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想想,当时未注意,那模样实在有趣。有趣的人该行走江湖,倚一把长剑,荡尽天下不平之事,日后揣着怀里的旧事抵酒钱。
她无疑该如此肆意。他心底多少艳羡这样的侠。有那么一瞬,他有点儿不想让她遂愿,这样机敏的人若入中政,是理政的一把好手。可如此灵性的人到底应该留给江湖,刀剑厮杀出来的鲜血都有果决的故事,倒比朝堂上的斗争要干净许多。
不论阳谋还是阴谋,让她见,多少有些难堪。
尹信自己都忘了,他原本也是讨厌这些的。摆放着文书的案头原本应该放着武功秘籍。
林礼不知道尹信左右已想了许多,她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了。
“言屹?”
“聪明。你说的很对。”尹信缓缓道,“方才只是在想事。”
“如有有心人,启州汇市可以偏移叶泰初开市的初衷,成为小部分人操纵启州商业市场的工具。在如今的规则下,只要手握一定数量的股票,再在合适的时间进行抛售转手,可以达到控制股价的效果。同理,也可以把股票的价格炒上去。”尹信正声,以免让林礼听出不对劲。
“汇市被叶泰初委以重任,如今日交易千两白银,在他看来也许还算小。正是因为交易量小,实质上操纵与控制的行为并不好隐藏。每支异常的股票都必然有特定的道理。若不提早整顿,等叶泰初再把汇市范围扩大,损失不可估量。”
后果难以想象。
言语间,小二把菜呈上。好菜是好菜,只是这个季节再难吃到芙蓉蟹斗,林礼心里有些可惜。尹信捕捉到她脸上须臾的缺憾,又问:“可是有什么想吃的不曾点到?”
“没。”林礼摇头,总之也吃不到。
尹信知道她没说实话,此事还需问一问汪吟吟。
两人边吃边等。透过窗可瞧见,半个多时辰内,几顶华轿马车先后经过汇市。
“看样子,人来的差不多了。”林礼轻道。
“嗯。”尹信敛容,准备好好扮演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路土财主。
亭上是个四方桌。围着的四位,一个蓄着山羊须,一个鹰钩鼻,一个大腹便便,一个白发丛生。尹信来时山羊胡与大腹便便正激烈地争着什么,鹰钩鼻和白发老人在一旁沉默听着。
尹信忽而挤进来,朗声道:“几位前辈,莫要吵架嘛。生意也好,汇市也罢,讲究都是和气生财。”
几人突见生人,霎时停下了争论,眼神示意一旁随侍赶紧赶人。
年纪轻的小鬼。
“几位前辈莫急。”尹信避开随从的拉扯,一脸生意人的圆滑,“我来不为别的事,就是樊香楼的股。”
大腹便便冷笑一声,道:“想要股票到易手处买便是了。”
“几位前辈说笑了,谁不知道樊香楼这期发股已经全数售罄了。”尹信一笑,手中象牙扇摇了摇,“都在您几位手里吧?”
他脸上那种世故拿捏的恰到好处,看起来就像是装的,剩下几分都是对买股的好奇与渴望。落在面前四位眼里,便是个涉世不深的纨绔。
白发老人像是不忍心欺负小辈,沉声道:“这汇市股的生意阁下还沾不得,要令尊来才行。”
“是了。”山羊须和大腹便便附和,其间还笑了两声。
论资排辈还挺严重。他想。有了上次在落霞关的经验,这次面对启州商圈的地头蛇,他谨慎不少。
“可报一报令尊名讳?”鹰钩鼻发话了,扫了一眼他。
“家父诸位自然是不认识的,总在京里照看钱庄的生意。”他余光瞥见四位眼中暗换神采,听到“钱庄”二字已被勾起了兴趣,静静听他讲下去。
不过开明钱庄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以后确实是他爹的。
“此番来启州,是想在这儿建个分号。瞧见汇市这样新奇的玩法,来试一试水。”尹信淡淡,将手中扇子又转了一圈,“若是诸位前辈爱惜樊香楼也不打紧,我寻他家的股票玩玩。高价股不好买,买个中间游股价的,三五十两能全收了。”
鹰钩鼻扯了扯嘴角,示意随从加椅,道:“小公子,你从京里来,没经验。汇市股不能这么玩。”
当然不能这么玩了。尹信想。他们若是钻孔汇市的规则,借机控制某几家商户的股票,便要用银钱把大部分股都控制在自己手里,日后再贱价抛售出去,让其他买家恐慌不敢入手。最后再由自己的同伴将股收入囊中作为筹码。
他还没有调查过异常股商户的底细,不过大概猜测,总是生意上有所过节,这样筹码便可以用来谈判了。
如此以来,他们最怕的就是中间有人当程咬金,半路杀出用高价把股全部卷走。
而他现在展现的这个角色,正有这样的能力。
“原是中政人,怪不得方才听你口音,不像启州话。”大腹便便面上舒展,“小公子贵姓?”
