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自己多虑了。虽然盛怀初派人跟踪自己,但这位胡小姐未必与他是一路人。
咚咚咚,有人敲门。
“刚才就说,你订的报纸到了,怎么也忘记拿。” 魏琳太太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托着瓷碟,面包上的糖杏仁片烤的金黄焦香。
尹芝道了谢,接过瓷碟:“那位敲门的蓝旗袍小姐,可有问什么?”
魏琳太太笑着道:“能问什么,不过就是想早点买了点心回去,你认识她?”
“不认识。” 尹芝接过报纸,略略放下心来,也许胡小姐真没认出她来。
“没事啊,多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家里读书看报,多无聊。”
尹芝点点头,墙上的挂钟敲了整点,开门的时间到了,魏琳太太一拍手,一阵风似的下楼了。
今日的报纸上的头条依旧是烟草股票,尹芝从头翻到尾,没有半点关于上个月刺案调查的进展,略略松了口气。
没消息总好过坏消息。
胡黎筠没什么闺秀做派,坐在黄包车上就撕着面包大口吃了起来,一个乞儿闻着香,跟着车子跑着:“小姐,小姐,行行好,肚子饿哩……”
黄包车夫似是要甩掉他,加快了步子跑起来,把那乞儿追得气喘吁吁。
胡黎筠现下心情大好,也想做一回善人,把半个面包连着纸袋里抛过去,又丢了块银元在地上,而后从手包里拿出小镜子,掸了掸微扬的唇角。
回到杜公馆,杜老爷和太太们还未起,她也乐得自在,上楼洗了澡,穿着睡衣懒洋洋靠在床头,拿起了听筒:“盛公馆么?”
那听差识得她的腔调:“是胡小姐么?先生这回儿不在家。”
“一夜没回来?”
“我昨夜睡的早,也不知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又什么时候走的。” 听差尴尬笑着,若不是她上次来出手阔绰,自己也懒得敷衍。
“他最近有没有带什么人回来呀?”
“先生朋友多,不知小姐说的是哪位?”
“当然是女朋友啦……”
听差都替这位胡小姐害臊,打着哈哈,嘴唇窘迫得要打架:“胡小姐,我……我等先生一回来,就请他给你回电话。”
胡黎筠泰然自若:“你跟他说,今日好巧,我遇着上次在火车站新认识的那位小姐了,才想起来盛先生还欠我一套衣裳,他不还我,我就问那小姐的未婚夫去讨了。”
听差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那头已经挂了。
一个娘姨敲门,送来了今日的报纸,胡黎筠只看了头版,标题便是自家的烟草股票扶摇直上的新闻,又往下面瞥了一眼,跟着一条回顾十几年前橡皮股灾的小文章,大有指桑骂槐之意。
她把报纸掷在地上,这就是他的言而有信!
替她牵线搭桥认识了报人,自己花了大力气说和,刚将股票价格做热了,便被人时不时把烟草股票的行情和前两次股灾拿到一起说事,要拆她的台。
恰这个时候,盛怀初开始避而不见了。
若说不是他从中作梗,谁信!
臭男人实在狡猾,让她又爱又恨。
他不肯替自己摆平报人,她就把他和陈季棠舅甥二人的抢女人的事捅出去,再配上些始乱终弃,女苦主近况惨淡的花边,不怕没人看。
走仕途的人最在乎名声,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胡黎筠心中算盘打得啪啪响,果真如愿等到了盛怀初。
“胡小姐。”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可刚刚还说不在家的人,这么快就打了来,气势上已输了一截。
第15章 .虎尾春冰 ・ 作伥
胡黎筠清清嗓子,拿起乔来:“谁?”
盛怀初报上名来。
“今日可真是吉星高照,盛先生贵人事忙,还这么快就打来了……”
盛怀初不打算与她扯闲篇,开门见山:“胡小姐是在哪里遇见她的?”
“遇见谁?”
“你知道我的问是谁?”
胡黎筠欣赏着自己的红指甲,嘴边的笑意已冷了:“盛三,我冒险替你救她,你是怎么报答我的?我当日雪中送炭,你如今却要把我火热的生意往雪里埋!”
“胡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那些橡胶股灾的风言风语,来得也太是时候了,事先写好的一样!”
盛怀初靠在椅背上,指节一下下着桌面,虽急于知道尹芝的下落,此刻也不得不耐下性子来。
“胡小姐高看我了,举国那么多的报刊记者,别人写什么,刊什么,盛某实在无权过问。再说,我怎么知道胡小姐有没有认错人呢?”
胡黎筠自认官腔打不过他,可把柄在手,言语间底气十足:“我会认错人,督军府的陈公子总不会认错吧……不然先我请他去替我认上一认?”
