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雄飞家, 程爱粼的电话响起来。
她站在落地窗前, 已将碎烂的绸缎裙换成了马雄飞的黑T,落霞似火笼着他,她眺着金光粼粼的市场和人影幢幢的行客, 老头老太最热爱每日闭市前的便宜货。
“小铃铛,”Hale嗓音轻快, “不可能再兴风作浪了,也省得我天天跟着他瞎跑, 就刚刚,大流街四角井, 被撞死了。”
“天意还是人为?”
“人为。”Hale顿了片刻,似是听到对面有男人的呜咽, “小铃铛,你在大猩猩家?有人来杀他,他不在, 你在。所以刚才大猩猩疯疯癫癫往家跑。”
Hale喜欢追着她叫小铃铛。
说铃铛漂亮, 声儿又脆。Prophet质疑过,说程爱粼嗓音低低沉沉,好似阿梅, 哪里脆了?随即明白了,是人脆, 鲜嫩嫩,脆生生,手里却握生死,对照下来,反差本身也是种“脆”态。
“他回来了?”
“往回走了,你要想玩什么腻子,抓紧了。”
如果上辈子没有老迈伪造的举报信,督检组就不会成立,亦不会有针对马雄飞、王益平和曹衍航的彻查行动,葛兰没有发挥的余地,多少会笔下留情,他们死得不至于这么憋屈。
程爱粼火机一打,垂头点烟。
她右颧骨有大片的紫棠色淤青,头发撩到耳后才显现出来,鼻孔慵慵懒懒喷出烟雾,兀的笑起来,原本还斯斯文文地捂嘴笑,到最后索性酣畅淋漓地大笑。
她胸膛内挤压的恶气浊气终于有了宣泄之口,死得可真好,真好。
天上云舒霞卷,似流光,似锦缎,似美人明眸,程爱粼觉得无限快意。
她终于明白了。
这是个脱离她固有思维的世界,没有既定的剧本,也并非亦步亦趋照搬她的往生。而是随着她的介入衍生出了诸多岔口,岔口连岔口,路径生路径,PLAN A孵化PLAN Z,最后抵达她无法预判的未知尾声。
猪向前拱,鸡往后刨。
程爱粼将烟头插|进盆栽里,各有各的门道,那就边走边瞧。
男人被绑|缚在椅上,安置于电视柜前。
鼻骨拧断了,水龙头一样涌着血,脸上斑斓多姿,红得郁郁葱葱。
程爱粼跟随马雄飞三年,流水淙淙见过,浊浪海啸见过。
她对这种局面有着天然的敏锐和熟识,只是彼时的马雄飞是下达灭口命令的人,而此时此刻,他还没有威权傍身,只得任人宰割。
“给你上司打电话,”程爱粼细思片刻,修改了措辞,“给真正能定他生死的人打电话。”
男人拒不配合。
程爱粼笑了,“我都打不过,还想杀他呢,”一巴掌一巴掌甩着男人面皮,“苍蝇吹唢呐,蚂蚱斗公鸡。”她手掌猛然发力,“啪嚓”一声,猝不及防地拗断了男人的右手食指,“自不量力就是对自己的失责。”
男人挫着牙关,闷哼忍痛,整个小臂都在战抖抖。
食指被折断的角度很诡异,紧贴手背,支棱着。
“号码多少?”程爱粼懒洋洋开腔。
男人鼻孔炸开,血涌得更饱满了,他闭口不言,可眼底泛溢起焦灼不宁。
程爱粼这段时日毫无耐性可言,等了两秒,掰断他中指。
她起身笑吟吟去厨房拿酒精和纱布,又舀了半盆冰块,冰敷她的淤青,面不改色用绷带裹紧小臂的伤口。
男人还是沉默,第三根断的是无名指。
程爱粼在上面看到了长期佩戴婚戒的痕迹,有些惊喜,“结婚啦?”
一根向左,一根朝右。
程爱粼索性不再等,不只折了他掌指的关节,还掰了指骨关节,一共断了8指。
男人的两只手成了两朵张扬的骨肉花朵,
她摆弄着,像是遵循插|花的艺术,不断移动方向和角度。
那种创巨痛深像是粗粝地磨刀石碾过细薄肌肤,男人的眼睛干熬着,大豆般的泪水失控地流下来,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双手,它们沉甸甸像是坨石块,捶着他整个呼吸道,疼得心脏漏跳,喘不上气。
“我……说说说……”他低头了,落败了,说出了手机号码。
“good boy!”程爱粼爱抚他眼睛,笑得嫣然和煦,托起他的手,“Pretty flower, isn’t it.”