“免贵姓言。”他从容坐下,夹在山羊须和大腹便便中间,斜对着鹰钩鼻。
“我未曾听说过,有言氏钱庄啊?”山羊须瞥他。
“你的生意,都在临江以南吧?”尹信道,“北方的事儿,您没听说的,多了去了。”
沉默了须臾,尹信承认自己这也是步险棋,这句话只是探一探面前四人的底。反正他装的是傻大款,有钱不怕这四个人不带着玩。
一旁白发老人又说:“言公子一定要收樊香楼?”
尹信心里有了计较。正如他所设想,如今大晋南北以临江划开,南北商道各有各的规矩。若只是相互贩卖货物还好说,能控制一方商道的巨贾也有之,但真正两面都能混开、把店开满全国的商人,极少。
尹信熟的就一家,如今已经弃商从政——庆明尹氏。
真要做这样的联合生意,对银钱的充足和商业种类都有要求,钱庄正是其中之一。
而面前的几位显然对江北的路数并不熟悉。
“若我一定要收,几位前辈给吗?”尹信反问。
“樊香楼现期发行了一千股,敛银钱是为了扩修闵州新店的。”大腹便便缓缓道,“今日榜上可是一两一股。”
“在我们手里你也收不到全部的,言公子。你到启州来是开分号的,事情不少吧?若真是玩玩,何须如此?买了你也打理不着啊。”山羊须补充。
“小钱。”尹信笑了一声,“玩嘛。”
这败家孩子。对面四位心道。
“说实话,我对樊香楼并不了解,方才还犹豫。只是诸位前辈如此攥着股不肯卖,岂不是这里大有利可图?”尹信用扇轻敲一下桌面,“要不您说个数?”
“这倒不必。”樊香楼如今大半的股票都攥在这大腹便便手里,他如今打心里认定了尹信是个有钱又愣傻的二世祖,如此不做调查便要大收股票。樊香楼他捏在手里自然是不肯出手的,只是对他对尹信所说的钱庄分号生意有些兴趣。他又瞥了一眼鹰钩鼻,知道他也在计较这件事。
“这樊香楼的老板跟我沾点亲故,我这股票转手了,日后人不好做。”大腹便便拱拱手,“小兄弟就别坚持要这支股了。”
“哦?那我这收什么都没意思了。”尹信叹了口气,仿佛可惜。
“收点别的。言公子,看股就是看这商户有没有赚大钱的潜力。这樊香楼生意兴隆,自然好。你刚来启州,怕是对本地商事了解的少。如今人们议论最多的,当是玲珑当铺、洪云酒楼这几家。这两日股票一水往上涨。不过收股却是件难事,我们也愁。你要收不到这些,再不济,名馆环采阁的股,买了也有得赚。”山羊胡捋了捋须。
“青楼如今也能挂牌?有的是人为那里花钱。”尹信面上疑惑,“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大腹便便摆一摆手,“为了银子嘛。环采阁里的姑娘多娇艳啊,在这乌苏一带名气可大着呢。你若买了股,去了便是姑娘的房中客。”
还是个雏儿。大腹便便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有了想法。
这真怪不着尹信,气场压一压贪官污吏还行。这方面确实,没什么经验。他二十有一,前两年宫中议过他的婚事,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几年,尹济海病弱,太傅要求严苛,他的精力也主要在学政理政上。
剩下的,大多交付了骑射与秘籍吧。
不过既然有法子搭上启州青楼这条线,那么找花娘的底细,自然容易很多。
“不论是环采阁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现在下午,股票都不好收了。”鹰钩鼻缓缓开口,说了今日尹信听到的第二句话,“言小公子,你若肯上这条道,明日早来,能交手的股才多。”
其他三人点头附和。
“那么我今日先回去?”尹信嗅出一丝逐客的味道,顺台阶接话。
鹰钩鼻微微点头。尹信只得从容走出。
待他走后,鹰钩鼻淡淡对旁说:“去查查江北有名的钱庄里,有没有掌柜姓言的。”
尹信在里头周旋的时候,林礼在外做了一番打听。
那自然是关于苍烟楼的。她早上只是粗粗一眼,却没发现苍烟楼的股价在一众股票中甚至算得上中上游。她来易手处询问,得知股票竟然已经售罄了。
这么赚钱?她心里疑惑,转身到堂下踱步着。
身边有几个大娘大伯围坐一团,讨论着如今正红的玲珑当铺、洪云酒楼。他们或许真有些背后路数,竟从去年两家的账房议到今年两家的分号。最后话锋一转,讲到这下午能收到这两家股才是怪事,不知苍烟楼的能不能收到。
“我和你说,这其他两家也就罢了,苍烟楼这是新秀,再不抢就没了。”大伯轻声。
“怎么个说法?”
