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程爱粼不是。
她在道德上没有办法进行自我辩解,她参与过太多结果正义, 但过程不明不暗的行动。Ksitigarbha是掌管地狱所有恶鬼度化事宜的菩萨,不可能这么轻饶素放。
“你也真是心大!我都这样了你还能睡着!”身侧女孩的声音又脆又亮, 毫不客气的推搡程爱粼。
不想程爱粼整个身体都在发僵,随着她一攘直接撞向车窗。
女孩吓一跳,忙拉住她胳膊,程爱粼脑袋一回旋,就看清了女孩的面容。
齐贝昂。
是齐贝昂,是,也不是,准确的说,是曾经的齐贝昂。
程爱粼一激灵,霍然扭头看小巴的窗户。
玻璃脏污却也能看出那不是29岁的脸,她扎了两条蝎子辫,柳叶眉,眼睛画着烟熏,口红消了大半,两个银色的大耳环摇摇曳曳,稚嫩且风情。
程爱粼掐着自己面颊,肌肤质感年轻得能掐出水。
齐贝昂蹙眉探头,“干吗呢?照什么?”
程爱粼拗劲地狞着,脸蛋涨红了一片,留下两道月牙甲印。
她突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看屏幕。
“6月30,”程爱粼喃喃,“哪年?”
“什么哪年?”
“哪一年?今年哪一年?”程爱粼提声。
“2009。”
“2009,”程爱粼哆嗦着唇,“2,0,0,9……2009,2009年?”
“对2009!没事吧你,是我被下|药,不是你被下|药,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不正常。”
程爱粼兀的笑了,捂着嘴,2009?2009!
她近乎忘了怎么呼吸,双手开始打颤,喘息声逐渐放大,心跳震耳欲聋。
小巴到站的提示音一响。
程爱粼急促地跨过齐贝昂,挤着人群跳车,撒腿往街面跑。
“程爱粼!”齐贝昂匪夷所思,拿起两人的小挎包下车追。
盲风骤雨几乎要把程爱粼卷走,她油绿的亮片短裙被浇得紧紧黏合在身上。
小高跟“啪|啪”踩着水坑,目光所及处——灰蒙的天,沿街商铺里一团团昏黄的橘色光芒往外吐露,五金店、鞋帽店、首饰店、电器店、药店、小吃店……都镀着层怀旧的色彩。
是2009,真的是2009。
程爱粼难以置信地疯笑,尖叫,跳跃。
她冲到报刊铺,扯过一份《南洋商报》,“2009年6月30日,版面,世界金融史最大金融欺诈案主犯伯纳德麦道夫被纽约南区联邦法院判处150年监|禁……”她一字一句缓慢的读,对着卖报妇女傻笑。
女人正在照镜描眉,程爱粼劈手抢过镜子,车窗不明晰,镜子才真正能瞧见皮骨。
是她,19岁的她,她回来了。
Ksitigarbha(地藏)听见了她的发愿。
他显灵了,显灵了!
齐贝昂气喘吁吁跑来,夺过镜子还给女人,点头哈腰的道歉。
她开始气恼,“你怎么回事,是你拉着我要报警的,我们还感着冒呢哪儿能这么淋雨,车还没到站……这种鬼天气等一辆车多麻烦!”
程爱粼回身一把抱住她,死死搂着。
她入狱前的那次请客,齐贝昂吃得泣不成声,一遍遍问程爱粼,为什么要请兰花饭,为什么要有始有终,什么叫始什么叫终,她直觉一向敏锐,憋到最后也没敢开口问程爱粼是不是要告别世间。
两人分别时,齐贝昂攥着她手腕不放,“你出来的时候,我肯定有孩子了,如果你愿意,就当她/他教母吧,你知道我不喜欢隔代养育,我跑突发的时候,你江湖救急帮我管一管。”
“贝昂……”程爱粼刮掉眼泪,撇头不看她。
“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得给你找点念想,你离我越来越远了你知道吗,我都要抓不住了,你别死,我求求你你别死!”齐贝昂声嘶力竭,“你生命里不是只有马雄飞!你有玛姬嬷嬷,你有卡唛的兄弟姐妹,你有我!我们都很重要,都是你家人,都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程爱粼不知道齐贝昂得知她吊死在牢监的高窗上会是什么反应,会有怎样的举动。
她豁命搂着如今青春盎然的她,“真好,真好啊。”
齐贝昂被这举动搅得大惑不解,却也被程爱粼身上的哀思所撼动,讷讷地伸手摸她额头,“你要不要休息几天,先住我那儿,再回卡唛,我们得把购物清单上所有的的东西都准备好,然后你要开始跟巴松帕练习体能,咱必须在武力值上横扫半岛。”
程爱粼所有的神思记忆全部归位。
她想起来了,前天刚填完大学志愿——吉隆坡皇家警察学院刑事稽查专业,一个月后她将启程去吉隆坡参加5场学术能力及体格测试。
齐贝昂则报了环太平洋大学联盟的佼佼者——马来亚大学新闻传播专业。
两人为庆祝人生的新篇章,去了不查身份ID的地下琼花酒吧。
在程爱粼出去打电话之际,齐贝昂被三个喝多了的男青年骚扰。
明确拒绝后,三人鬼脸狰狞地扯着她脖子,将她掼进卫生间,若不是程爱粼回来的及时,拿拖把把三人的大腿根抽烂,齐贝昂实在难逃一劫。
即便性子爽朗,敢爱敢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害吓傻了。
程爱粼二话没说,拉着她去报警,威榔警署在县城东边,两人坐着小巴,穿过东曦即驾的小城
只是这一路充满了炽烈的梦幻变迁。
招魂扬幡,起死回骸,19岁的程爱粼已是中年心。
东郊码头的县署楼是法式风情的老洋楼。
可里面传出的声音却不雅致,齐贝昂气急败坏地嚷,“我穿这裙子怎了?什么叫我穿这裙子就得面临这样的风险?你这什么狗屁逻辑,你这什么眼神!”
