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芝心一横,当着胡黎筠的面,将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末了又试探道:“盛先生再想想,就别在领口,一只金色的蜜蜂。”
她再多暗示几句,胡黎筠估计要起疑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尹芝慢慢忐忑起来。这个人与胡黎筠多年交情,又怎会帮自己?
还是想想其他法子,要钱不是问题,可胡黎筠看起来也不缺钱,就怕一怒之下将她送去巡捕房……又落在陈季棠的手里。
盛怀初慢慢开口:“我……平素和女士们说话,不会看不该看的地方……”
尹芝这才觉出自己刚才的问话有多么不得体,脸一红,差点要将听筒挂回去。
那头的人又道:“可我相信尹小姐不是那样的人,此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让我来替尹小姐作保,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
胡黎筠笑着接过听筒,掩着嘴说话,似是不想让尹芝听见,声量却不见小:“人我已经请回来了,你也亲耳听见了,要不要过来看看,是不是你的尹小姐?”
听筒那头沉默片刻,又出了声,说得什么尹芝听不清了,两人绝口不提那枚刚刚还被视若珍宝的胸针,转而说起烟草和股票。
末了,胡黎筠有气无力地回道:“放心,只要你信守诺言,我不会将她怎么样的……”
她挂上听筒,笑盈盈看着尹芝,仿佛干成了一件大事:“说了这么久的话,我都渴了。你要不要喝红枣茶,或者吃霜淇淋?”
尹芝看着那张得意的脸,摇了摇头,恍惚中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
自己竟是被胡黎筠当成筏子,向盛怀初敲了笔竹杠!
第17章 .虎尾春冰 ・ 碎发
胡黎筠回禀了三太太,强留尹芝在杜府住下来,对外只说是她的朋友,和家里赌气出来住几天。
一应饭食用度皆送到房门口,也不要人伺候,下人们只知府里来了个神秘的女客人,却连面也未曾见过。
三日后南洋烟草园的稿子见报,天刚蒙蒙亮,报社就派人从排字厂送了份样报去杜府,指名道姓是给胡小姐的。
胡黎筠懒在床上,啜着西贡甜咖啡,翻着报纸。
副版头条的文章题为淡巴菰之乡,将烟叶的种植,采收,制作一一道来,又直言法属安南劳力充足,治安良好,烟叶生意本薄利厚,大有可为。
她刚逐字逐句读完,张管家便派了个丫鬟来传话,有位江先生来了,道是盛先生要他来找胡小姐的,也不肯进来坐,只在大门外等着。
胡黎筠信守诺言,亲自送尹芝到了大门口,街对面的汽车她认得,见车上的帘子拉得严实,一努嘴道:“盛三他自己没来?”
江朴木着脸,没有好声气:“盛先生近来忙得很,只盼胡小姐少给他找些麻烦。”
他说也不管胡黎筠愤愤面色,转头对着尹芝道:“尹小姐,盛先生让我送你回去,快走吧。”
尹芝坐上车,这才发现后座上是坐了人的,此刻阖着双眼,眉头微蹙,正是盛怀初,。
江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一夜没睡,别吵他。尹小姐,想去哪里?我开车送你。”
尹芝点头,报了个地址,是仙乐斯附近的一家茶楼。
车子转出杜府门前的巷子上了大路,不一会儿就开到南京路上,远远地已能望见仙乐斯那塔楼一样的霓虹招牌。
盛怀初用什么代价才让胡黎筠放了自己?
尹芝转过头对着他的侧脸,犹豫着该怎样谢他才不算轻慢。
那绵长的呼吸,纵得她的目光愈发大胆,悄悄描过他平坦的额头,陡峭的眉骨,停在笔直耐看的鼻管上。
原来这个人也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初见时自己担着太多心事,没有留意。
车子开得不快,不知为何猛地一刹,停住了。
尹芝见盛怀初喉结微动,心虚地转头,望向别处。
等再看回来,熟睡之人已经醒了,不错目地看着自己,眼中朦胧睡意未散,被几条淡淡血丝网住,一派慵懒随和。
“去看看前面怎么了?” 他依旧看着尹芝,话却是对江朴说的。
江朴应声,开门去了,车里只余他们。
尹芝抬手,拉开小半幅车帘,街上行人熙攘,也往车里看过来。
清浅晨光一涌而入,依着她的轮廓,在两人之间斜拉出一道线,楚河汉界一样,可几缕顽皮的碎发,还是将影子悄悄留在他指缝里。
“尹小姐,我睡了多久?”
尹芝想了想,没有答案,这一路像是过了几个小时,其实也不过一两里远。
“大概十几分钟,我上车的时候,盛先生就睡着了。”
“怎么不叫醒我?”
