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渐大,时不时地拍打在咖啡馆的透明玻璃上,风声喧嚣,寒意降至。眼前这个曾经肆意热朗的少年,已经被捏碎了一身傲骨,捻的粉末都不剩。
田沁看着他柔顺的发梢,突然想起来录音的后半段。
那时前台小姐早已被田广文磨得不耐烦,笑不露齿地扔下一句话:“先生,我们小江总明确说过,以集团利益为重,五年之内不会结婚的。”她在提醒田广文,即使结婚对象是张董的千金,江昭诚也不会把婚姻放在心上。
更何况是田广文口中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女儿。
田沁望着朦胧的窗外。雨丝像是爬山虎,固执地贴在冰冷的窗壁上攀岩。她觉得那条雨丝就像是过去的自己,可怜又可悲。
她说:“五年。”
“五年之内,不要再见面了。”
江昭诚一根根地松开禁锢住她手腕的手指。再抬头时,已然恢复了淡漠疏离。
“好。”江昭诚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瞬间将田沁的暗影包裹了起来,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只是那双幽邃的黑眸看着田沁,紧紧的,睫毛都不曾眨一下,像是要把什么刻在骨髓里。
田沁仰头冲他最后笑了一下,嫣然灿烂。
再见啦,江昭诚。
田沁举起伞走进雨中。刚刚来的时候有人陪她,可是剩下的这条路,要由她自己回去了。
那个少年在太阳雨中拨开人海向她奔来,她就把他归还给人海。
……
四月的时候,听闻金融系的江昭诚去了英国进修。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田沁正在医院盘算着田广文的医疗费。
宿舍群的消息声响个不停,田沁只得抽出空上下简单扫了一眼。
桌上是一沓沓医疗费清单,护士姐姐又在催她了。田沁顾不得手机里的群消息,连忙整理了一下从老家翻找出的田广文所有的银行卡。
她随手将手机扔到陪床旁的桌子抽屉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单子和银行卡小跑出了病房。
木制抽屉里,手机仍“嗡嗡”震动个不停,是满屏的熟悉名字。
田沁奔跑在走廊里,逆着人流,穿过无数看病的人群,脸上挂着许久都不曾见过的嫣然笑容。
少女般无邪纯粹的笑,比春日盛开的花朵更加动人。
那个骑着单车迎风而来,矜贵慵懒的白衣少年,会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里继续明朗热烈。
带着她的祝福。
第38章
五年前的记忆掠影点水般飞速闪过。
田沁脑中像是布满了千万根银针, 密密麻麻地牵动着脑神经,动一动就痛不欲生。
她有些不能控制自己,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拖鞋与临时搭建的铁皮屋地砖碰撞的急促声响起, 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分明。
田沁指尖颤抖地跑到椅子边,一把扯过白日背过的包。她面上是不知哪里来的执拗,表情固执地在翻找些什么。
包内的东西越翻越杂乱。
图纸、文件、钥匙都被她一股脑地通通倒了出来, 七零八碎接连掉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阵钝钝的声响。
地上满是凌乱, 白色、蓝色的大号图纸被迫渐渐展开,铺满在地。
田沁突然扶着椅子,慢慢蹲了下来。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在颗粒摩擦十足的地面依旧执着地翻找些什么。
天花板上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小范围地照射着,田沁蹲在土色地面上, 背部的脊骨额外的凸出, 瘦弱无比的手臂毫无肉感,似乎稍用力一拉, 就会使这副身躯有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甜心,你在找什么呀?”王希微睡意惺忪,她揉着半眯着的眼睛, 走到田沁的身后。
田沁的背部突然一僵, 蓦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王希微渐渐适应了较亮的灯光,视线变得坦荡清晰。
她怔怔看着田沁单薄的背部线条。田沁蹲在那里, 面前是一地的慌乱,她的身子无意识地发着紧, 缩成一团的样子, 看起来又小又无助。
田沁不知是听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头来, 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恍惚。她就这么仰起头,呆呆地看着王希微。
“甜心?”王希微感到有些奇怪,声音又大了些许。
田沁听到是甜美的女生声音后,猛地回过了神。
研二时,组里来了个苹果脸的可爱学妹,听到她小声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竟也故意大着舌头:“咦,甜心?”