尖酸刻薄的男人一回头。
程爱粼差点呛着自己,竟是熟人,年轻了10岁的迈叔。迈叔啊迈叔,他对马雄飞的嫉恨之词犹如在耳,灼起了程爱粼心尖上的火气,“你们这里管事的人呢?”
“我就是!”迈叔抖着腿,不可一世。
“你不是。”程爱粼阴瘆瘆。
“我就是。”
“你不专业,所以你不是,”她气势浑厚地盯着他,“裙子短就该被摸是吧,如果不是因为穿得少,怎么可能被猥|亵,你就是这么想的,受害者有罪论。我要找这里管事的人,有没有!”程爱粼突然爆发式的提声,“有!就给我去请!没有!就说没有!哪儿那么费劲!”
所有人都被这气势骇得停下手头工作。
程爱粼耷拉着脸立在办公大厅中央,比身侧的警察更像警察。
“Penal Code(《刑事法典》),性|骚扰被定义为‘在生活工作中,任何针对某人的行为若含有性的性质,无论是口头的,非言语的、视觉的、手势的,还是身体触碰的,令人觉得反感或羞辱或对其构成威胁的行为,都可以构成性骚扰!政府还制定了 Code of Practice on the Prevention and Eradication of Sexual Harassment in the Workplace。国家律法都在努力全方位的保护弱势,你披着执法者的皮你不保护,你自己说你专不专业!”
迈叔面孔一阵黑一阵白,气得切齿。
齐贝昂走到她身侧,压声,“你什么时候查的资料?”
“糯米饭有甜有咸,吃什么写下来插这,今天没有鹅肉,”程爱粼讽刺一笑,慢悠悠掏烟,一摸兜才想起自己现在19岁,只能拾起桌上的薄荷糖去瘾,“当什么皇家警,炒糯米饭去吧。”
这牌子的薄荷糖清凉,马雄飞最爱吃。
程爱粼一含,眼泪差点出来。
“什么事?”低沉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程爱粼的神情猝然滞在脸上。
她终于意识到,当她看到迈叔时自己觉得异样,却死活想不起的遗漏信息究竟是什么。
程爱粼缓缓回头,走廊漆黑,窗外暗沉的灯影撒入,勾勒出一个庞然大物。
大物缓缓踱步而来,面孔乍现在灯下。
程爱粼瞳孔震悚,瞬间丧失了呼吸的觉悟,头颅被重击得嗡嗡直颤。
那个用生命给她搭建活路桥梁的男人此刻就鲜活的立在她面前,还是那么老成持重,但毕竟年轻,夹了些意气风发。
“我是这里的伍长,马雄飞,有什么事,我可以处理。”
程爱粼缓缓撇头,攥着心口,过重的震荡让她满脑子都是惊锐的尼庵诵经声。
在那音传音的裂隙中,思绪飞腾着他的简历过往,他在威榔,2006年他带着秘密任务降任威榔县,成了个名不经传的小警员,暗查高额贿赂致屠村死亡案,2009年,他蝉蜕龙变,虽是伍长,却受到各执法部门的青睐,成了极端罪恶和民众安全之间最牢固的高墙。
程爱粼双膝发软地向墙面栽去,连忙支起胳膊撑住,她低垂着脑袋,压根没有抬头的勇气。
马雄飞的眼神在两人间兜绕,最后停在她半死不活的身形上,“去那边休息一下吧。”复而看向齐贝昂,用目光询问程爱粼受了什么伤害。
“她……她没事,她陪我来的,心情不太好。是我要报警,凌晨4点左右,我在琼花酒吧被骚扰,如果不是她救我,我就被猥|亵了,可能更惨。那三个男的一看就是惯犯,先是在我芒果汁里下药,我喝得不多,就一口,没太大反应,他们等不急了,一人拉一边,捂着我嘴,最胖的那个挡在后面阻拦别人视线。”
齐贝昂想起当时依旧毛骨悚然,下意识想拉程爱粼。
不想程爱粼的面色比她还惨白,身子被碾磨得几乎没了骨头,全然靠墙面支撑。
马雄飞轻轻颔首,“跟我来。”
工位上,迈叔嚼着生糯米,阴毒的目光穿过文竹,剐蹭着三人背影。
马雄飞将她们领到接待室,拿了两瓶矿泉水和一份表格,“把姓名,联系方式,地址和上面所涉及的问题都解答一下。”
他将水递给程爱粼时,蹭到了她指尖,似团冰坨。
马雄飞兀的蹙眉,他从未碰过这么寒凉入骨的肌肤,像是死人温度,沉吟片刻他出了接待室,半晌后端着杯热茶进来,轻轻放在垂头不语的程爱粼面前。
“事情发生的细节都写清楚,有没有看清他们的样貌?”
