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嘉低下头,落向她的眸光集聚寒凉,陌生人都不如:“少扯这些,我长到多大都不能理解,更不会原谅。”
闷了许久的苏建川燃起脾气,抬手指她:“你这个小兔崽子给脸不要脸,看老子怎么收拾……”
彭淑芬及时拉下丈夫的手,抢话说:“嘉嘉,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住哪里啊?不会是宾馆吧?多浪费钱,回家来吧,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咱们好好过一个年。”
“用不着。”苏嘉冷漠寡情地回完,转身往反方向走,他们如何叫唤都不管用。
她无所事事地在市区转了几圈,濒临犯迷路的老毛病,才联系孟姐来接。
隔天万家同庆的大年三十,天气偏偏与之作对,一早起来便是阴云滚滚,压抑悬顶。
苏嘉不喜欢阴天,更不喜欢被赋予了“团圆”含义的除夕,愁眉不展地在酒店躺到中午。
她在软件上学了两节俄语课,看了一些商事法律的典型案列和财经新闻,接到纪玄屹的消息。
近日,他和她联系的内容较为单一,多是三言两语,问她有没有拆快递,在干什么之类的。
恰如眼下这条,简短两个字:【醒了?】
苏嘉明白他余怒未消,回的文字也少:【嗯。】
纪玄屹便不回了,还是她惦记今天的日子,多问了一句:【你在哪里过年?】
纪:【大宅,和爸妈,大哥大嫂。】
苏嘉接了两个猫猫点头和除夕快乐的表情包,安心地放下手机,看向了窗外。
这日千家灯火,万户礼花,幸好,他不会孤单。
午后,孟姐找来,热情地说:“今天晚上酒店不对外营业,内部员工会在大堂举办活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记得下来玩啊。”
苏嘉意外地眨眨眼,这家酒店不止宿,还有食。
按理说,春节期间会对外接年夜饭的订单,且需求不在少数,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他们却选择关门歇业?
苏嘉瞧着诚心相邀的孟姐,不禁闪过一线念头,会不会是纪玄屹了解到她今晚会一个人,特意停了酒店的正常运行,让员工们陪她。
恰在这时,彭淑芬播来电话,语重心长地劝:“嘉嘉,一会儿回来吃年夜饭啊,我们还要商量一些初五那天的具体安排,你不来听听,放心吗?”
苏嘉沉沉地呼出口气,应付两声,挂断电话对孟姐说:“我晚上回去,如果你们忙这些是为了我的话,就不必了,既然不用上班,都放假回家陪家人过年吧。”
“不是,你不要多想,这里每年都有因为各种原因留守的员工,除夕大家都会一起过。”孟姐解释,“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送你。”
“麻烦了。”
过去十八个年头,苏嘉年年都会坐在所谓的家中吃年夜饭,但今年去北城读了半年书,认识了一些截然不同的人,再回来,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尤其是彭淑芬对她的态度莫名其妙地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苏嘉全程没说几句话,机械地听他们讲初五迁坟的时间和注意事项。
彭淑芬瞧她吃得差不多了,随时可能闪人,好商量地说:“嘉嘉,后两天有空吧?和小杰去玩啊。”
苏嘉疑惑地瞅了眼对面的苏杰,这回碰上面,他们都没正儿八经地说过一句话,他肯带她去玩?
苏杰接到她不能理解的眼神,憋不住话:“我有个兄弟之前来家里看到你的照片,瞧上你了,想约你,你昨天见过,来找我的人里面,最瘦的那个。”
苏嘉皱眉,昨天和巷子口的那群小混混不过匆匆一面,她可想不起来谁瘦谁胖。
彭淑芬给苏嘉碗里夹了一块肉,插嘴:“你们都是年轻人嘛,多出去见见面,接触接触。”
盘旋了一日的乌云终于积聚成雨水,淅淅沥沥地随风飘落,老旧的玻璃窗吱呀作响,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苏嘉冷冷瞥过碗中多出来的肉,放下筷子,逐一扫视他们:“说吧,除了迁外婆的坟,你们想方设法叫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彭淑芬心虚地眼神闪躲,苏建川痴迷地喝着廉价的白酒,一时没吱声。
苏杰年龄小,不能藏事,嘚瑟地吹嘘:“我那个兄弟,比你大四岁,家里特有钱,他爸妈已经发过话了,他们对你的个人条件非常满意,将来你们要是能成,可以给二十万彩礼。”
苏嘉总算是窥破了真相,溢出一声嘲讽的嗤笑:“二十万的彩礼?你们想钱想疯了吧,有拆迁款还嫌不够。”
“拆迁款是拆迁款,彩礼是彩礼,你弟以后找媳妇,还需要给别人彩礼。”苏建川有些醉,不再藏着掖着:“趁你还年轻漂亮,赶紧挑个有钱人嫁了,生下一两个儿子,巩固地位。”
苏嘉讥诮地轻呵:“我费心费力考上一个好大学,只是为了嫁人生孩子?”