“说是最初挂牌的时候,一股也就五六文钱,前两日涨到四十文,如今六十文。”大伯夸张地瞪了瞪眼,“这还不入手?”
“是了,苍烟楼如今收个徒学费都要二十两白银,这去的人还不少,不是赚翻了?股票自然跟着涨。”一个大娘在边上说。
林礼听了一耳朵,原本她还打算去苍烟楼看看能不能学“三抄水”,如今叫二十两白银的天价学费浇了盆冷水。
待尹信出来,抱怨似的提了一嘴。
“慢着,你说大家现在都在炒苍烟楼?”尹信道。
如今人们议论最多的,当是玲珑当铺、洪云酒楼这几家。他想起大腹便便这句话。
他皱眉。什么叫“议论最多的”。
作者有话说:
1.今天多写一点马上就要颠簸上学路了开学事情估计会很多
2.感情流一直是不擅长在练的
3.尹·影帝·信
第19章 妥当
“怎么?”林礼出声。
尹信摇了摇头,在前街上抬手拦了辆马车。他心思全在计较一件事,以至于车夫在他面前勒住缰绳,他都未曾注意到。若不是林礼手快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他便要撞到那匹马上去了。
那只是一瞬的拉扯,林礼飞快收回了手。
尹信如梦初醒,先是看到面前马儿与自己眼瞪眼,中间隔了不过拳头的距离。之后瞥了一眼被林礼扯过的衣角,最后的眼神落在林礼的脸上。
“傻了?”林礼想,这人魂出窍不分场合的啊。
尹信并不回答,从容退后,将手臂往前一伸,作势要扶林礼上车。
林礼没有扶他的手臂——她当然用不着。只轻盈一跳,便上了车。
上了车,尹信将刚刚被打断的思路重新捡起。人们议论的多的股票一定是好股票吗?换句话说,这些股票如今被人们捧在手心里,价格水涨船高,但挂牌的商户,真的能赚来人们期望的这么多钱吗?
不一定。虽说人们是根据对商户的盈利信任来购入股票的,但是这份信任的依据是可以造假的。纵然叶泰初说过,汇市挂牌的商户,内里账房都要经过汇市的核查,定期公布店里的用账流水。可他又如何保证这些账不是假账?
有易手。易手会查账。但如今秘不示人的股票信息都可能泄露、股票的跌涨可能只掌握在一小群人里,其中一定少不了某些易手的助力,他又怎能放心商户们公示而出的流水?
更何况,如今如今榜上股价仔细想下去,也是蹊跷。樊香楼远近闻名也就罢了,怎么玲珑当铺和洪云酒楼的股价如此之高,生生将稳定的漕运船户和米户压了一头。
他并不熟悉启州的当铺酒楼行业,内情还需调查一番。
那苍烟楼就更奇怪了,如今教人习武是这么赚钱的事情?
他要炒股,若不是图什么高利回报,一定首选诸如船业米业这些想来就稳定的行业,怎么启州百姓的钱通通向别处跑去了?
民众如何持股?民众不过根据自己的推断,根据议论。
而议论,往往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林礼。”想到此处,他唤道。
林礼方才阖眼定神,睁眼时睫毛颤了一下。
尹信的心俄而也随之震颤。
不过紧接着,他问:“你想去苍烟楼学三抄水吗?”
林礼本想点头,不过她忽地想到,他下一句话大抵是“我来出钱”,那二十两银子怎么能叫他花?更何况一路上他已经为她行过很多方便了。纵然他背靠户部,她也不好亏欠他什么。
还有,若真进了那苍烟楼,再遇到那日跟她对打的容华阳,这场面也太难堪。人家只怕以为她是来砸场子的,哪里能容得下她。
她并不习惯别人为她做太多。在江湖上那叫人情,在落霞关时,何家铺子的奶奶尽心化簪便是。
她太有自己的主意了,某些意义上,她并不需要别人照顾。她和汪吟吟虽然说是结伴下山,但确实是她照顾汪吟吟多些。
很奇怪,她可以接受萍水相逢的善意,却很难对尹信如此的关怀完全毫无负担。
林礼欲说还休,尹信全都看在眼里。他知她意,这也不是林礼第一次和他这么客气。
在片刻的不语之间两人好像已经说了很多话,迂回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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