“有,灯很暗,但是能看清。”
“你有没有留照片?”
“照片?”齐贝昂突然反应过来,“有有有!有有!我们拍了!”她抓着程爱粼挎包把手机掏出来塞马雄飞手里。
照片上,三个青年瘫躺在地,捂着大腿根“嗷嗷”哭嚎。
马雄飞往后一翻,是三人的特写样貌和断成两截的拖把棍。
“谁打的?”
“啊那个,”齐贝昂装傻充愣,“路见不平的好人。”
“我打的。”程爱粼终于抬起头,她声音不如齐贝昂清脆,似醇酒的中音,很有特色,轻轻握住浓茶,目色沉沉地看向马雄飞,“有人跟我说过,这种人的二弟留着只是摆设。我第一次下手,不知道它们这么疲软,没掌握好轻重。”
马雄飞面无表情,但双眉渐渐挑起。
刚要开口,师父布拉特提着公文包匆匆而来,“去技术厅把这个给阿蒿,等到出结果后发到市署邮箱,这边我来处理吧。”
马雄飞离开后,程爱粼的呼吸才通畅起来。
人也松落了,打量起布拉特。她之前只在照片上见过她样貌,凌厉,肌肤粗糙,爽利的短发,瑞凤眼压的很低,瞪人时会有强烈的进攻感。
她细心地安抚齐贝昂,将所有资料收集好,承诺定时给出回馈。
最后看着两人湿透的衣裙,从办公室抽屉拿出折叠伞,又给程爱粼披了件黑色开衫,“你脸色不好,回去洗个热水澡,煮碗姜汁,闷头睡一觉。”
程爱粼扯了扯嘴角,道了声感谢。
重生的狂喜簇拥着她,已然身心俱疲,与马雄飞的碰见更是飓风飓浪,打得她措手不及,眼前昏黑了两次,灌下那杯浓茶,才定下心神。
“我要换大学,我要学新闻。”她立在县署台阶上仰看硕雨漫天。
齐贝昂眸子一亮,激动得扬笑,“好呀!换成马来亚,咱一起申宿舍,不然我还得跨半个城去警校找你,你那管得严,让不让人进都不知道。”
程爱粼恍惚地笑,“不去吉隆坡,我要留在这,我要去威榔彬赫大学。”
齐贝昂瞬间炸毛,“威榔彬赫?你疯了吧,你雅思成绩7.5啊!你甚至可以申帝国理工和伦敦政经的!程爱粼你今天怎么回事,是不是打了那三个人负罪感太重,他们活该,我,是因为我你动得手,你在救我命,你就是当皇家警的料!”
“对你来说这个文凭很重要。”
齐贝昂气急,“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好不好!
“现在不重要了,”程爱粼转头看她,目色平和而强大,“我要学新闻,当独立调查记者,讲最真实的声音,以至于英雄蒙难时,我可替他平冤昭雪。”
她要投桃报李。
既然马雄飞能动用生命的力量去守护她,那么这一次,她也可以。
三层技术厅。
马雄飞等着在电脑前十指飞舞的阿蒿,走向窗台抽烟,眼神不经意一瞥,即是一怔。
那个口吐莲花却神色萎靡的女孩就站在他窗下,一动不动。
暴雨中,那双烟熏的眼睛哀痛且多情地凝视着自己,眼泪化了眼影,缓缓流下两道黑泪。
看到马雄飞看她,程爱粼没有闪躲,她疯狂吸纳着他的样貌。
绝美的Ksitigarbha(地藏),巍峨的Ksitigarbha,灵氲的Ksitigarbha,终于在赴远远乡后,让她见到了他。
第17章
*我是谁*
阳光灼烈, 却有变天之兆,远处浓云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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