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些的人来说,别离是淡淡的哀愁,不宣之于口,只在心里念着,愈是压抑愈是猛烈,如一池春水三月里涨高,见了面便倏然倾泻而出,又是柔软又是纷乱。柳絮纷飞,如丝缠绕,百转千回,最后都逃不过一个字。
爱一个人,原是这样的吗?
林礼偏头,看见他的脸,竟有两分陌生。回了京的尹信到底和在东南时不同,眉眼里嵌好了尊贵两个字。东宫的风水很是不同,能将儒雅、果决甚至杀伐通通融到一个人的骨子里去,这样的人才适合做储君。
很奇怪,她明明养在半点儿风雨不沾的孤鸿山里,却对这些事情一点就通。
“裁云飞雪,到底是落在我手里了。”他稍稍松了松手上力气,挺起身来,低头望着她。
“此话说来,你很得意?”林礼半侧过身子,虚抬一下手,指尖掠过他的脸庞。
“女侠饶命。”他又将头放低了些,桃花眼里的情致直直望到林礼心里去。
林礼心又开始颤了,这个人的桃花眼每看一次都有一次不同的风景,相同的是总让她动心。
“饶你不死。”她咬着唇,轻轻道。
他的头垂的更低了,微眯着眼,趁着林礼不备,飞快在她额上掠过。
“满意了?”她稍稍动了动,从他的怀里半挣出来。
“说实话吗?”他问。
她清冷又夹着几分朦胧的眼神看着他,不知挑动了他哪里。
“没得很。”他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趁人之危,”她嗔了一声,“孟浪。”
“裁云雪小姐,防不到背后有人,莫不是你的疏忽?”他问。
“这你的地界儿,你还真希望我对你设防?”。
尹信本有心逗她,没想到却让她堵了回来,自嘲一笑,只能摇摇头示弱了:“我不该忘了,阿礼最是聪慧。”
“我问你件事,”林礼看着他,忽然就想这么问,“为什么是我?”
“什么?”
“我问你,喜欢我什么?”她缓缓道,“我身世曲折,脾气古怪,模样也不出挑。京城贵女这样多,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找不到?偏偏要染指我孤鸿山林?”
尹信皱了皱眉,确实没想到她这么问,她从前从不在意什么京城的贵女,是不是有人在她跟前提了什么?
他于是又搂紧了她的腰,认真道:“我说过,我只爱了你一个。”
“动心这个词,需要理由吗?”他一字一句道,“如果硬要找个缘由,那便是天注定。你名字里嵌了一个‘礼’字,而我嵌了一个‘信’字。天底下还有比‘礼信’二字,更合适放在一起的吗?”
礼信二字,他反复咀嚼,越想越是奇妙。这是缘,是天意。把林礼的“礼”字搁在他的“信”字前面,更是中他的意——恣意的,敢提剑迎敌的林礼才是林礼。自己么,则一直在她身后,出了什么事都有自己给她兜着。她可以尽享她剑下的潇洒,总之有自己护着她。
“我是前朝的遗孤。”她也说得认真。
“我不在乎。”他一挑眉,“是你别把仇算在我身上才是。”
她不说话,神色不知为什么看着冷了几分。
尹信有点儿急了,难不成是那些贵女们的问题?她才上京来,合该没人有机会跟她说什么才是。这是怎么了?
“阿礼,那些女子,我是一点心思也不曾有过。每年宫里宴请王侯群臣,贵女们也会一并出席。倘若我真有那份心思,也就遇不到你了。”他这时候恨起了言语的苍白,不能把真心掏出给她看看,“我有你一人足矣,旁人不必去管他。”
林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想这么问。京城富贵繁华、威仪万千,却规矩森严、满目疏离。无从生处的,给她心里添了一丝不安。太聪慧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这皇宫朝廷里的事她一点就透,也一并看透了帝王家的身不由己,想到了面前这个人如今爱意炽热,往后却不一定发生什么。
就像中政城,原来属于她,后来又不属于她,往后也许还是属于她。
命啊,兜兜转转,说不准的事多了。
只能依仗男人爱意的女人,多悲哀啊。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过了一瞬,林礼瞧尹信那慌乱着急的神色,终于是咯咯笑了一声。
这一笑让尹信心里放松了些,道:“是不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她摇摇头,“不过我有件事求你。”
“哦?倒是难得。”
林礼把沈驰说的,宫里为她留了东西这件事告诉了尹信。
“这般……你是希望我找到这样东西?”尹信思索着,“可偌大个皇宫,也许要费些功夫,只要你愿意等。”
“找不找得到,倒是其次。”林礼蹙一蹙眉,想了想,又道,“沈驰说的,也未必是真。”
“我只想晓得,我的父皇和母妃,究竟是怎样一双人。我不想要再听别人随意的评断,我要自己找到答案。”
是啊,别人的评断算得了什么呢?区区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能决断一个人是清是浊。是非祸福,最怕人言——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已经不敢再轻易相信了。
“你这样想?”尹信点点头,“旁人的话或许不能信。但史官的话总是正直的——朝中关于前周的史书已经编了许久,找个日子,我带你去看看。”
“至于那说不准的东西,我留意着。”尹信抬手,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总会给你个交代。”
“你且安置好了,我母妃要见你。”尹信又道。
“太子妃娘娘?你与她,都说过了?”