“江先生说你一夜未睡,让我不要吵你。”
“哦……”
“盛先生,这一次和胡小姐的误会能解开,多谢你了……”
“又打算日后有机会,再做东请客?” 他语带戏谑,明摆着质疑她的诚意。
“不是的,这次没有要拖延的意思。”
他还是不信:“我若不自己醒过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尹芝被他说中心事,愣了一愣,而后连忙摇起头来:“不会……但也不必为了一句口头上的感谢,扰人清梦。”
春日的早晨不算热,她的鼻尖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阳光一照,如花叶尖上的朝露一般晶莹。
盛怀初摇下车窗,凉风徐来:“被你说中了,还真是难得做了个梦。”
尹芝被他看得脸上发热:“不知道盛先生是怎么说服胡小姐的……好像听她提到烟草股票。”
“嗯,确实和股票有关。”盛怀初静待下文,目光已越过她的鼻尖往窗外去。
“如果为了我,使盛先生破费了,请您直说,我尽自己所能,一定偿还……”
“这么说来,尹小姐是家缠万贯,有什么事情都想用钱解决。”
解决二字听得甚是刺耳,尹芝耐住窘迫,继续道:“万贯家财是没有的,不过家父早先将一栋房产转到了我的名下,也还值些钱。”
盛怀初与她对视片刻,眼底不复温柔:“怕是要让尹小姐失望了,我救你分文不费,不用你变卖祖产偿还。”
车内陷入沉默,尹芝见他又闭上了眼,料想自己一开口就提钱,多半是惹恼他了。
推己及人,他刚救了自己,自己却这般急的和他撇清,也愿不得他恼。
尹芝于心有愧,另起话题:“盛先生刚才做梦了……不知道是什么有趣的梦?”
盛怀初睁开眼,脸上缓和了几分:“算不得什么有趣的梦……细说起来,还有几分可怖。”
“我听说只要把噩梦说出来,那梦便破了,不会成真。”
“也不全是梦,你真的想听?”
“嗯。”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去北平,准备做一件大事……后来被人抓住关了起来,牢里的老鼠也饿,趁我睡着,要吃我的耳朵,我连觉也不敢睡,撑了七八日,刚才便是梦到了那些困极了却不能入睡的日子……”
尹芝心想自己也差点就被关进捕房,那恐怖的梦境愈发真实,不由得心生好奇:“你要去做什么大事,又为什么被关起来?”
盛怀初略带感慨:“我那时年纪轻,预备去刺杀一位要员……”
尹芝闻言,转头将他看个仔细,仿佛在重新认识他一般。年纪这样轻,又这样斯文,竟然也也有那么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你还当过刺客?”
“不信么?”
尹芝刚想摇头,见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发问道:“那你要刺杀什么人?”
盛怀初的过去不是秘密,时不时还会被别人拿出来当成热血少年的英雄事迹,他自己却鲜少与人愿意细说。
“是位王爷,不过我没杀成他,他是个好人,正直又清廉……”
尹芝背脊一凉,低头瞥见自己的手,已不知不觉握了起来,又赶忙松开:“那位王爷叫什么?”
盛怀初被她问得脸色微沉,敷衍道:“好多年了,我也忘了,那位王爷后来病死了……”
尹芝微微松了口气,两人一起沉默了。
就在这时,车门开了,江朴气喘吁吁:“仙乐斯舞厅门口的那条街,封锁了,好像在抓人……”
盛怀初看看尹芝,又问江朴道:“抓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好像是从舞厅里逃出来的人……”
第18章 .虎尾春冰 ・ 暗色
尹芝的脸猝然白了,急得喉咙一酸,声音紧涩:“从舞厅里逃出来的……你看见长什么样了么?”
她见盛怀初看着自己,若有所思,描补道:“我租的房子就在那附近,真怕那逃犯躲进附近的巷子里,让人不得安生。”
盛怀初回想起上次就是在仙乐斯跟丢了她,心念一动,故意试探道:“你说的对,不如我们在附近吃个早饭,等人抓着了,封锁解了,我再送你回去?”
