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鼓点在耳边轻敲,男声、女声、童声窸窸窣窣,含含混混。
他听了很久才惊觉,是“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
密匝的声音越来越大。
程爱粼亲吻他的时候说了,望山走倒马!
马雄飞猝然一凛,周遭大变。
他眼一晃,手和脚都小了。
“这是西游记的第九八回 ,我开始讲,常言道:望山走倒马,离此镇还有许远,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白发的老嬷嬷喉音饱含风霜。
“什么叫望山走倒马?”一只肥嘟嘟的小手举起来问。
老嬷嬷看着8岁的小雄飞,“就是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很远。我和阿飞你是好朋友,可阿飞有很多自己的小秘密,”老嬷嬷笑嘻嘻,“阿飞不跟我分享,我常常不知道阿飞你在想什么,所以我们看起来很近,但实际上很远。”
不知怎的,故事他忘得干干净净,唯独对这句话上了心。
马雄飞喜欢抱膝坐在孤儿院高耸的护栏上看弯月。
他成了个没人要的孩子,望山走倒马是他跟父母的比喻,近,又远。
这个星星是父亲,那个更远的星星是母亲。
马雄飞那时候长得虎头虎脑,院里的孩子都笑话他以后是个丑陋的大猩猩,他有些委屈地抱紧自己,鼻尖湿漉漉的,夜里湿气重,他搓了搓鼻子,嘬着凉冰冰的拉茶,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揉了揉又摁了摁,他常常觉得饥饿,可不敢多吃,每次多要一个肉丸子,他们就拿弹弓打他,说玻璃球也是丸子,让他吃下去,他们甚至摁着他手脚要把弹珠灌到他喉咙里,要不是他力气大,他们就得逞了,可他力气太大,推坏了小豆豆,小豆豆哭兮兮地告状,这让他又吃不上晚饭了。
小雄飞挠了挠头,甩开不愉悦的记忆,接着看星星,他眼睛带着灿烂地碎光,轻声喃喃,“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我也姓马,最后一个字是我,我跟着呢,一点都不远,就是很近,再远我也能追上。”
能追上!
能追上!
这三字似沉厚老钟,轰然的撞击声让他躬身捂耳。
再一抬脸,他正驾驶着一辆吉普风驰电掣地狂飙于狭长地窄巷,卡在车载旁的手机正飞速地送来一条条信息。
【1、2、3、4……13、14,狗吠,右侧收音机,重金属音乐】
【1、2、3……20、21,轮渡气鸣,小轮声,船型只停靠万豪港口】
【……12,13,14,鸡叫鹅叫,有香料,呛,有叫卖,农贸市场】
【……23、24、25,五金店,切割钢材,有火花呲;车子左转,挂二档爬坡……6、7、8,车停】
马雄飞按着短信的指引,疾驰穿梭于港口侧道和农贸市场,鸡飞、狗跳、火花乱溅都分散不了他的注意力,他两腮凝重,脑里全是毒魔狠怪,他们要是敢伤她,他就一个个五马分尸。
为什么会有这么揪心的急迫和恨意,他在追谁!
马雄飞看着手机屏上方的名字,阿粼。
阿粼阿粼。
程爱粼。
父母模样越来越模糊。
程爱粼的样貌越来越清晰。
“望山走倒马,我会把这5个字,连同10串号码刻在她脑子里,只要我一死就自动启用接下来所有的应急方案,一旦她联系你们,便终身受用,你不用再有愧于我,也不用感激我,替我看好她就行。”
这是在高耸云间的天台上,霓虹异彩。
马雄飞身侧站着圆盘苍脸,身材壮硕的男人,他是海事执法局的副局长,马雄飞猝然眯眼,他不记得自己跟副局有私交。
“望山走倒马?”副局揶揄看他,“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是你对你们俩现有关系的隐喻,看起来很近,实际隔着身份不好表露心意。”
马雄飞根本无法控制唇齿的接话,也无法平息内心涌动的深幽情意,他开口了,“我只是想告诉她,无论什么地方,我是什么形态,生着的或是死了的,我都在,我是最后一个字,永远能替她收尾。”
“你还不承认啊?”副局动容了一瞬,哈哈大笑。
“承认什么?”
