鱼在水’。”另一个男子喊道,“水上功夫了得!你若跟着学,他日也可纵横水上!”
“我们怎知你话里真假?他也就在水上漂的得意,怎知是不是花拳绣腿?”滩上有人喊起来。
“哟,这位兄台不是启州人吧?我苍烟楼的名号都没听说过?我们怎么会拿花拳绣腿来骗人?”那男子回道。
“我也是和高人学过两招,你叫他上来比划比划,才知是真功夫还是草包!”滩上男人回道。
男子向水上招手,容华阳几步漂来,提起腰中佩剑,要与岸上男子一战。
那挑战的男子年长些,颈上有块疤,看起来确实像是与刀剑打交道的人。他背了一把刀,三两步冲上前去,刀剑正好相冲。容华阳剑在下,此时不知哪里来的神力,上提别开刀疤男的刀。两人拉开距离,随后刀疤男再次上前进攻,分明下盘稳重,却叫容华阳一脚踢在侧颈上,连拳还没出,就被连连逼退数步。
林礼觉得有点不对劲。她问汪吟吟:“你怎么想?”
“浮夸,演戏的成分大。也就骗骗外行。”汪吟吟嗤笑。
林礼点点头。刀疤男下盘稳重,进攻之前下肢是不可能无力的,侧颈上挨的一脚若是致命,只能叫人原地倒下。他若有力气连退数步,绝对有能耐和容华阳对踢一个回合。
如此做法,只能是做戏。让对局更吸引人些,讨这些围观群众的喜欢。
若是托嘛,她俩就不能坐视不管了。什么江湖骗子,在这欺骗无知百姓。
“阿礼,我这里建议你教他好看呢。”汪吟吟切齿。
她话音刚落,只见那刀疤男的刀已经叫容华阳别飞了出去,直冲人群而来。林礼机敏,原地起跳,双手借力汪吟吟的双肩,一瞬凌空。
飞起的少女在空中提起剑鞘,将飞来横刀狠狠敲了回去,自己则完成一个翻滚,在人群之前落地。
林礼落地的时候在想,裁云的剑鞘通体玉白,此番一横别刀,是不是要被划出痕迹来。裁云也算名剑,为了一把不知名目的野刀,太糟蹋了。
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若是空手接白刃,自己的手可能不保。若是不接,掉下的可能是旁人的脑袋。
她站起时瞧见那刀正插在滩泥地里,眼前两个男人的眼里闪过意外和惊慌,身后人群在经历一瞬间的生死静默之后更加吵闹。
她舔了舔唇,扫视面前二人,沉声道:“做戏,怎么不考虑别人的性命?”
面前容华阳先是一愣,不过随即应道:“姑娘的话在下不懂,只是武道中人难得,何不比划一二?”
作者有话说:
1.船终于到启州了
2.这章玩了一个梗。主要是想致敬我喜欢的古龙先生。《多情剑客无情剑》是武侠经典啊,文中所提的“三抄水”来源于李寻欢的“蜻蜓三抄水”,本来应该不算水上轻功,具体方面是不一样的。寻欢剑客当然是致敬李寻欢。啊寻欢哥哥的人设其实还是很迷人的。当然这里没有借用古龙老师的武侠世界观,都是我自己瞎编
3.感谢在现在快餐文学时代还有人愿意看这样絮絮叨叨小女侠和财政家慢慢成长的故事,感谢读者
第15章 汇市
林礼嘴角扯了扯,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在侧的汪吟吟知道,林礼在习武比试上从不自恃艺高而轻慢别的弟子,她恪尽林折云所授“心怀仁义”之道。
遇上不自量力的对手,林礼也就是在心底笑笑,并不表现出来。若真的浅浅抿了一层笑,只能表明林礼觉得对手不自量力的同时,还觉得他妄自尊大得有趣。
电光火石间,容华阳秉剑而起——拿的是真白刃。青锋向林礼扫来,林礼弯腰闪过,只是拿着剑鞘虚挡。容华阳与空中旋身,对着林礼又是一剑。
架子倒是很足,但有破绽。她心想。此时若要给他一点苦头吃,直接矮身下去,拿剑鞘上捅他的肋骨。不过林礼有心试一试他有几分真能耐,便只是又侧身闪开,营造一种自己不及、连连闪避的假象。
容华阳见势,手中剑一转,左右横刺上来。速度确实较一般人要快些,但穿云门之前不值一提。林礼轻松晃开,她清楚这家伙的剑术了,不必在此再耗精力。于是闪避之际,她出其不意地发力,剑鞘敲在他提剑右手上,接着猛地上提,把容华阳的剑直接向水边别飞了出去。
这裁云剑鞘上又要多一道划痕。林礼皱眉。
容华阳一愣,以为眼前少女要拔剑出鞘。没想到林礼飘然立着,直接将裁云抛给了在旁的汪吟吟,温声道:“剑道尔尔,拳术如何?”