胡黎筠听得电话那头半晌没有回音,想象着那头气急败坏的脸色,沾沾自喜。
盛怀初琢磨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
胡黎筠是个爽快人,想要什么向来放在明面上,让她说出尹芝的下落,也许不难。
但从戒心极重的尹芝身上找出尹家瑞的下落却没那么容易。
他心念一转,软下声气,替胡黎筠想了个对付谣言的法子,答应出面请一位南洋的记者去胡家的烟草园采风,发回几篇配照片的稿子刊登出去,好帮她扳回一局。
胡黎筠没料到他如此爽快:“你当真一力为我办了?”
“不出三日便可见报……”
“好,到时候我便告诉你那位尹小姐的下落。”
“那倒不必。” 盛怀初沉默着,仿佛突然对尹芝的下落没了兴趣。
“我想请胡小姐帮我一个小忙……”
“哦,什么忙?”
盛怀初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胡黎筠先是听得云里雾里,而后恍然大悟:“你要叫我扮黑脸……”
“胡小姐冰雪聪明……”
胡黎筠难得从她口中听了一句称赞,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知道盛怀初对自己没什么旖旎想法,可见他在别人身上花的这许多心思,话里泛着若有若无的酸意:“你这么算计她,将来教她发现了,怎么好?”
“胡小姐不说,她便不会知道……”
胡黎筠没说话,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盛怀初顿了顿,好似勘破了她的小女人心思,提点道:“好比你们胡家的五炮台香烟,对外标榜是国货,知道内情的人不说,就没人知道它其实早被英国人占了六成的股……”
魏琳太太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先是有两位穿短衫的客人在店里徘徊,久也不走。
后又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斯文人,手里拿了张照片,说是今日早上家中小姐在丢了一枚价值连城胸针,他按着小姐停留过的地方来寻。
她出于礼貌,带着他们在里里外外的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魏琳太太本以为那管家会往其他地方去找,没想到那人竟然让人将前后两个门都守住了,行事十分霸道。
“这位先生,店里也让你们找过了,既然没有,就请你们快点离开,不然我要报巡捕房了!”
管家带着商量的口吻,态度还算和善:“请您见谅,我们奉命行事,也不想耽误贵店的生意,只是这件珠宝非同小可……您看这样可好,今日这里的糕点,我们杜府都买下了。”
几句话的功夫,已有人寻到了挂在墙上的德律风,一把扯断了线,大门也被锁了,将歇业中的字牌翻过来,对着玻璃窗外。
不折不扣的流氓做派。
“这里是租界,你们不敢这样乱来的,巡捕房不会放过你们的!”
魏琳太太使劲敲着玻璃窗,一个戴藤壳帽的安南巡捕看过来,她见着救星似的朝他招手,可挥动了没几下,又戛然而止。
守在门口的人走上前去,与巡捕聊了几句。
那巡捕往店里看了几眼,与来人相视一笑,露出满口槟榔黑牙,一背手,踱到对街去了。
魏琳太太是洋人,她不信这几个人敢在租界里与她过不去:“你到底要怎么样,我都说了没见过那个胸针了……租界的总董事的夫人也是我的老主顾,你们别太过分了!”
“总董的夫人昨日还来杜府参加舞会呢,可我听说她只讲法国话,连汉话都不会几句,难不成能听懂你的白俄话?”
张管家笑笑,魏琳夫人的底细他来之前便摸了个清楚,如今抢白她一句又好言安抚道:“我不是不讲理的人,那个胸针你没看见,不代表店里的其他的雇员,没看见,让我们上上下下仔细搜一遍,没有的话,绝不为难。”
“这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没雇其他人……”
魏琳太太还要争辩,张管家早带着人绕到店面后头,往楼上去,她放心不下忙跟着去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尹芝已站在了房门口。
她在楼上将下面的对话听了七八成,暗忖也许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心中并不慌乱。
闭门不开只会让人起疑,倒不如先开了门,反正有魏琳太太在,他们多少会顾忌着洋人,不会无缘无故干伤天害理的事。
张管家和颜悦色,指着照片上的钻石胸针,对着开门的小姑娘说明来意:“我们府上的小姐在这里遗失了一枚胸针,请问看见没有?”
尹芝正要摇头,突觉得那枚蜜蜂形状的胸针极其眼熟,眉头微蹙:“没见过,我是这里的租客,平日不会去店里,也没机会遇见客人……”
她语气淡定,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手上不知不觉将门缝越推越小。
这胸针是胡黎筠的。
那日她从火车站穿回来的衣裳上,别的就是这枚黄金镶钻的蜜蜂胸针,如今也确在她的房中。
“这位姑娘,还是仔细想想的好。”
张管家冷不防将门扇一推,里面的陈设一览无遗。
靠窗的挂衣架上挂着一件火红的洋装,领口一角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三两步上前,揪过来与照片上的物件比对着,得意地举到魏琳太太面前:“拾金而昧,还满口谎言,和偷也没什么两样,姑娘,和我们走一趟吧!”
