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握手机的手被风刮得通红,她把手缩进了衣袖。
“我?”她勾了勾唇,喃喃自语的样子:“要是我不做饭,我们家今晚就喝西北风啦。”
一阵无言。田沁听不到电话那头的任何反馈声,只有彼此闷闷的的喘息声音。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田沁不由得一阵心慌,强装着镇静,“先不说啦,我在外面呢,冻手,先挂了。”
江昭诚沉默许久,没有多问什么。听到田沁说手冷,这才哑着嗓音:“嗯,快回去吧。”
他顿了顿,“有事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没事,我挂啦。”田沁满不在乎。
“好,再见,甜心。”
“拜拜。”田沁从耳旁拿下手机,说完便按断了电话,手机屏幕瞬间熄黑。
她随意地把手机扔回了兜里。
江昭诚应该没听出什么异常。田沁拍了拍手,又俯身用纸把微湿的鞋面擦了擦,转身离去。
背后是条曾经吞没过无数肆意生命的江流,远处是金光耀目绚烂,近处是白茫茫水雾和潮气,将世界分成两端。
此刻,喧嚣激荡,拍打起波涛滚滚,烟波浩淼,万水千山。
……
“又去蝶江了?”田广文瞥了一眼田沁,“小沁啊,这么冷的天就别瞎折腾了。你妈她指不定漂到哪一块去了,咱爷俩还是安生过日子吧。”
每年春节前,田沁都要去一趟蝶江附近,傻愣愣地挨冻。眼见着这件事都快过去十年了,田广文眼神飘忽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田沁换下湿漉漉的袜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语气平淡:“您不会说话就别说。”
她换好鞋子,跺了跺水泥地面,“我做年夜饭去了,您没事就把桌子上的碗刷了吧。”说完便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田广文装没听见。女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家务活还需要他做?
他拉开一把椅子,坐在了火炉旁,烤着暖烘烘的火。不一会,小视频的爆笑声在他手机内传来,脚边是一地的瓜子皮。
……
吃年夜饭的时候,二人静默无声,热闹的春晚欢闹声就当了个背景音,屋内是一片诡异寂静。
田沁随便做了两个个炒青菜,又炖了一条鱼。鱼眼泛着白,清蒸的鱼身白软滑口,上面撒了一层碧绿的小葱。
她抓着一个馒头默默地吃,咀嚼的速度飞快,眼神没有焦距,一直看着面前的圆桌。
“闺女啊。”田广文打破寂静,他堆起笑容:“大学生活怎么样啊?”
“挺好的。”田沁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田广文想了想,“学习呢?估计不用愁吧,哈哈我闺女……”
“爸,”田沁抬起头,平静地看他:“吃饭别说话。”
田广文有些生气,“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我看这个大学是越上越没教养了。”
田沁掀起眼皮,不想在除夕这天闹不痛快,于是不温不淡地说:“学习挺好的。”
田广文又重新拿起筷子,打量着田沁,又说着不着边的废话。
田沁有时就嗯两声,但是绝大多数时,都寡默无言
田广文夹了根菜,看似不经意地继续道:“小沁,没谈男朋友吧?”
田沁的咀嚼顿了顿,很快恢复如常,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两人独处时,一般不说多余的话,除非田广文有别的心思。
“没有。”
田广文笑起来时,脸上堆起少量的褶子。他虽然人到中年,皱纹多了起来,却依旧改变不了他依旧是个较为帅气小白脸的事实。
“那就行。对了,你三婶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呢。”田广文不知想到了什么美事,嘿嘿地笑:“沁啊,都是一个村的,要不你去见见?”
田沁突然想起三婶儿子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今天路过村口时,她还看见了王行从。几个月不见,他又壮了些,看田沁的眼神依旧轻蔑古怪。
田沁没心情再吃饭了。
她一把放下筷子,单薄的桌面没承受住突如的恼怒,晃了几晃。桌面上不算丰盛的几碟菜小幅度地挪了位置,菜汤蹦出了几滴。那条被吃了一面的鱼露着赤.裸的骨头,鱼眼不知被谁吃了,阴凄空洞。
她笑:“三婶?要不,您先说说她要介绍的是谁家的儿子?”
田广文毫无惧意,他还怕治不了一个丫头片子吗?