他心下惊疑,方才见林礼横刀的动作迅猛,他也知道这女子有几分本事。但一介女流,哪里值得畏惧。若真能出几分风头,也就只能凭手中剑术。但眼前女子剑不出鞘,还说要和他比拳术?
等会落拳要哭了吧。这一拳打在哪里还要细作考量,欺负女子太没意思。他心里嘲讽着。他承认刚刚有些轻敌,为了吸引围观,动作浮夸。
但现在不会了,他上前数步,单腿横扫而来,右手勾拳直上。力道很足,而且左拳蓄势,即刻就要并出——
这是打算打快拳了。
林礼心想。汪吟吟脸上已经要笑开了。这容华阳拳上纵然有几分本事,与旁人或许还能打上几个回合。但他不清楚林礼的底细。
不要和林礼比速度。
孤鸿山的裁云飞雪岂是浪得虚名?出手快如急雨,可是由门中长老首肯的。
只见林礼飞身而起,双脚直接借力容华阳的双拳。她今日未着白衣,可轻盈如她,在空中仍然划出残影。占据高度的优势,她眼神中只剩下睥睨。她踢在对手的肩头——只是虚踢,让对手恍神,留下的破绽让她落地后向着容华阳的要穴,片刻打完十二拳。
也许女子力气是不如男人大,但快如急雨的拳有乘风般另外的力道。容华阳招架不及,生疼着一路退向水中。
林礼并不想追击,水域对她来说陌生。可身后那许久默不作声的刀疤男忽然上前,横刀在后,将她逼入水中。
这厢惊险非常,那厢尹信浑然不知。
行李有下人安排。他下船直接后向州府的方向去,路上看见一处店铺跟前热闹、人群熙攘,截住了他的道。他一瞧,硕大的匾额上书“汇市”两个雕金字。
内里客人众多,身着锦衣者有之,粗布衣衫者亦有之。他们纷纷仰头注视堂内高悬的几块木板,尹信站的远,只能瞧见上面写的“拾”“贰”等等数目。
陈设与钱庄倒有几分相似,只是远比钱庄嘈杂的多。仔细打量,只有五处台铺,台前候着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挤到木板下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依稀可闻“挂牌”“几个铜板一股”“涨了多少”夹杂其中。
“主子,这汇市其他地方没见过啊。”千帆在后边说道。
“看上去像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万木说道。
尹信看着奇怪,本想留步,只是仰一仰头已经看见州府檐角了,便没了心思搭理。
“言大人,下官不知您镇抚东南,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面前男子见了银鱼符和手诏,先是一惊。他像是不相信尹信如此年轻当了镇抚,眼神有一瞬在上下打量。只是他迅速便收了神,向尹信弯腰行礼,将尹信请至正堂上首,招呼人沏茶。
“镇抚,本就是朝廷临时委派,去向不定的。怪不着叶大人。”尹信回礼落座。
“言大人哪里话,朝廷自然有朝廷的心思。可到了地方,照顾不周总是我们的不是。巡镇少不了车马颠簸,已是辛苦。”他沉稳回着。
启州知府叶泰初时年四十有二,长了两撇八字胡,身形清瘦。若是仅瞧着他不与交谈,只觉得此人严厉,如同孤竹,不好打交道。但若与他议上两句,则能品出别的东西来。他举止言语不失礼节,却能处处说说出花来,又称不上谄媚,换旁人听着会很舒服。
叶泰初显然是个官精了,极善说话之道。但尹信没有回应。他不喜欢这样的周旋,只想赶紧要走账本。
侍官把茶奉上来了。
叶泰初也不急,等尹信开始切茶,才缓缓开口,声音关切:“言大人自中政来,对启州不熟,若有什么州府可以做的,您尽管开口。”
叶泰初很疑惑,怎么朝廷天降镇抚到启州了,是巡民巡兵还是巡财?他做知州五年,启州民生安稳,实在没什么值得朝廷来查的。他面上镇定,其实直冒冷汗。
启州这是摊上什么事了?他拐弯抹角地想从尹信嘴里套出点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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