“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今晚我父王不在,只是一顿便饭,不必紧张。”尹信眼里的狡黠又生出来,“我可是恨不得让全京的人都晓得,我宫里是我的意中人。”
“你这样,”林礼深深吸一口气,“就不怕给我招来个祸水的名声?”
“就算是祸水我也认了——更何况又不是,阿礼这样明事明理,甚清我心。”他眼里含笑。
她锤了他一下,要把他赶出去。
“怎么变脸这样快?”
“殿下——你是想看着我安置吗?”
“有何不可?”
“滚。”
他朗声大笑,一面求饶一面退出去。
*
便饭并不设在文华殿,而是在后苑的凌云阁。凌云阁建在假山之上,向外望去是压满了山的凌霄花枝。花期已经殆尽了,满眼青绿如瀑而下,里头夹了几抹橘红,很是可爱。
太子妃年氏,出身庆明的耕读人家,为人温婉,很通情理。若论心里话,比起尹济海,尹信自小还是与母妃多说一些。就像中意林礼这件事,与尹济海迂回婉转,算来谋去,要找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机会。
与母妃便用不着了。尹信回京那天便把这事讲清了,年娘娘晓得自己儿子的犟脾气,确定了心意哪有改的道理。她从小家碧玉到储君之妻,与那些京里旧式的贵女有几分不同。
尹济海身体孱弱,东宫侍妾少,女人少,是非少——这些年太子妃过得也安逸。毕竟有尹信这样一个儿子,前途自然是无忧的。尹济海没有寻花问柳的心思,一心扑在政事上,与年氏算是相敬如宾。
年氏的脾气自然格外好些,算是开明。
林礼原本有些紧张,连头都不敢抬。见了太子妃,大礼周全后,只敢用余光偷看一眼,便是这一眼,见着个眉目含笑、脸庞圆润的娘娘,心便骤然无缘由地放了一放——太子妃面善,尹信的眉目显然是像母亲多一些,英气大方,怨不得初见他时,便觉出玉山横立般的气度。
“林淑人。”她和善地唤道,“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林礼便把头抬起来。
“好孩子。”太子妃道,“也有一副好心肠,此番是大有助力了。怨不得阿信一提,陛下就把三品诰命都给了你。本是不能的,诰命只有功臣妻母才能得呢。”
“民女承蒙娘娘谬赞,一路为侠,不过都是举手之劳。”
“虽说还没有正式行过礼仪,但你身上已然有了诰命,就不是‘民女’了。”太子妃将她拉到跟前来,好好打量,唤了称呼,“小礼,现下在本宫这儿,这么拘束做什么?”
