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爱粼雷厉风行的上楼,齐贝昂和她身型差不多,她拉开衣柜翻找,拼凑出曾经的战衣。
宝蓝的碎花纱笼,腰间覆一条墨绿的宽腰带,现在的她比十年后瘦,两份兼职挤占了太多时间,让她无法准时就餐,她的腰姿柔若无骨,步步惹人生怜。没有真珍珠,就在耳上挂两个琥珀黄的耀石,她揉搓着藻发,换上黑色的高跟,用最后一笔钱打车去了银禧。
她要毛遂自荐。
凌晨3点20分。
银禧花园2层没有灯氲的角落,月光一团团从窗外映入,似旷野般苍凉。两个男人对坐着,地上投出长长黑影,是马雄飞和污点证人阿贵。
穿旗袍的烫发女人朱唇皓齿。
半坐在一圆形小台的高脚椅上哼唱着《苏州河》。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我挽着你,你挽着我,暗的街上来往走着。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星星在笑,风儿在妒,轻轻吹起我的衣裳……”
一熟悉的身影从老板谢祥德的洽谈室出来,马雄飞眸子一跳一眯,程爱粼?
浓妆艳抹生生将她拔高了年岁,晚上18点一起吃大肠面的素颜和白T,对比着此时,像是个不真切的幻境。
在谢祥德抬手示意后。
程爱粼走向了不远处的方桌,那里落座着四个西装革履的能源贸易公司老板。
马雄飞隐于幽暗,一双威目旁观着。
程爱粼口生莲花,几乎没有任何尴尬扭捏的过渡期,什么话题都能慷慨接住。
高个说商业资讯。
她能绘声绘色地复盘纽约南区联邦法院判决的最大金融欺诈案,庞氏骗局的炮制者……程爱粼一颦一笑中有着学术的根底和自我的辩证思考,这像是一张通行证,快速联结了5人的亲切关系。
矮个说艺术。
程爱粼讲解着19世纪末法国新印象主义点彩派。
商人们起哄要现场作画,程爱粼不推脱,不拘束,她不用纸张,而以矮个的脸为画布。口红和眉笔交错点着一个个精密细致排列的的小圆点,每戳一下,矮个都面颊一痒,到最后,酥麻传遍了全身,他羞涩了。
谢祥德看楞了,没见过这般花招,周遭的一双双眼睛屏住了呼吸。
程爱粼低垂着头,露着雪白长颈,她的柳叶眉像刀,凝神的眸子像月,含笑的唇齿像红花蕊,桌底氤氲起薄雾,烘出了一个戏弄凡人的精灵。
片刻后,矮个的脸上顶起了一朵盛放的玫瑰。
眼皮做红瓣,眉毛做黑瓣,红黑层叠,鼻梁为叶,充满了奇思妙想。
胖子说足球。
5人更是虎虎生风,程爱粼畅谈着利物浦俱乐部的中轴线,从卡拉格讲到托雷斯,如数家珍,眼里浸满了星辰,她说她最喜欢马斯切拉诺,那个世界上最强硬的后腰。
马雄飞有片刻的失神,愣怔得连证人递过来的名单都没接。
一灯如豆下,程爱粼的多面维度超出了他的认知,他查过她证件,19岁,怎么可能只有19岁,那眸子里明明住着个风姿绰约,颖悟绝伦,敏而哀情的灵魂。
谢祥德抽着雪茄遥看着程爱粼妩媚大笑,推杯换盏间游刃有余地打着太极,她场面话也说,真心话也说。这样的高阶公|关,即便在吉隆坡都少见,是他求爹爹告奶奶也请不来的顶尖儿人。
酒客熙攘不绝。
谈笑鼎沸悉数传进了她耳中。
有人说,那屠村案的村子闹鬼收人,这次死的是做皮鞋的陈庆隆,忒惨,骨头都被打散了挂村头卫生间的厕所横梁上,吓得酋米掌村人跨了一夜的火盆,杀光村里的鸡,揪着鸡脖淋鸡血。
有人说,布城的财政部有意关联至上议院,商讨“出口导向战略”的“种族经济平衡”,强调企业支配权从外资回移至本土资本,建公平社会。
有人说,原产部的三把手辗转于自家太太和Jelutong(日落洞)的玛琳卡之间,脸上时常挂彩,前两日爆出丑闻,闹得乌烟瘴气,如今骑虎难下,啧啧,脑子的能力败给了老二的能力。
有人说,野新县的锡矿价大幅度骤升,里面都是门道,《明报》的两个记者去抽丝剥茧,一个死在回家路上,一个死在超市购物,听说追到了能源局头顶,被封了嘴。
有人说,柔府博|彩来了个新人,掷万金豪赌,用千术赢利,被老板甘榜打断了胳膊,扔进东郊码头,半夜捞上来已然断气。
程爱粼的脑子开始分门别类。送走那桌客,她施施然进了谢祥德的洽谈室。
马雄飞的眼神追了过去,五彩玻璃的光影背后,是谢祥德往程爱粼面前一沓又一沓的拍钱。
程爱粼桀骜地翘着二郎腿,随着砖块越来越高,谢祥德的面色越来越黯淡,程爱粼的笑容越来越荡漾。
“小姑娘,莫要太贪啊。”
“谢老板,这花园缺了个得体的女人,什么东西最好,吃不到嘴里的,最好,我就是那个最好。”
马雄飞的证人阿贵暧昧一笑,“谢祥德就是这样,喜欢柔媚的女人,喜欢床上的长脖子,瘪肚子和细脚踝,愿意出大钱,碰到脾气烈马一样的,更喜欢,就像这姑娘,又柔又烈,够味。”
马雄飞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接过名单,在他的重击下,乌玛集团已被绞杀的狼奔豕突,他领了特殊任务,要在今年年底彻底扫除。
一个个人名篆刻进脑子。
再抬眼时,程爱粼已将所有的令吉扫进一黑色布兜,往肩上一塔,伸手热忱地握住谢祥德手掌,“合作愉快啊谢老板!”