尹芝知道那被追捕的人不一定是干爹,可她还是恨不能立时跨过那道铁网去,世道这么乱,重逢的机会与人命一样薄。
“盛先生,我所有家当都在那出租屋里,前两天和胡小姐闹出那样的误会,就怕被房东扫地出门,必得赶紧回去看看。”
子弹不长眼,江朴坚决不同意:“尹小姐,你讲讲道理,大路小巷都封了,不管是人是车都会不放行。”
尹芝一反常态,柔中带刚:“一般封锁都是给进不给出,这一回不该拖累你们涉险,不如我自己去试试……”
大概是怕盛怀初觉得自己又要作知恩不报的落跑之徒,她从腕子上取下个镯子样的东西:“这是我小时候就戴在身上的,于我万分重要,等我哪日报答了盛先生再取回来。”
盛怀初接过来,尹芝拉动车门,半天不开,原来被人从驾驶座锁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心急如焚,眼中带了薄怒,回头忿忿看他,却被他报以一笑。
“江朴,开到路卡那里,你去跟他们说。”
“不能进去,万一是什么刺客乱党!” 江朴依旧不肯。
盛怀初一锤定音:“人家尹小姐都不怕,我们两个大男人,岂有怕的道理。”
江朴悻悻把车开过去,到了关卡那里,掏了份证件出来,守路的人接过去,往车里看看,立时让人把路障移开一个口,恰可容一辆车通过。
有几个胆大的报童,不愿被耽误生意,想趁这个空隙从里面混出来,被眼尖的巡捕揪住了就是一顿棒子,疼得嗷嗷叫。
盛怀初皱起眉头,敲敲车窗,江朴得了会意,对着外面道:“算了,放他们走。”
那几个报童泥鳅一样,得了喘息的机会,忙不迭退回去,拱进人潮里。
尹芝看着那阵喧闹里,心生疑窦。这个人不论是医生或商贾,甚至以督军夫人弟弟的身份来说,面子也太大了些,细细想来,自己对他还真是一无所知。
车在茶楼门口停下,盛怀初先下车,帮尹芝开了门:“这里太乱,我陪你进去。”
尹芝推拒不得,指着路对面:“在那边。”
盛怀初看着对面的三层小楼,一层是西点铺,二三层住人,原来她故意说这个茶楼地址,还是留了戒心的。于是善解人意道:“走吧,我不上去,就在下面等你。”
三人走到门口,魏琳太太不在,玻璃上贴着歇业的告示,尹芝拿出钥匙,开了门,见盛怀初果真没有跟来,只在店门口的长椅上落了座。
他对着人荒马乱的街,舒展开一条臂膀,扶在椅背上,悠闲得引路人侧目。
尹芝进了门,不动声色地落了锁,上了二楼,敲了敲魏琳太太的房间,没人应。
她觉出几分怪异来,拿起靠在墙角的火钳,蹑手蹑脚往三楼去,楼梯上到一半,从扶手的缝隙看过去,见自己的房门半掩着,靠窗的小沙发上坐着个人,背对着,看不清形容。
尹芝犹豫片刻,决定铤而走险,不去楼下搬救兵,但也未继续靠近,只轻轻扣了扣墙板,三短一长。
坐着的人闻声,肩膀震了震,转过头来,看清尹芝后,一脸喜悦:“小姐!”
尹芝心中一喜,三两步上前,手上的火钳滑落,格楞楞跌下了楼也顾不得。
被她唤作余叔的男子四十来岁,虎背熊腰,双手施力,撑了撑沙发,还是没能站起来,遂将敞开的短褂一拉,遮住了左边的大腿。
“余叔,是干爹让你来的,他好不好?”
“你干爹现在无事,其实他一直都暗中派人照看着你,那一日在督军府,若不是你提前逃脱了,他也会从那个姓陈的兔崽子手中救你出来的。”
尹芝坚强了这些时日,闻言泛出几分委屈:“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勿要怪他,他的处境一时安全,一时危险,怕连累了你,让我照看却不敢让你知道……偏巧我见你这儿安稳,前几日回去乡下一趟找他,昨日回来,你没了人影,又去仙乐斯的套房看看,也不在……”
余叔说多几句话,竟有些喘。
尹芝这才注意到他不光脸色煞白,嘴唇上也没一丝血色。
“余叔,你怎么了?”
“我无事,你也别在这里久留,收拾了船票细软,马上就走。找安全僻静的饭店住下,住一日,换一个地方。你干爹千叮万嘱,日子到了,就上船离开,头也不要回……檀香山那里,有人会接你,切记,切记!”
尹芝见他喘得厉害,扶着他的手,一阵冰凉,余光瞥见他的衣襟下摆,那里已渗出血来,定睛细看,红色的沙发上早暗了一大片。
“余叔,你受伤了,怎么回事?我们一起走,带你去找大夫。”
“你先走……外面封街是在找我,我走不了路,目标太大,只会连累你也暴露了,不如在这里等他们撤了再走……”
“我不走,你流了这么多血,又能撑多久……”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楼下传来,尹芝走到窗前低头看,正巧盛怀初也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笑,比起手势来。
大概是问她要不要下来。
尹芝摇摇头,又点点头,心如乱麻,握着窗帘的手突然放开了。
余叔探头望去:“是谁?”
“一个救过我的人。” 尹芝心中有了决断:“余叔,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尹芝刚要下楼,见一个安南巡捕往这边来,生生停住了动作。
阮九同头上有伤,剃掉一片头发,半个脑袋还缠着绷带,藤壳帽也没法戴。
“盛先生。”
江朴走上前,挡住了阮九同。
盛怀初转过头来:“这位巡捕先生,我们认识?”
“我只与盛先生见过一次,不过我们司长远远看着,就觉得像是你……这里正抓刺客,误伤了不好,我来护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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