尹芝有口难辨,心中电光火石,没想到这些人还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那个萍水相逢的胡小姐又为何与自己过不去呢?
第16章 .虎尾春冰 ・ 画笼
租界里发生窃案,照例要送去巡捕房。可报案人若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便另当别论。
太太小姐们自恃身份,去不得捕房这等腌H地方,常由捕房派人去府上审理。
今日捕房派过去杜府的人,只走个过场,不一会儿就被打发回去了。
胡黎筠捏着张管家带回来的胸针,笑逐颜开:“张叔真有办法,若我自己去,还不一定寻得回来!”
张管家道:“杜府三夫人送给胡小姐的东西,怎么能说丢就丢了呢?依着我该让这位小姐在捕房住上几日,长长记性。”
“人还在车里关着?”
张管家点头。
“可有争辩什么?”
“先是矢口否认,人赃俱获哪容她抵赖……一路上还算安分。”
“张叔,带她来见我。”
尹芝走进这栋清水红墙的大宅,西式门楼下没挂匾额,墙上的铜牌上只有门号,不知是什么人的府邸。
穿过天井,一排彩窗木门突然开了,穿着簇新蓝布衫的丫鬟们吃力地抬出一盆盆仙指兰。
那些花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尾尾嫣红,压得花茎垂垂欲坠,蝎尾的毒针一般,忽上忽下刺探着。
丫鬟们见着张管家过来,放下花盆。
“谁让你们搬出来的?这花一见光就要开了,不是说要等到礼拜五老爷回来一起赏的么!”
为首的丫鬟答:“老爷让人传话,今晚就要回来,三太太才让我们先搬到院子里预备着,等晚饭的时候再移到饭厅去。”
张管家点头,事无巨细吩咐一通,才往二楼去。
上面另是一番奢华景象,全不似外头那般朴素无华。
西式护墙板嵌了镂空徽雕,连房门口给保镖坐的长凳都是镶着螺钿的黑檀。
尹芝默默看在眼中,猜不透这宅院主人的身份,被带进小客厅的时候,见着一位身形窈窕的小姐背对着门,兀自拿着听筒和什么人讲话。
张管家将人带到,掩门出去,留人在门口守着。
那小姐转过头来,原本虚着的眼睛睁大了,嘴角咧出一弯丽的笑,正是胡黎筠。
她手上的蜜蜂胸针,折出几道犀利光芒,在黄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后落在尹芝的身上。
“尹小姐,这么巧,我的东西竟然是在你那里寻到的!”
巧个鬼!
尹芝见了她并不意外,勉力作出吃惊的模样,替自己辩护。
“胡小姐,那胸针是在火车站时别在你借我的洋装上的,不是在魏琳太太的店里捡到的……洋装我也请人洗过了,只等找个机会还给你。”
“尹小姐,可我分明记得昨日还戴着这个胸针去跳舞呢,再说这么金贵的东西,又是干妈送我的,我怎么可能借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东西确是在你那里找到的,连你的房东太太也见着了。物证,人证俱在呢,我也不算冤枉你……”
“胡小姐,胸针到底在不在洋装上,那一日在火车站也有其他人证……”
胡黎筠点点头:“你说的是盛怀初?想要我替你问问他?”
“胡小姐是盛先生的朋友,他总不会偏袒我的。”
胡黎筠从善如流,拿起听筒:“帮我接盛公馆。”
本以为还要敷衍一会儿听差,没想到却是盛怀初亲自接了起来。
胡黎筠一言不发,将听筒往尹芝手上一递。
尹芝接过来,拿不准对方是否记得自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盛怀初等着她先开口,听着那头隐约的呼吸声,耳边如有微风拂过,轻轻一痒。
“盛先生,上次在车站多谢你助我脱困。”
“是你……尹芝,尹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佟小姐告诉我的,你不是说,要请她代为联络,我没听到你的消息,只好自己去问她……”
尹芝未被他勾起丝毫愧疚,轻提一口气,小心翼翼道:“那日在火车站,你请胡小姐借给我一身衣裳?”
“是一身火红的洋装……”
“那上面有个钻石蜜蜂胸针,胡小姐连着洋装一起借给我的……”
盛怀初暗笑,原来胡黎筠是用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将人连蒙带骗绑了来。
“匆忙之间,我并未留意……你是遇着什么麻烦了么?”
他答得冠冕堂皇,握着钢笔的左手涂涂写写,不知何时已画了只精巧的鸟笼,只差一位自投罗网的天真雀鸟。
7/79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