程爱粼出银禧花园时,已旭日东升。
杏红的太阳笼着她面庞,程爱粼呆滞地看了良久,落出两行泪,想起了母亲望日的姿态,该去看她了。
近达冷墓园的门面依旧是老样子。
程爱粼敲开寿材铺,买了大桶金银和百合。
拾级而上。
母亲的石碑面朝大海,卧于山脊中,冲着故里的方向。
镶在碑面里的照片还是柔柔软软的微笑,穿着一身戏服,那是母亲生前自己选的照片。
可干枯的骷髅模样早已深深镌刻在程爱粼脑海中,她有时候盯着健康样态的母亲觉得陌生。
程爱粼插香烧元宝。
一艘艘金色的小船在猛火中蜷缩边沿,瞬间舞成黑沫。
“我用了一天时间才明白Ksitigarbha(地藏)为什么让我回到这一年,他是让我回来纠错的,让我在根源上杜绝李志金存活的可能,这样,马雄飞能延续千里缉凶,王益平能延续争取权益平等,清正司法的曹衍航能延续出书育人。”
铁桶中火光四溢,妖娆成百般姿态,映照在她脸上:稚嫩的面庞托着双沧桑的眼睛。
“母亲,一个人最大的嘉奖莫过于神明愿意指他生路。母亲,母亲,你看,我喜欢上的人,连神明都喜欢。”
第19章
*702和414*
掊开细土, 掀开大理石板。
程爱粼母亲褐色的骨灰盒徐徐显露,在霞光斜照中涌动着一层细密的银闪。程爱粼将它纵向移至龛坑的最外侧,而后卸下黑兜里的10万令吉, 将6万整整齐齐装入密封袋, 码放在最里侧。
松海袅袅,金光凛凛。
山脊中只有她一人, 程爱粼拿巾帕拗了山泉, 用力擦掉眼影,蹭掉口红,拿下耀石耳环, 松开宽腰带,脱下小高跟, 她赤脚站在石碑前,劲风鼓吹着纱笼, 她像披了面蓝色旗帜的细瘦雪人,被刮得摇摇欲坠。
“列车通往的黄泉站, 月台占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 这是团圆。母亲,我把脖子伸进绳索前看了这部电影,盼望您和马雄飞能来接我, 你们或许一起来, 或许分开来,或许不认识,又或许已经相识, 他是个沉默忍让的人,您是个擅谈忍让的人, 我就想啊,你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我要走一条全新的路,跟之前不一样的路,大胆的,无所顾忌的走下去,您我对干净本质的理解有着先天的纷纭。成全你的平易,马雄飞的大义和Ksitigarbha的宽宥是我的干净,母亲,您要理解我。”
程爱粼洗尽铅华,白璧无暇,她甚至想把纱笼都脱掉,呈现出一种在母胎羊水中的纯粹,“母亲,看着我吧,见证我的复生,见证我的爱情。”
她最后将上半身紧紧贴合在泥土中,双臂向前延展,手掌向上,虔诚地呢喃着《本愿经》。
再起身时已是日中,程爱粼突然想起齐贝昂下午3点要启程去吉隆坡。
她抓着腰带风风火火往山下跑。
齐贝昂父母在吉隆坡经营着两家公司,算不上大富,却也小贵。
父亲打理着生产铝单板的建材公司,母亲则是酒水经销商,两人铆足力气顾及着金钱,从而忽略了与齐贝昂的牵绊。
齐贝昂从小就是个刺头。
3岁脚踢保姆,5岁挥打玩伴,7岁上房揭瓦,9岁跟母亲大吵一架后,用油彩和蜡笔把教室的两面白墙涂成了黑黑红红的“鬼画符”,洁癖规矩的校长当即炸了膛,父亲只能灰溜溜提着两桶白漆,半夜踩梯刷墙。
这种惹是生非的泼皮能力随着年岁越发勇猛。
终于踩断了父母最后一根脆弱的神经,两人一协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将她空投到威榔县的外婆家,从此,跟程爱粼打出了一段“孽缘”。
大巴站的送客口。
工作日时段鲜少有人。
程爱粼搂了搂,抱了抱齐贝昂。
她的大学日子算是生龙活虎,连续拿下两年的奖学金,和父母的关系也日趋和缓。毕业典礼时代表优秀学子登台演讲,那个时候,她父母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混世魔王终于蜕变成了卓尔不群的新闻精兵。他们大摆了整整两周的流水宴席,来彰显祖坟冒青烟的骄傲。
齐贝昂两眼汪汪地拉着程爱粼,“我劝不动你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跟我说,这段时间你虎头蛇尾,我能感觉到,你很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程爱粼把几袋她最爱的榴莲巧克力塞进手提包里。