“那不然呢,人家爸妈就是听说你学历高,智商肯定不错,加上脸蛋好,以后生下来的孩子的基因差不到哪里去,才会答应给那么多的彩礼。”
苏建川受酒精操控,一五一十地吐露,“老子辛辛苦苦供你一个女娃读书,总算是发现大用处了。”
室外雨势加大,室内温度一降再降,苏嘉望着面前阴险丑恶的一家三口,眼神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出讥讽话剧。
她咬紧了后牙槽:“我也总有不再年轻漂亮的那一天。”
苏建川卑劣到毫无下限的灵魂,总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她的三观:“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你要机灵点儿,结婚后多多捞钱,这样以后男人出去乱找,甚至和你闹离婚,你也值的。”
伴随最后一个尾音落地,苏嘉唰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瞪,手一挥,面前的碗筷摔到了地上。
每一块飞溅的瓷片,都裹挟她的暴怒和咒骂。
苏嘉恶心至极,不愿再和他们多讲一个字,夺门而出。
彭淑芬追到门口喊:“嘉嘉。”
“反了她了。”苏建川砸了酒瓶,起身咆哮,“老子给她说的亲事不好吗?她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养不熟的臭丫头片子。”
苏嘉一口气冲出墙皮褪色的筒子楼,冲入重重雨帘的没落小巷,沿着陈旧路灯,极速踏过一个个水洼,泥水溅了满身。
她的身后是苏建川的破口乱骂,往前是其乐融融的万家团聚。
苏嘉蓦地停下脚步,定在明暗交线之间,任由冰凉雨水迎面扑脸。
守夜明灯千千万万,却寻不出一盏,容她安稳。
苏嘉视线朦胧,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忽然,好想纪玄屹。
第62章 奔赶
蓉市冬春的雨势罕有会滂沱, 今夜却出奇地反常,接连雨幕愈发如瀑。
像是上天想借旧年的最后几小时,冲刷洗尽隐匿在这座老城的污秽龌龊,封建余孽。
身上除去一个斜挎小包, 别无其他的苏嘉闷头穿行其中, 没来由地联想到和纪玄屹在北城遇上的那一日, 月夜骤降暴雨,他不远数里赶来,为她撑起一把伞。
苏嘉鼻子酸得厉害,随意用手遮盖头顶, 快步朝巷子外面跑。
只有赶去外面的大路,才可能坐到车。
没跑多久,消寂雨帘中有一个人高举一把宽大的黑伞, 逆光前来。
朦胧间,苏嘉恍了一下神, 胸腔突地剧烈震动。
然而定睛细瞧,来人是孟姐。
她慌张地跑至苏嘉跟前, 大伞笼罩向湿漉漉的她, 急坏了:“快出去上车。”
晚夜和寒雨的碰撞,加倍地孤寂人心。
苏嘉晕晕乎乎地随孟姐坐上车,小巧的脸蛋苍白, 浑身湿冷,在暖气腾腾的车内, 亦迟迟缓和不过来。
孟姐找毛巾给她擦滴水的长发, 递过去装满温水的保温杯, 一脸忧虑。
几口温水下肚,苏嘉稍微舒缓, 诧异地问:“姐,你怎么在这儿?一直没离开吗?”
“我不放心你啊,幸亏我们没走。”孟姐是得了纪玄屹的令,只要她回去见苏家人,便不能离她太远。
苏嘉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今天是除夕,害你们加班了。”
孟姐不在意地摆手:“没事,我们牵挂不多,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这几天上班最划算,三倍工资呢。”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取舍,苏嘉不再说什么,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回到酒店,她提线木偶似地接受孟姐的安排,泡了热水澡,喝下预防感冒的冲剂,应下不舒服一定会说。
她身心俱疲,顾不上守岁的旧礼,早早躺去床上。
可是孟姐走后没多久,侧卧的苏嘉又睁开了眼。
她辗转难眠,起身坐去落地窗前的摇椅上,空洞茫然地遥望这一夜都不会落尽的瑰丽繁灯。
零点许是早已划过,一旁茶几上的手机不停跳出新消息,全是新年祝福。
苏嘉拿来扫了两眼,没见到纪玄屹的,便关了静音,丢去角落。
他的此时此刻,应该是在和亲人把酒言欢,享合家之乐吧。
如何想得起来她?
