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有,我想让他每个关节都脱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跳不了舞,恶心不了别人。”程爱粼仰靠在椅上,“左眼一枪,右眼一枪,最后一枪心脏,15发子弹,每一发都有饱满的意义。”
“不用再做特殊问询了,我的答案是一致的,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不遗余力地开枪,用光所有子弹,把他打成筛子,打成一张烂饼。恭喜啊Siti曹,升官了,你们有张利口,最会编排是非,我是佛是鬼,交由你们说了算,我认罪。”
程爱粼坦坦率率,倒显得另外两人拘谨。
这是阿普曹有史以来参与的最快的一场审讯。
他静默地看着程爱粼,如果不是她先动手,李志金会死在他手里。
宝蓝纱笼映衬着她肌肤白雪,他很少见到这般风姿的程爱粼。
他嫉妒马雄飞,不止是能力手腕的卓绝,还有一部分源于她,那种相互依赖和决死守候的本能,让他艳羡。
Siti关闭录像机,呆坐在位置上思索良久。
她肌肤呈现着一种惶恐的惨白,几乎一脸败相,“阿普曹,我有些话想跟程伍长讲,麻烦你回避一下。”
程爱粼垂眼,嘴角讥讽一弯,“Siti曹要跟我交心了,阿普曹,你别挡道。”
阿普曹知道他们一贯的口蜜腹剑,腾出空地让她演出。
避让后,Siti曹进入到一种沉静缄默的状态。
程爱粼理了理腰带,像是主人看客,一点不谦和,“我等着你呢。”
“我师父死于一场毒品交易,他们发现他是卧底,把他炸成了碎片,我赶到那里的时候,一地的人体组织,化在地上,比细雨还要细,这里一小块皮囊,那里一小块骨头渣子。”
Siti抬眼,“我跟你经历了一样的伤痛。”
程爱粼讥诮,“不一样。”
“我想报仇的,可临阵退缩了,因为我儿子在我想复仇的那一天出门时,叫了声妈妈。我突然意识到,儿子跟我才是有血缘的,而师父,只是师父。我悲恸,但我不需要为他的生死承担责任。我一直告诉自己,过几年就好了就没事了,可我现在都不敢看他照片,升职表彰会的前一夜我都会梦见他,梦见他死死盯着我,然后化成了一场血雨……淋在我脸上成了麻子,怎么洗都洗不掉,程爱粼,你做了我那么多年都没敢做的事,你比我勇敢的多。”
程爱粼的笑容渐渐隐去,面容锐利起来,“是啊,怕死的有官有财,不怕死的,都死了。”
第15章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生死根本,欲为第一。
世民常粉饰着自己最本真的欲望,为财帛,为威权,为落叶归根,为东山再起,为云雨欢愉……
在彭亨,以佛爷,金象和权要所结合的固若金汤的惠利同盟是州府独有的情|态。
佛爷的手段,金象的献财成了权要的座上宾,权要也自然成为两者的家中客,三者形成了共生的脐|带体系。
蔡署的父亲蔡秉道,祖父蔡翼壤都是政界不可小觑的力量。
子承父业,蔡署蔡道坤初出茅庐就沿袭了祖父辈与佛爷金象的人脉力量。但他行事低调,不动声色,鲜少有人知晓他是蔡秉道之子。