“承认喜欢她,灌酒得出来的答案不真诚,你现在就很直接,很真诚,你刚刚告诉我,老铁树开了花,你爱惨了她。”
他垂头笑了笑,“对啊,一直都喜欢。”
这话语碾过他心神,撞击他面额,将他重重打出了马雄飞的身体。
飘荡着,飘荡着……
渐渐归于黢黑。
盛丰医院住院部。
一个寸头青年急吼吼地在走廊上奔驰,盯着一扇扇病房房号,喃喃,“314,314……314……”
他看见了斜靠在塑料椅上的迈叔,也看到了314病房,推门就要进。
“诶诶诶,”迈叔一伸脚,挡着,“往哪儿冲呢,马伍长捅得跟破囊一样,没醒呢,什么事跟我说。”
“马伍长让我第一时间告诉他结果。”
“人没醒呢!傻呀!没醒,听不见,听,不,见!”迈叔眯眼把烟头一掐,“说,什么结果!就他能办案是吧,我们都是废物是吧。”
寸头青年手足无措地摆手,“那……我们提取了马伍长脖颈上的头发,对毛根和毛囊组织进行了DNA分析,拿毛干做线粒体的个人识别,它跟仓库里的血迹是一致的,都来源于一个叫程爱粼的19岁女孩。”
“就这个?”
“对,就这个,”寸头看了眼病房门,“我听说那个女孩现在是失联状态,她在仓库的出血量很大,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可能会……会……”
“痛快说!”
“会凶多吉少,会死。”
病房内。
马雄飞的双目徐徐瞠开,全身都无法动弹,只有眸子能递情绪,他的眼睛,透着黏稠的情意,和彻骨的锋锐与冷冽。
第34章
*消失的程爱粼*
盛丰心理科咨询一室。
Jori蹲在角落的木凳上啃食着指甲, 她疑神疑鬼,将眼睛瞪得浑圆草木皆兵,心理医师甚至看到了整整一圈眼白, 也不眨眼, 长时间的怒视让她泪流满面。
Jori的衣服已经换新,可看上去还是脏兮兮。
唇齿血红, 她已经把食指和拇指的指甲咬掉了大半, 像是不知疼痛,继续机械地嘬着磨着,开始对中指下嘴, 哼唧声断断续续,医师倾听了良久, 才缓缓清晰,“Charley, Charley, stole the barley, out of the baker’s shop. The baker came out, and gave him a clout, which made poor Charley hop.(偷大麦,偷大麦,查理竟然偷大麦, 面包房里偷出来。面包师, 追上来,用刀一拳打过来,查理一瘸又一拐)”
医院的心理科室主任去槟城州的廊邦医院交流学习去了。
只留下一个水准平庸的实习医师, 两人大眼瞪小眼,她去拦Jori的牙齿, 握住她血水淋漓的指头,那劈开的指甲屑扎刺着她手掌,Jori抬起头,呲牙看着她。
“糖,我有糖,咱们吃糖。”女医师和煦地笑,掏出一把花花绿绿,“Jori吃蓝色的,我吃红色的,好不好?”
Jori充耳不闻。
突然一个蓄力,猛地蹬翻了木椅,皱皮蟾蜍一般蹦到了女医师身上,拽着她头发,厉齿扎进她面颊,似个吃人的怪物。
“啊——”一阵哭嗥响彻了三层。
女医师瘫仰在地,捂着右脸哭嚷。
随行的警员忙掐了烟往屋里闯,一个拖医师,一个拉Jori。 Jori被迈叔抱进怀里,啐了一口,吐出的肉团在地上骨碌碌的滚。
迈叔惊骇地看看那块脸肉,又看看Jori。
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声色也平平,“Charley, Charley, stole the barley, out of the baker’s shop. The baker came out, and gave him a clout, which made poor Charley hop.”