她拿起手机拨了过去。
威榔县署内,蔡署裤兜里响起了铃声。
听到蔡署声音时,程爱粼是诧异的。
她拿抹布堵住了男人的口腔,把玩着他携带的枪|械,突然出声,秉承着成年人的真挚,开门见山,“你其实可以保他,马雄飞是最衷心的狗,既能呼来喝去,又能把事情办得体面,体面,是现今社|会的一种美德。”
蔡署倚着县署办公室的窗,看着无影无踪的下属们。
对方的声音轻缓而奸猾,“你祖父是蔡翼壤,父亲是蔡秉道。你沿袭了父辈们权要的人脉,可很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跟佛爷和金象的关系于你而言,不尴不尬,不远不近。”
程爱粼玩完枪,开始舞尖|刀,“邱家燕怎么样,邱氏宗祠里那一个个排位,堆积起了彭亨金象的大半资产。她性子很洒脱,明媚也开朗,还有铁腕,你们聊得来。”
蔡署扭身看窗外流云缕缕,端着笑,“怎么称呼?”
程爱粼不答,“蔡道坤,你娶邱家燕那一日,邱氏拿掉她名字正中的“家”字,你与她结合是真正的财权配置,能得大势乾坤,你们失过一子,得了一女,你把马雄飞当半个儿子。”
“你是个算命的?”
“我看人很准的,铜锣湾鹅颈街天桥下,打了很多年小人。”程爱粼一本正经,“你喜欢笑,越不开心越是笑,这种伪装最好拿捏,行事低调无非是想摆脱父辈的光影,为什么要摆脱呢,巨人肩膀上抓东西,能抓秃鹰,地上的,抓泥鳅,抓鱼。借力从来都不是一种顺从。”
蔡署终于想起对面的声音是谁。
她音色低缓沉着,透着陈年风霜,是马雄飞的女朋友,人长得娇气,却声如老媪,叫什么阿粼。
蔡署不笑了,“我的人呢?”
“在我对面,流了点血,没大事。蔡道坤,你需要有自己的人,你心里清楚,马雄飞合适,不然你不会突然叫他去文蒙,让你自己人扑了空,顺应内心很重要,得培植队伍啊。”
“我看你比马雄飞更合适。”
“买一送一,买他送我,买我送他,都一样,划算买卖。”
马雄飞驾车俯冲进车库时,太阳已没入西方,他驽箭离弦地往电梯间里冲。
一出7层就瞧见地上一串血迹,绕到楼梯间后戛然而止。
刚要俯身探究,701室传出了程爱粼豪放的歌声。
门虚掩着,马雄飞掏|出枪,轻缓地推门——屋内横倒竖卧,满眼狼藉,瓷砖上反复纵横着泥土拖拽的痕迹,从玄关延至客厅;电视大头朝下趴伏在地,裤|衩高悬在灯罩上,沙发翻倒,柜子零落,酒瓶四散,玻璃密密匝匝铺张一地……
“阿粼!”马雄飞看得动魄惊心。
黑靴一踏玄关,就瞥见电视柜前和阳台上的斑驳血迹,枪|械和尖|刀扔在沙发上,“阿粼!”
程爱粼关了音乐和油烟机,举着锅铲探出脑袋,“回来啦?辣椒板面还有两分钟。”
马雄飞一把拉住她俯身打量,小臂溢血,脸庞淤青,整个后背都沾了些玻璃渣子,镶入肉里。
“去医院。”
“先吃饭,”程爱粼娇嗔,“我饿死了!”
“他人呢?”
“打不过,跑了呗。”
马雄飞托着她小臂,将她揽进怀里。
辣酱肉沫和洋葱的油香窜鼻,他打了两个喷嚏,发紧的肌肉和心脏这才安落下来,帮她把半熟的蛋液搅拌在辣面里。
屋内没落脚的地儿,两人站在岛台边吃。
程爱粼浑然不觉疼痛,吃得张牙舞爪,“我明儿把家里的布置都移过来,反正也不用在县署对面监视你了,我现在住这,你也不能老占着县署宿舍,你得回来睡觉。”
“阿粼。”
“我砸的都是我不喜欢的,那盆太丑,还是我屋里的那个好看。”
“阿粼。”
“正好把衣服也淘汰一批,我跟你买两件浅点的,别一天到晚黑黢黢。”
马雄飞风卷残云地迅速吃完,他着急去医院,“阿粼。”
程爱粼委屈巴巴,“睡裙烂了,我喜欢那条。”
“阿粼。”
“你楼下住的阿孃耳朵真好,她下次见你要说什么怪话,你就应下。”
“阿粼。”
“干什么?!”程爱粼终于忍无可忍。
“快点吃,”马雄飞唉声叹气,“去医院!”