蔡太原名邱家燕,她的氏族把控着彭亨金象大半财权已45个年头。
她父亲在她和蔡署结婚的那一日,拿掉了“家”字,寓意财权纠合,去小家,得大世乾坤。
程爱粼走审判程序的时候,蔡署偕太太出席了第37代佛王的寿诞宴。
席间推杯换盏,酒肉穿肠后,便是一场私密的,一张一弛的关于威权更迭的蓄谋辩论。
20日后,以蔡氏权要为首的惠利同盟联手MACC(国家反腐委员会),RMC(皇家海关署)、RELA(志愿警卫团)、MMEA(国家海事执法局)和联邦特别法庭调查处对即将新颁布的州署人事任命进行了一次彻头彻尾的清洗与换血。
在这场蛮争触斗中,所有人的欲望变得可视化。
“川斋宴”、“东郊堂”、“夜焚滨边宅”……一场场角逐与缠斗,上演着黑金横流,借刀杀人,巧取权略,立场更迭的丰饶闹剧。
蔡署蔡道坤成了最后的赢家。
而Siti曹背后势力的总头目毙命于滨边别墅中,成了抹成王败寇的云烟。
在神仙打架的进程中。
所有主流媒体的唇齿都被捂得严实,连带着程爱粼杀人案也没搅起任何波澜。
对她的判决是私密的,小心翼翼的。
程爱粼没有聘请律师,她成了心态最松弛的甩手掌柜,一切听从安排。
2010年1月30日,联邦法院最终判决。
程爱粼因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判处6年有期徒刑。
程爱粼把自己家和马雄飞家的钥匙给了蔡太,让她定期打理。
她请齐贝昂吃了顿Nasi Kerabu(吉兰丹兰花饭),“咱当年掐了2年多的架,谁也不肯低头,决定做朋友之后去阿昆嬢嬢家吃了这个,你请的我,今天我请你,也算有始有终了。”
程爱粼全身洋溢着一种释然与死气。
死气或许不恰当,齐贝昂觉得“波澜不惊”更适合,她像是被偃苗助长的苗草,跳过中青阶段,一瞬间老态龙钟。
程爱粼就顶着这张油盐不进的木脸。
入了帕卡翁女子监狱。
监狱服刑的衣着是有划分的。
半年以下是白色,半年以上是红色,一到三年是蓝色,往上至死刑犯则是绿色。
绿色并不多见,程爱粼分配到的房间是6人通铺。
三个白,一个蓝,加上她,两个绿。
程爱粼睡在最里侧,旁边是个瘦小的女人,叫Shizuoka(静冈)。
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她说话结巴,声如蚊蝇,被嘲弄了几年便不再开腔,脑袋被打得奇形怪状,腿也瘸,走路拧着骨盆,一扭一拐。
静冈旁边是个抠脚的粗糙妇人,中年模样,很热心。
程爱粼来的第一天,她就贼兮兮地提醒她,“不要出头,不要惹斯内哈,那个肥硕的女人是这里的霸王,被她盯上,会实施最严酷的排他刑罚,”她指了指静冈,“你看现在谁敢跟豆芽讲话,斯内哈的手像熊掌一样,拍你脸上,你得飞出去,脸也会烂掉,她的脸,烂了好好了烂,连头都是瘪的。”
程爱粼第一次跟斯内哈打照面,是在澡堂,大家赤诚相见。
她在拐角处的喷头淋浴,不起眼,长发湿漉漉地掩着面,浅淡地看着七八个女人将静冈摁在滚水里踢踹。
静冈本就瘦瘪,烫得像块复活的鱼干,趴在瓷砖上胡乱蹦跶。