“都不对,你的行为方式,吃饭的习惯和口味,还有你的想法,我以前能猜透你的,现在不行了。有天半夜起来,我看你坐在书房里哭,前面摊着个本子,你不是正常的握笔,是五个指头垂直抓着笔,眼睛死死盯着窗外,手却在本子上疯狂的写,”齐贝昂声音充满了惶恐,声音都打颤,“我被……我被吓到了,可还是好奇你写了什么,第二天去看,整整15页,只有一个字,全部都是“杀!”。
“我做噩梦了。”
“是不是噩梦,是不是梦游,我们都心知肚明,你那个时候是清醒的,”齐贝昂抠着行李箱的把手,“你连走路的姿势和速度都变了,身上开始有烟味,你最讨厌抽烟的人,至少上上个星期还是无比厌恶,还有你的……”
“我的什么?”
“眼睛,你看我的眼神,像是……”
“是什么……”
“像是你失去过我。”
程爱粼一怔,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索性眼观鼻鼻观心扮着痴傻菩萨,她伸手打岔,“钥匙给我,我定期给你清扫屋子。”
齐贝昂盯了她半晌才掏兜,“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就住我那儿呗,你睡觉轻,宿舍闹得很,出来住也自由。”
程爱粼端量着她,“好好考试,有两门课别大意,一个是网络与新媒体概论,还有一科新闻剪辑与评论。新闻最重要的就是客观,别太自我,别代入感太强,那会影响你最基本的判断,也别轻易审判,你的评论报导会引导不知情的大众进入到一个怪圈,而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一个怪圈对事主的影响和伤害有多大。”
检票员开始催促。
齐贝昂一步一回头,突然扔下行李冲过来抱住她,“我一放假就回来看你,咱俩最好了,不许把我的位置让给别人,有什么事情一定最先告诉我,我很厉害的,一定能帮你解决。”
程爱粼鼻头酸涩,抬手揉了揉,“如果有人跟你表白就好好谈,别纠结,有些体会值得去感悟,你记着,你喜欢他,很喜欢,错过了,或许会后悔很多年。”
齐贝昂脑子懵懵然,只觉得伤心,说好的共赴吉隆坡,却成了她一个人的孤独求学之旅。
坐上大巴后她还张望着进口处的程爱粼,见她熟练的掏出烟,死命嘬两口,指尖刮了刮眼睛,吸了吸鼻子,突然嘴一瘪,两串泪汹涌地淌下来,她背过身哭得涕泗滂沱。
看着齐贝昂的大巴驶离后,程爱粼打车去了马雄飞家。
老公寓是1984年建成的,叫ALMA(阿儿玛)。
程爱粼在附近找到了一间房产中介介绍所。
小小门面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硕大的12个字尤其扎眼——在自己的阳台,看威榔的未来!
程爱粼推门而入时,只有一中年女人,留着漆黑的蘑菇头,正嗦着牛腩粉。
一看有客来,忙甩下筷子,擦净嘴,殷勤地问候倒茶,她门牙上还沾着片香菜叶,堆笑时显得愈加谄媚。
当听到对方指名道姓要住ALMA的A栋702时,她的笑容僵持住了。
小心翼翼窥了程爱粼好几眼,不像是无理取闹,犹疑了片刻,又问程爱粼还有没有备选的楼层,得到斩钉截铁的否决后,便一咬牙,抓住掩面佛的佛|牌,拎着大串钥匙出了门。
一进ALMA,熟悉的狭长楼道,熟悉的慢吞电梯,熟悉的阴|潮气味。
此时此刻,程爱粼的五感才真正脚踏实地的接受她回到10年前的事实。
马雄飞家的实木门还没有那么破旧,还没有被对联、门神和福字的胶水反反复复贴得粘腻且斑驳。
程爱粼手指轻轻一触,像是被烫到,飞快地退回,少顷,唇齿哆嗦地又伸手再摸。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这种熟稔竟经过岁月倒退的方式重新还原在她颅脑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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