于是他神态自若地又把鱼翻了个身,夹着背面的肉。“还能是谁,她儿子呗。”
田广文来了兴致,他颇为热烈地说:“你还记得王行从吗?就是那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长得随他爸,一看就很虎,哈哈哈……”
田沁深呼吸了几口,终于平静下来。
“您放心,我不会不回田家村的。我才十九岁,您就这么着急了。”她讥笑:“上赶着往首富家卖女儿,还要脸吗。”
田广文本来没什么,听到后半句话直接气得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啊田沁?我养你了快二十年啊。”
“你小的时候,冬天害怕你冻着,二十多里地啊,我跑过去,就为了接你放学。我把你裹在我大衣里头,愣是让你一点风也没吹着。”
“现在你长大了,倒是有自己的思想了,可惜,全长歪了!王家又不是火坑,我关心你还有错吗。”
……
田广文从相亲,继而讲到她的价值观出现问题。
田沁面无表情地倚在靠背上,看他一个人丰富的独角戏。明明是张还算英俊的脸,说出来的话却与当街撒泼的人无异。
田沁突然站起身来,把凳子往旁边一拉,没有预兆地敞开了两扇门。
冬日的冷风蓦然闯入,桌上饭菜的热气渐渐消失在一片风声中。春晚节目正是表演者戏曲,女声悠长,咿咿呀呀地婉转回肠。
田沁讽刺地笑,对田广文说:“吹吹风,冷静冷静。”说完便拿起外套,出了门。
两扇门还大肆地敞开着,田广文拢了拢衣服,走到门旁,冲院内渐渐远去的背影喊话:“真是没教养!”说完便“嘭”的一声摔上了门。
他坐回刚才的位置,继续神色自若地吃着田沁做的,这顿一个人的年夜饭。
……
田沁将瘦薄的身子缩在外套里,不停地往手心哈着气。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王行从家门外。王行从的父亲从小就跟田广文勾肩搭背,没事就聚在一起打牌。
王行从是他家的小儿子,年龄不大,却坏到了骨子里。田沁九岁那年,每天都被一群小孩跟在屁股后嘲笑这件事,就是他怂恿的。
田沁想到这,突然一声不吭地耐着严寒,从远处抱来一堆没人要的湿木头,一根根砸向王家的大院内。家家团聚的夜晚,狗突然吠个不停。趁院内还没出来人,田沁就疯狂地跑。
耳旁的风声逐渐疯狂,田沁似乎已经超越了风速。她跑过了每户屋内温暖橘色的光,跑过了村口的红色牌匾,跑过了蝶江前那片还在沉睡的田野。她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小山丘。
身体热了起来,田沁的双手撑着大腿,身体不断起伏。她站在山顶,感受着极致的冷热交替。
待呼吸渐渐平稳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田沁的声音颤抖委屈,“江昭诚,我受欺负了。”
第31章
忽近忽远的风声不均匀地喷洒在手机的话筒上, 渐渐传到了电话的另一端。
“你现在在哪?”江昭诚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单手握着手机径直站起,刚想侧着身子走出去,身边的江茂闻就沉声拦住了他。
江茂闻没有说话, 只是表情严肃,微乎其微地冲桌上其他无言吃饭的江家人扬了扬下颚。
江昭诚止步,对电话那头的人轻声道:“稍等。”
然后捂住手机话筒。他俯身拍了拍江茂闻的肩, 声音几乎听不见:“爸,我很快回来。”
每年的年夜饭, 所有的江家人都要到老宅群聚。江家向来祖训严格,身教重于言教。因此饭桌上寂然无声,大家都自觉地关了手机, 专注于陪着家里人吃饭。
向科集团是家族企业,平时在公司都见不到一面的伯伯阿姨们, 也都收起了背后的弯弯绕绕, 面色平和地坐在一起。都是江湖上的老油条,面对这一年一次的宴席, 无一不伪装地熟门熟路,在外人看来,这栋四层的奢华小洋房里, 是火烛通明, 众人和美团圆。
但今年有一个人除外。
众人刚刚入座时,江茂闻就发现儿子一直魂不守舍, 不到半小时就拿起一次手机查看,仿佛在等谁的电话。冷淡疏离的五官下, 还带了一丝平日不常见的焦躁担忧。
江昭诚明年毕业后, 肯定是要进自家公司的。至于担任什么职务,有多大的权力, 不仅仅是江茂闻一人能拍板决定的,还至少需要这桌子上的大多数人点头。
现在正是考察的好时机。
“我心里有数,您放心。”江昭诚的语速很快,说完便快步走向了门外。
众人探究的眼神投过来,江茂闻坐在大家长的位置上,沉了沉声,举起酒杯:“昭诚学校里有点事。不管他,我们继续。”
江昭诚的姑姑也举起酒杯,在空中虚碰了一下,笑道:“昭诚自小就不让哥哥嫂子操心,不像我家这个……”
……
江昭诚来到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朦胧的蒸气挂在大片的玻璃上,外面夜色已深,看不出是何风景。
“甜心?”江昭诚放开了嗓音。
“我在。”田沁不顾凹凸不平的地面,盘腿坐了下来,“你刚刚在忙啊?”
“没有。”江昭诚柔声:“谁欺负你了,乖乖?”