斯内哈嘎嘎大笑,挺着灌满油水的肚子抓着静冈头发往瓷砖上狠狠磕,1下,2下,3下……程爱粼静静数着,17下后,静冈昏死过去,血肉模糊的额头看上去更凹陷了,全身火红,像太阳,熟透了。
程爱粼等所有人离开后,把她扛了回去。
静冈是绿色囚服,一绿色被一蓝色欺辱到这种地步,也是少见。静冈醒来后战栗的抓住程爱粼衣角,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感谢,一来二去,两人逐渐有了交流。
第二次和斯内哈照面。
是2个星期后的食堂。
程爱粼正悠哉吃着咖喱喝着拉茶,突然一只肥硕的大掌将她整张脸摁进了酱汁里,碾瘪了土豆。
继而是一串此起彼伏的哄笑。
她淌着一脸黄水和土豆泥,缓缓抬头,身后是嬉皮笑脸的霸王团。
程爱粼寂静了很久,脖颈的青筋渐渐隆起,成了一条条灰黑的河,她起身转向,挨近斯内哈。
两人几乎脸碰脸。
斯内哈呲着烟牙狞笑,用肥泽的身型优势压着她,牢狱里的人都知道,她最喜欢骑长相美艳的姑娘,程爱粼鲜艳得惊心动魄,她早看上了,像是标记私有物品,她啐了口痰,黏黄中带着菜叶,淋淋淌淌糊在程爱粼面颊上。
隔壁桌,瞎了只眼的蓝衣老太赫然大唱起闽南小调。
那小调柔软、诡谲、滑|润、劲道,悠长。
电光石火间,程爱粼脑袋猝然发力,额头精悍地撞向斯内哈鼻梁。
斯内哈头颅“嗡”一声僵持,眼前刹那发黑,只是一下,她的鼻梁骨歪斜得几乎要刺破肌肤,“嗷”一声叫唤,她往后摔跌,身后的马仔们忙手忙脚乱的搀扶。
程爱粼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
随着那艳丽诡秘的唱腔,摇头晃脑地背对着她踢踏了两步,蓦地一个后顶肘击肋。
斯内哈只觉得游离肋那细薄的肌肉剧烈震颤,泪水和鼻血齐齐喷涌,所有毛孔都在骤缩,头皮涨起迷蒙,整个人痛得昏沉不定。
程爱粼力道控制得极好,不会骨折,这样骨头尖锐的折断创面就不会扎破内脏。
她15岁跟随泰国拳王关门弟子巴松帕学习泰拳,后来又有马雄飞手把手教她以色列格斗术(马伽术)。
程爱粼狠辣地啐出咖喱汁,扫肘攻向她颈外侧的迷走神经。
斯内哈眼球一翻,当即昏死过去,马仔们扶不动她,山一样豪迈的身子直梆梆砸在地上。
食堂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程爱粼身上的狠劣,蛮霸震惶得不敢动弹。
程爱粼慢悠悠撩起衣服擦脸。
随即脱了,盖斯内哈脑袋上,忽然曲膝下沉,五指攥拳凶残击向她面部人中,门牙应声碎了半边。
狱警笔挺地立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对程爱粼单方面的武力碾压熟视无睹。
监长在程爱粼来服刑报到的前一天,召集全员挤在小礼堂开会,他双腿架在大理石台面上,嘬着榴莲,“以前我是王,她来了,我还是王,她也是王,她想看电影,给她看,想打架,给她打,把她当你们的阿妈,阿孃,伺候好,我如果在她身上看到一毫米的伤口,你们就滚去paka卖屁股,她就是想吃人,也安排好嫩肉给她吃……”
刚来的狱警猝然抬头,脸上布满惊恐,“哪儿有人肉?”
监长气急败坏地扔榴莲核,“那他妈就是个比喻!”