心理医师扑到小镜前,哆嗦地把手放下。
那凹陷的面颊滋滋冒血,她轻轻张嘴,伤口也一翕一合,像是有生命,医师眼泪涌出来,声嘶力竭地哭。
布拉特坐在轮椅上,透窗静静看着人仰马翻的咨询室。
她的爱人和她的女儿都不见了,老拜成了大门上摇晃的一坨烂肉,而Jori,那个灵动的,朝气的,善解人意的她的Jori成了头食人的野兽。
布拉特不用问询,就知道她目睹了老拜死亡的全过程。
污垢黏血垢的发黑瓷砖,恨不得滑泥扬波,Jori一脚一滑,滚得满身血,趴在那看着拜署长的膝盖肉渣纷飞,内脏温温热热,他咬死牙关不说话,所有的力气都在抵御疼痛,也在尽最大的韧劲降低她的恐慌。
布拉特很清楚,Jori口中的童谣不是老师教的,是Hale在屠杀时唱的。
这将是最致命的伤害,Jori从来都不认可老拜的身份,可那种即便不认同却依旧豁命守护的精神价值会催生她最内核最深沉的抱愧。
这种抱愧是有生命的,势必纠缠一生。
没有人能救她,只能她自己渡自己。
Jori扭着身子不安分。
迈叔站得离玻璃窗近,Jori突然向上一攀,大半个身子都腾空了,“砰!砰——”脑袋重重往玻璃上撞,她依旧瞠目,瞪着窗外的布拉特,仿佛并不相熟。
布拉特的眼泪流下来,她只能扎着绷带呆坐着。
左右双肩的两个血洞让她双臂此时没有任何知觉,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掌和指尖,无法伸直,无法弯曲,勾不起笔,握不住筷子,不是麻麻木木,而是彻底丧失了感知。
她也回不去了。
成了个身体和精神的废物。
整个县署都败落了。
马雄飞看在眼里,他成了唯一能撑大局的人。
医生摁着他,几乎是怒斥着他对伤势的漫不经心。18刀,将他的血肉剐得千疮百孔,刀|具独有的弧度让他留有太多隐秘的伤口,几乎能造成他体重的缺斤少两。
疼,摧心剖骨的疼,他夜里吃大量的镇|定,依旧能把床板的涂层刮裂,刮出血道。
可他惶急,一双眼怔怔看着天花板,头灯黄灿灿,马雄飞的脸白惨惨。
手臂一曲一伸,疼出了他一身冷汗。
手机在拨号,屏幕上显示着程爱粼,“……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他摁掉,再打,“……you dialed is power off, please try it later;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
马雄飞的梦冗长而磨人,他用了很久才一点点摘清真假,从混淆中辨别现实。
但他知道,程爱粼现有的状态跟梦境里所呈现的形态是无缝连接的,相较下来,有记忆断层的是他,他联结不上那个自己。
这种断层,让他的身体机能遭受到了强烈的椎心之痛。
也就是说,他的触感与身子远比他的意识更渴望程爱粼。
她是警察,他们在执行任务,是同僚的关系。
梦里的自己不年轻,脸上的疤痕繁多,马雄飞静望着天花板,这不是梦,这是一种记忆碎片,或许在未来发生。
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
只有跟他真正交心,生死一体的人,他才会把这句话和盘托出。
马雄飞痛得浑浊不清时,依旧会觉得程爱粼趴伏在自己身上,一遍遍问,“我是你的谁?”他攥紧拳头,破碎的指甲裂的裂,断的断,那种剐住肌肤和骨头的思念让他回肠百转,让伤情雪上加霜。
第一日拨打程爱粼电话,不在服务区。
第二日拨打,已关机。
第三日,成了空号。
马雄飞就是倔。
他在中刀的第四日,避开住院医师的监察,拄着拐慢吞吞,颤巍巍地步入了彬赫大学。
新闻系的办公楼和教室区在校园最里端,挨着SEPOY(士布莱)山,需要爬坡山道。
马雄飞捂着双膝,竭劲顶起一股精力,一步两喘,拾级了七八步,脚都抬不起来。他浑身透湿了汗水,蜇得伤口痒麻且痛楚,只能窝下身子,面庞爬满了灰败之色,眼前开始朦胧,他斥骂着自己的倦怠,血丝一缕缕,一潺潺,从皲裂的伤口处探头。
系主任加勒正撰写着县城宣传署最新下派的任务,关于虎屿钢厂的后续报道。
他正写兴|头上,一个庞然大物将他窗前光明全部遮掩,烦躁地推着眼睛抬头,加勒鼻尖正对上马雄飞的警官证。
他瞧清来人,忙一收急躁,瞬间挺拔身子,堆出个明朗笑容,“马伍长,您怎么来了,来来来,坐坐坐,有什么事您知会我一声啊,哪儿用专门跑一趟,我去找您啊。”
马雄飞没力气做表情,他不笑时阴沉得骇人。
系主任加勒下意识吞咽口吐沫,端正起态度,“您说。”
“你们新闻系大一有个新生,叫程爱粼,我要她这两天的签到情况。”
“大一新生?”加勒蹙眉,“稍等啊马伍长,我让秘书查一下,”他高叫了一声Ma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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