“着什么急。”
马雄飞拉开抽屉去拿保鲜袋,直接把蛋饼裹进去,塞她手里。长臂一夹,程爱粼腾空了,她惊叫一声搂住马雄飞脖子,被他强硬揣走,程爱粼咯咯笑,“换衣服,你先让我换衣服!”
程爱粼磨磨唧唧,刚坐上副驾,手机响起来,她看到来电人名,愣了一瞬,“玛姬嬷嬷?”
“小羊羔,Kerr和Devin不见了。”
程爱粼又愣了一瞬,“不见了?是失踪了吗?”
马雄飞正踩油门,听到这言语,扭头看她。
程爱粼摁开公放,玛姬苍旧的声音充盈在车内,“他们那天说去CINTRA(拍袍)后山玩,就没再回来。两天了,我以为他们摔下去了,可山底没人,我让巡逻Alger去了趟山庙,发现了一些东西……有人盯上了这里,小羊羔,我在半夜,看到了眼睛。”
“眼睛?”程爱粼蹙眉,没明白。
“是,眼睛,一双双眼睛,有人盯着我们!小羊羔,狼要上门抓羊了。”
第49章
*观相*
程爱粼本想直接去卡唛孤儿院, 被马雄飞严正拒绝,先押着她去盛丰医院包扎,他心思重, 怕感染, 便哄着程爱粼打了针破伤风。
化淤的红花油味太冲。
马雄飞跑去医院的便利小店,买了温热的煮鸡蛋, 坐回车内, 轻轻在她面上滚动,大掌很轻柔,专注地摩挲带了暗昧与情致的潋滟, 程爱粼眸子渐渐水润,人也津润起来, 两腿有了湿蔓的潮气,滑腻地缠上马雄飞的脚足, 不轻不重地蹭着。
“对不起。”马雄飞专心致志撩她藻发去淤,温温良良地嗫嚅。
“嗯?”她哼声。
“让你受伤了。”
程爱粼眨眨眼, 笑得小人得志。她显然没吃饱,鸡蛋滚了两圈, 就被她含进嘴里大嚼,“那是你没瞧见,”程爱粼喷着蛋黄沫, “他伤得更惨, 疼得抱头鼠窜。”
马雄飞不动声色地擦去一脸黄渣。
怕她噎着,又拍背脊又拿水,还要按着她不安分的小动作, 最后从塑料袋里再掏了只鸡蛋,继续轻滚。
他想让她下次遇到危险时跟自己联系, 但又觉得欠理。生死危殆时哪有功夫去致电旁人,这举动势必会让凶徒钻空,造成更大的生命隐忧。
马雄飞自从梦境缠身后越来越惶恐。
他梦见十年后的自己神谟庙算,最擅剑走偏锋的筹谋,压制着鱼水深情替她未雨绸缪布了所有的后路。那种涌动的情愫在深夜最折磨人,像是往心口泼热油,煎得他里外焦黑。
阿粼这称呼叫得越来越顺口,她在布拉特尸体前的崩溃让他惶急。
马雄飞惴惴不安,他跟十年后良金美玉的自己隔着千重山,万条河,他跟自己较上了劲,开始自卑,甚至觉得难堪。
“怎么了?”程爱粼看他面色不振,“我没事,真没事,一点不疼,我大胜他。”
“阿粼,”马雄飞轻轻啄她额顶,“事来了我们一起解决,你在我面前疼就是疼,难过就是难过,心情不好暴躁就是暴躁,既然Ksitigarbha(地藏)让我们重来,那谁都不要再遮掩,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程爱粼的足尖踩着他耻骨肌上揉|搓,“我现在就想。”
“不行!”马雄飞收回身子,端正姿态启动车子。
程爱粼撇嘴,敞开车窗,侧身趴看盛丰大道两侧急速倒退的油绿棕榈,瞧了半晌,娇柔地哀哀一叹,眉目随着清风走,“男人的嘴啊骗人的鬼……”
马雄飞听乐了。
揉了揉她后颈以示安抚,驱车向威榔县东边的卡唛孤儿院驶去。
芭蕉纵横,野狗吠吠。
东边的山林落雨,大伯公街的尽头右转,孤儿院门前的烂泥塘成了汪洋一片。
玛姬嬷嬷拄着拐杖,瞪着浑浊的白眼立在大门正中央,另一眼犀利地勾着前方。
巡逻员Alger立在一旁搀扶着她,Alger也曾在卡唛生活了3年,10岁的时候被一对定居在槟城州的希腊手工艺人家庭所收养,去年,他成了巡逻署里最会做皮鞋的有志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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