也不要想起来她。
她今晚太狼狈落魄了。
夜灯微明,地暖怡人,苏嘉心力交瘁地抱膝蜷缩,良久僵坐,什么时候睡熟的都不知情。
她只清楚又一日晨间的第一缕曦光洒落,肩上猝然添了重量,还有人触及她的肌肤,试图挪动她。
苏嘉猛然清醒,大惊失色地扭头,纪玄屹那张媚惑众生的混血脸庞,悬在眼前。
他穿着一件褐色羊毛衫,大衣披到了她的身上。
苏嘉以为自己意识不清,深陷在美梦中,一动不动地盯他。
唯恐一个眨眼,他就消失不见。
纪玄屹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正常,拦腰抱起她,低音啧道:“没床给你睡吗?着凉了怎么办?”
苏嘉被他放去床上,蚕丝被拉到下巴处。
他柔声问:“饿不饿?”
苏嘉摇头,黑亮的眼珠滴溜溜打转,见他转身要走,急忙拉住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喊出声:“纪玄屹。”
手是可以直接触碰的温暖,俊逸的五官还能够看清晰,不会是梦。
纪玄屹停下步子,回头:“嗯?”
“你怎么来了?”苏嘉迷茫地问。
纪玄屹似是感受到她的惶惶不安,反握住她的手,渡去又一重温暖,浑厚嗓音沉稳有力:“来接你。”
苏嘉卷长的羽睫扑闪出迷糊。
纪玄屹清浅一笑:“乖,我赶了路,先去洗个澡。”
苏嘉从放开他的手,略微抬起脑袋,看他去衣帽间拿出睡衣,迈入浴室。
纪玄屹这次冲澡的速度很快,携带沐浴露的清新香味,躺去她的身侧,伸手抱上。
苏嘉贴近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纪玄屹见她的精神状态还不错,明晃晃地嗔怪:“你说我怎么来了?昨天晚上受了委屈,把自己淋成一只落汤鸡,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苏嘉便了然,是孟姐通知他的。
纪玄屹一只手摩挲着她的软腰,怨道:“你是不是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不打算和我说?”
不止这回,还有以往很多很多。
苏嘉咬着下唇,只解释了这一次:“昨晚的情况太特殊了。”
除夕佳节,阖家安康,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如何好打扰?
她普通的出生,原本就入不了他家人们的眼。
纪玄屹不轻不重地掐在她的腰上:“你走之前,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联系我?”
苏嘉抿紧唇,在他身上蹭了蹭。
纪玄屹无奈地低叹一声,顺着她的长发:“这个时候就知道撒娇了。”
苏嘉明白他吃这一套,继续蹭了两下,昂起脸问:“你除夕夜跑出来,你的家人会有意见吧?”
“不碍事。”纪玄屹风轻云淡地接话。
他必然不会如实告知,他昨日接到她的最新消息,好巧不巧,正坐在一载一会的年夜饭桌上。
他执意要立即离开,纪东阳和纪琳好话歹话说尽,大哥大嫂帮忙阻拦,都不抵用。
纪东阳急火攻心,发了一年以来最大的一回脾气,冲着他决绝的背影吼:“纪玄屹,你今天晚上敢迈出这个家门一步,就永远不要再踏进来。”
更悲催的是,事出紧急,一票难求,家里倒是有一架直升机,但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申请到航线,纪玄屹不得不购买最近一趟夜航仅剩的廉价经济舱。
他打小娇生惯养,生平第一次坐那般逼仄压抑的位置,长腿无处安放,僵硬弯曲两三个小时,现在还有不适感。
昨晚彻骨寒凉的雨水,无法摧毁苏嘉基本的思考能力,她猜得到,现实绝对不会如同纪玄屹波澜不惊的口吻。
一夜过去,涟漪怕是快要激荡成了浪花。
胸口喷薄一腔酸楚,苏嘉自责地埋入他怀里,瓮声瓮气:“对不起,是我害你担心了,大老远地跑过来。”
“讲什么胡话?”纪玄屹抱上香香软软的她,不顾家人的反对,连夜的奔波,憋屈的座位等等,都化成了值得,“不许和我客气。”
苏嘉眼眶发热,闷声说:“还有前阵子,我不该不给你一个理由就躲着你。”
纪玄屹圈紧她,艰难又甘愿拼凑出好脾气:“嘉嘉,你可以和我置气,可以和我耍小性子,骂我打我咬我都行,但是不要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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