田沁在山顶吹了会冷风,早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此刻听到江昭诚像哄小孩似的轻声安慰,眼眶中突然不知怎的,又裹满了热泪。
她抬头,冷风慢慢地将她的眼角吹干,泪水也憋了回去。
“是我爸。”田沁的嗓音闷闷的,仔细听还能听得出沙哑疲惫。
田沁不想称呼这样的人为“父亲”,可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称谓。
“方便跟我讲讲吗?”江昭诚整个晚上都在惦记着田沁下午那句无心自嘲的话。
田沁鼓了鼓嘴巴:“刚刚我跟他吵了一架。”
“自从我妈去世之后,家里就没人管我了。我爸怎么说呢,他本质上就是个心智极其不成熟的小混混,自私又暴躁。”
江昭诚坐在落地窗边的软沙发上,背微微弯着,长腿放松地交叠在一起。他今天穿了件白色衬衫,袖口工整地挽到小臂上方,露出精瘦的肌肉线条。姿态慵懒矜贵,神色却无比认真耐性。
“嗯。”他充当起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你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吗?”田沁突然说了一句:“我是真的恨他。”
她的语气听不太出激烈:“他二十二岁那年就不情不愿地娶了我妈。”
“他长得还算可以,在厂里打工的时候甚至有城里小姐喜欢他。但是我爷爷奶奶生怕他娶了城里人,就忘了祖宗,强硬地把我妈介绍给他。”
“我妈妈是个很普通的人,但刚开始面对着一个干净的小白脸也不免少女心萌动。可是后来才发现她的丈夫嗜赌成性,私生活极乱。本来还有爷爷奶奶关照我妈,直到我出生后……”
田沁突然有些哽咽:“我出生的那一天,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妈妈在雪地里爬着去找邻居求救。后来他们一家人赶到,看见生的是个女孩,爷爷奶奶就再也没照顾过我妈,直到他们去世。”
“丈夫不争气,只有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直到我九岁那年,放学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了。”
“他欺负我妈性子软,让她独自去打渔,自己去县城找女人约会,偏偏那天水涨的厉害,我妈……就消失在蝶江里了……再也没回来。”
“我恨死他了,有时候我看见他的脸,就会忍不住地想:要是那天去蝶江的是他该有多好……这样这个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我俩该多幸福呀。”
田沁原本以为她早可以坚强地面对这些陈年往事,可是说着说着,听着耳边江昭诚均匀的呼吸声,她慢慢泪流满面。
脸上凉意渐深,掉落的泪珠像是刚在冰窖里拿出的冰碴子,忽地在田沁脸上滚了一圈,激地她直打哆嗦。
“江昭诚,”田沁忽然放声大哭,像那年躲在池曼怀里的小女孩,“江昭诚,山上好冷啊,呜呜呜……”
田沁环抱着膝盖,有些耍无赖似的声音响彻在空荡幽深的山谷。
江昭诚直接站了起来,他迈着长腿径直走向会客厅,“甜心乖,不哭了,不哭了。”
他嘴上不停地哄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停止。
江昭诚快速地套上大衣,路过偌大的餐厅时,一众严肃的脸向他望过来。
“甜心,再等一下,一下就好。”江昭诚轻声说完后,按断电话。
“昭诚,这么晚要去哪?”池曼站起身,端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
江家的其他人也都放下筷子,看他的眼神颇为深意探究。
江昭诚早就明白,他这一走,会是什么后果。
“各位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我这有件重要的事,你们先吃。”他面色平静,知礼得体。
“昭诚,你先说清楚,是什么样的事让你在大年三十……江昭诚!”江茂闻的嗓音威严沉稳,最后却险些失态。
江昭诚的背影随着大门的关闭,逐渐消失在黑夜中。他穿着黑色大衣,没来得及系纽扣。快步走时,被风吹散了衣摆,决绝坚毅,一次都没有回头。
“孩子的学校可能真的有急事,”池曼款款入座,她笑着看江茂闻:“老江,别看了,吃饭。”
江茂闻扫视了一下满桌探究寻味的目光。每一处和气之下皆是不轻易显露的狼子野心。昭诚这孩子向来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今夜的事想必格外重要。
正碰上自家弟弟的目光,他沉稳笑道:“茂达,别看了,吃饭。”
……
江昭诚启动了引擎后,才回拨了电话。
“喂。”田沁不再带有哭腔,声音却又软又乖,通过蓝牙响彻在车里。
“甜心,你是不是在山上?”江昭诚漂亮的大手转着方向盘,一个急转弯,就驶上了通往鸣邑县的高速。
“嗯。”田沁刚刚放纵地又哭又喊,身体又热了起来。她有些恨恨道:“那个死老头,说不定已经把门给锁了。”
田沁意识到这样的自己可能不太招人喜欢,连连改口:“我是说,我爸。”
江昭诚没有回应,“还冷吗?”
“不冷了不冷了。”田沁感受到了他语气的严肃,有些后悔。
刚刚会不会太幼稚了?在大年夜给他打电话诉苦,江昭诚会不会反感啊?
她有些气馁,闷闷道:“我没事了,不该拿这些小事烦你的。”
江昭诚在夜色中无声勾了勾唇,夸她:“不对,甜心,你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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