太子妃身上有种让人放松的气质,丹唇轻启便能把旁人脸上的笑撩起来——不知道这种本事是不是遗传给了她儿子。
林礼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面见娘娘尊颜,自然要周全。”
“听闻穿云乃江湖名门,穿云嫡派的孩子格外有风骨。本宫久居宫中,一直十分好奇。今天可算见着了,是名不虚传。”太子妃挥挥手,四两拨千斤地将她的顾虑化开,亲切攀谈起来,“本宫瞧的第一眼,便知道小礼的不同,身上浩然侠气,令人清爽。若是扭捏了,倒让人奇怪。”
说着,她看了一眼尹信:“怨不得这孩子喜欢。”
尹信低低笑了一声,把林礼而后那抹红又撩了起来。
太子妃递出个眼色,片刻后便有人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皇家私厨,琳琅满目,精致可爱,看得林礼是有些情难自已。但这一路上历的多了,此时也很克制,再不会像当初在落霞关时那样,就着肉忘乎所以。
“阿信说,你很爱芙蓉蟹斗。”太子妃玉指一点,“乌苏名菜,不知宫里做起来,会不会有一分失色,应当是不会的。”
林礼看了一眼尹信,心情复杂。
真是什么都说啊。
作者有话说:
1.皇太孙所居之处,也称东宫,只不过尹信还没正是受封,没有住到分宫里去,还是住在尹济海的东宫
2.林礼封三品淑人,其实是不太正常的。因为诰命受封的一般都是功臣的妻子或母亲,自称臣妇。但是林礼么,身份比较特殊,,,实在想不出什么自称了,准备让她自称臣女。至于为什么能封吗,,,尹信真的是很爱很爱她,还觉得三品少了呢,,,
3.看来小殿下真的是很喜欢从背后抱人啊
4.林礼见过男方家长。
第101章 谋略
*
入夜了, 尹济海才从宫里回来。这一天分明已经很累,他却没有要歇下的意思,回来直奔文华殿, 不知在文牒里翻些什么。
今日宫中,无非就是陛下、太子、燕王。太子妃瞧着他脸上颜色并不算好, 算准了九成与陛下的决定有关,于是遣了下人, 独自侍候着。她换了香,续上灯, 低声问道:“殿下可在宫中用过晚膳了?”
“嗯。”
这一声后,文华殿便安静下来。
尹济海本就是生性喜静, 身上病痛又须得静养,文华殿内大多时候都是静悄悄的。东宫的下人们比较其他宫里, 手脚更是伶俐, 按陛下的意思,决不能惊扰太子殿下分毫。
尹济海的安静是有区别的。这点除了年氏和尹信,应当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成熟的储君, 很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人非草木, 与之相处久了, 总会明白哪一声“嗯”里有怒色。
旁人不懂他,一言一行难免讨他嫌, 太子妃对此却得心应手。
“殿下, 时节已是秋了。纵然忧心国事, 也不该累着自己。”年氏添上一碗参汤,又道, “这样繁杂的事情, 交给阿信做就好了。”
“阿信?他如今还能有心思做?”尹济海翻着书页, 将那碗参汤往外推了推,“人都在松芸馆了,每日要跑几趟?”
“殿下说过,阿信的性子还是像殿下的。”
年氏将参汤又往里推了推,柔和的目光在尹济海脸上附了一会儿,尹济海便叹了口气,舀起勺子来。
尹信像尹济海,心思缜密,顾全大局。在如此关头,绝不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知儿莫若父,尹济海明白自己儿子心里有数,方才是气话居多。
他将参汤饮尽了,语气平缓了些,又问:“听闻你留那孩子在凌云阁吃了顿便饭?”
“小礼是个好孩子,很对得起名字里这个‘礼’字。”她缓缓道,“穿云门下养出来的孩子,天然一身风骨,比起你我寻常见到的那些女子,气度还要再好些。”
“阿信的妻,并不需要‘风骨’。”尹济海看着她,沉声道。
“殿下如今倒在意起这个来了?”太子妃蹙一蹙眉,“出身一事天定,情由人定。这可是当初殿下与家父说的话。陛下再建河山,不愿贾客们再居士农工商之末流,有为才是丈夫。如今殿下这话,倒很有出入了。”
商者为轻,自古而然。太子妃年氏,出身庆明耕读之家,祖上几辈,皆有入仕。尹家当时在东南道,再叱咤风云,也不过就是“做生意”的,衣不可着锦绣,白身罢了,哪娶得着官家小姐?
是尹氏父子,身至年家,一番“英雄不问出处,无为依旧是匹夫”的高谈阔论,不仅让太子妃动容,还打动了已经致仕的年父,才能有下聘礼的机会。
“京城如今这帮人,泥瓦匠出身有之,当初卖画为生有之,机杼者亦有之,家风教训,倒真不比十几年如一日的山林中人。”太子妃亦是沉声,“算到底,大晋朝风起东南海上,活络变通才是立国之道。殿下莫忘了,曾于妾身说过,周亡于不改制啊。如今又何必固守一见呢?”
“话是如此,理亦然。”尹济海眸子深了深,又道,“可你莫忘了,如今泥瓦匠出身的,手中兵权正握。倘若燕地一朝有什么‘靖难’的托词,也便只有丁家,可以招架。”
“殿下何苦考虑到这个地步?”
尹济海拂袖,脸上神色冰霜,道:“若是前几年,我倒很乐意林礼这孩子到东宫来——身后没有勾连,却是最好。那几户人家。不过是乘风得势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家大族,想把女儿塞进来抬高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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