斗殴的结果,重新洗牌了帕卡翁女子囚犯的势力版图,程爱粼成了站在塔尖上的无冕之王。
6个狱警“吭呲吭呲”抬着昏迷的斯内哈,扔进治疗室,不再顾她死活。
荡平了霸王团,帕卡翁归于宁静,友好的相互问候与攀谈开始流行。
最开心的莫过于静冈,话多了,人也胖了,整个人热络起来。
程爱粼依旧不显山不露水,没人知道她的身份,监长开的诸多小灶都被她婉拒了。
阿普曹来看过她,蔡署和蔡太隔三差五来送东西,她自己能用的就留下,用不着的分给其他狱友。
斯内哈老实了,唯程爱粼马首是瞻。
弓着背垂着脸忙前忙后给程爱粼造势,她现在是笑得最开怀,也是最胆怯的人。
一年时间悠悠转。
快得流星赶月。
帕卡翁的新年晚会是马来所有监狱里最喧闹可亲的。
从囚犯到监狱长,都灌注心思,提前两个月开始筹备,程爱粼凑热闹,也报了个节目,压轴演唱梅艳芳的《夕阳之歌》。
正式演出的1月1日,女囚们嘻嘻哈哈化着妆。
虽然没演出服,但唇齿的艳红勾勒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优雅,那是她们很长时间没有触及到的了。
寡言的人说幽默口技,沉寂的人唱跳歌舞……
反差在舞台上成了种鲜活灵动的力量,程爱粼在舞台一侧噙笑观赏,只有她最无趣,最直接,喜欢就一直喜欢,不玩遮掩留白的艺术。
最后一个节目,四周灯光渐暗。
只有一束顶光苞笼着程爱粼,看上去梦幻且飘渺。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
阿梅在马来的影响力很大。
很多人记得2003年的告别演唱会,她提着雪白的婚纱缓缓走上赤红高耸的台阶。
程爱粼的嗓音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那种怅惘和忘情的投入,让所有女囚潸然泪下。
程爱粼眼前起雾,含混中,瞥见那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和马雄飞并肩而行,从市署的台阶走下,她的马尾轻摇,脸上笑意盎然,热烈地说着什么,马雄飞垂头听着,谐谑一笑。
“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弯,伴我走过患难。”
“奔波中心灰意冷,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
台下的静冈痴迷地看着,啃着手指,不知为何,程爱粼双眸的哀戚让她畏怯。
听到最后,静冈眼神飘忽起来,程爱粼就是夕阳,这就是她的唱词,她要死了,她要死了,这里要失去她了,她要谢幕了,她要死了。
一身绿衣的程爱粼双目染泪,看着彼时的过往,模仿着阿梅,突然豪迈地挥手扬声,“Bye—Bye——!”
原来生生死死兜一圈,最让她起心动念的只是寻常并肩。
回到牢监时,静冈一把拽住程爱粼,“你在告别对不对,你在跟我们告别。”
“对,我要跟我最爱的人走了。”
静冈缩着脖子流泪,“我也有两个最爱的人,她们都走了。我用了所有的力气为她们而活,我没有自己的,我在这里,是因为出去之后,想为自己再活一次。”
程爱粼帮她擦泪,“你是晚睡的人,我希望你今晚什么都没看见,能做到吗?”
静冈岑寂地盯着地面良久,轻轻点头。
夜半。
她泪流满面地侧卧在床板上,看着程爱粼的头颅虔诚地递向衣裤拧起的绳索中,仿佛看到了当年妹妹自缢时的视死如归,她死死抓着被褥,无声的瘪嘴恸哭。
2020年1月2日,在马雄飞死去的一年后,程爱粼吊死在帕卡翁牢监的高窗栅栏上。
无论是6年有期,10年有期,还是20年有期,那都是一个虚晃的数字,她在杀李志金那夜,在看《胭脂扣》嗦麻辣猪肚面的时候就定了决心。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夜空露白河,我赴远远乡。
第16章
*少年呐*
程爱粼猝然睁眼, 双手捂摸着脖子。
喉头的壅塞让她眼泪鼻涕一起淌,咳得肺都战栗。
迷蒙的目光讷讷投向前方,座位, 扶手, 摇晃的车身,劈头盖脸的倾盆暴雨拍打窗户。
买菜阿孃、背包学生和领带裹裙的工薪族, 每个人都湿漉漉, 随着司机豪放的驾驶速度拥成一听罐头,前前后后的冲退。
程爱粼震悚得看着眼前一切,寒凉之感似蚁群, 从脚尖一路窸窸窣窣往上爬。
小腿大腿,肚腹胸膛, 最后是眼睛,冻得在眼膜处结了层白霜。
她母亲是佛教徒, 家中常年供奉地藏,她常在逼仄的庭院仰头看艳阳, 直至泪流满面,“粼粼, Ksitigarbha(地藏)叫我做最温柔的人,我做到了,不做错事, 悔事, 我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就能坦途地进入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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