当时田沁正坐在工位上,带着金丝边框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脑上一串串滚动的数据,闻声后,不停敲打着键盘的手指却突然一顿。
后来这个学妹总是喜欢粘着不冷不淡的她。
再后来,田沁终于也对这个“小迷妹”的讨俏取悦有了反应,王希微也成为她在组内最亲近的人。
“微微,见到我的钱包了吗?”她的声音有些遥远,失魂落魄。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怎么了呢。”王希微上下顺着气,以为是田沁害怕丢了钱。
她一眼就看到地面上的钱包。“这不就在这――”
王希微大步跨过地上的图纸文件们,弓着腰从地面拿起一只掉了皮革的白色钱包,递给田沁。
王希微有些纳闷,在这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一只小巧的手机就可以完成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唯有田沁,奉行可以不带手机,却不能不带钱包的原则。
而且,只能是这只陪了她不知几年的老旧钱包。
田沁慢半拍地看向递过来的钱包,她伸出手,将钱包接了过来。睫毛安静地垂下,手抚拍着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有规律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像个机器人。
“我还以为它丢了……”田沁低声呢喃。
王希微打了个哈欠,“我先去睡觉了,你赶紧睡啊,明早还得出工呢。”
田沁点了点头,勾了勾唇角,“吵到你了吧。我收拾一下,马上睡了。”
王希微随意地挥了挥手,“这有什么,晚安哦。”
王希微回屋后,田沁还停留在刚才的姿势,手中多了只白色钱包。
她借着头顶的微光,缓缓打开这只钱包。
钱包内只有少量的零钱,卡槽里是数十张没用的卡。
火锅优惠卡,文具店会员卡,过期的书店购物卡……像是掩饰什么一般,五颜六色的卡凌乱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但无人知晓,这个老旧的钱包内,有个暗黑的角落,已经三余年没有见过外面的光。
田沁将指尖伸向那个位置,轻轻地用指腹扒开两片窄小的布料――
青蓝色的校园卡有些微微的褪色,四角泛着白,在这个燥热的夏日里,卡身竟出奇的冰凉,给人莫名的心安。
田沁轻轻地拿出这张卡,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冷峻脸庞映入眼帘。
江昭诚,学号1402703201,经济管理学院,金融系。
照片是嵌入至校园卡中的,平滑工整。上面的人微抿着双唇,高挺的鼻梁上有一颗小小的痣,眼神淡淡的目视着镜头。
大四的时候,江昭诚不经常来学校,于是就将校园卡悄没声地放进了田沁的钱包内。北山大学的校园卡绑定了食堂、图书馆等,田沁深知这张卡内的巨大金额,无比迫切地想赶紧还给江昭诚。
可是,等到她发现这张卡时,江昭诚早已远在英国。
那时的她,整日游走在医院与教室之间,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当看到照片上那张思念到骨子里的脸时,她突然又觉得,这个操.蛋的世界有了光亮。
于是她隔日便穿戴整齐地去了学校行政楼,将校园卡中的六位数余额尽数返还。接下来的一星期,她像个只能躲在暗处,做了亏心事的小偷,紧紧攥着这张校园卡,生怕江昭诚察觉银行卡中多出的钱后,又强制要求她归还照片。
好在没有人发觉。
最难的那一年里,是这张校园卡,给了她方向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沉溺在与王子的美梦中短短几个月,醒过来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现在,照片上的人却突然立了起来。他听她的话戴上了安全帽,品尝了两人曾经常去的米粉店,慢慢拍打着她的背部不知所云,现在,还在深夜给她发了一张不知道是哪里的景色照片。
田沁目无焦距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分别五年,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课间硬着头皮找任课教师一遍遍的请事假,坐在医院沿路边硬啃着发凉的馒头,回老家替田广文还债时所有人见她那悲悯的眼神……
她早已不是那个感情上迟钝慢半拍的小岛女孩了。
田沁在快节奏的大都市生活了五年,性格早已淡漠冰冷,面目全非。
她总不可能傻到觉得,那段年少不懂事的短短几个月,会让江昭诚记挂了五年吧。
他还记得她,就很好。
田沁收起地面的图纸,整齐地将它们摆放在桌上。那只钱包,像过去一样,被放入书包的夹层之中。
她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那张雄伟壮丽的景观,缓缓打出一行字。
“这是哪里?”这四个字她打了无数遍,终于成功发送。
江昭诚此时正拿着玻璃杯,面向着落地窗外的繁盛夜色,灯红酒绿。
浴袍中的手机震了震,他没有立即拿出,只是又轻微晃了晃被子,而后扬起脖颈,将杯中的水尽数饮下。
[甜心]:这是哪里?
江昭诚深深地看着那行字,突然轻轻一笑。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在他从未参与的岁月里,田沁竟也习惯了聊天要加标点符号。
[江江讲道理]:发错了。
江昭诚淡淡地回复。
田沁猛地躺倒在床上,闭上了双眼,没有细究。
――她是她早该想到的结果,和亲手制造的最完美结局。
在五年前那个下着雨的春日,她执着地将江昭诚的手推开,丢下桌上早已融化的跳跳糖阿芙加朵时,她就知道自己有今天。
……
清晨,田沁是被一阵哄闹声吵醒的。
外面一声声男人粗鄙高昂的咒骂声,让田沁半梦半醒间又回到了小时候,田广文拿起凳子腿,疯狂砸向妈妈的背部的噩梦场景。
“操,睡老子睡过的破鞋,你还有理了是吧!”
“你他妈…你他妈别在工地闹,是男人就出去单挑……”声音被拳头声淹没。
田沁猛地睁开眼。
她慌乱地披了件长袖格子衬衫,趿着拖鞋就跑出了铁皮屋。
离众人住所不远处,聚集了好几十个人,有两三个师兄师姐住在这一附近,此时也已经披着衣服看热闹。可奇怪的是,居然无一人出面制止。
“住手!”田沁把手臂伸进袖子,推开人群,声色严肃:“大清早的,都散开!”
一些看热闹的年轻工人饶有兴趣地冲田沁吹着口哨:“小田工,你别管了,出不了人命。”
“田沁,别管。”一位师姐冲她摇摇头。
工地上总是有一些奇闻异事。
譬如谁偷了另一工队的电焊机,哪个师傅又偷偷溜去了部门食堂,又或者,哪位工友睡了别人的老婆……
这在一驻扎就是好几个月起步的工地,都不是什么罕见事。
可是田沁还不懂。
她刚到实地没多久,还是第一次赶上这样的壮观,潜意识里觉得这事十分严重。
圈中心的那三人正纠缠在一起,地上零零散散地掉落了几只不配对的拖鞋。
女人正伸着长长的手臂试图拉开两个男人,那位正疯狂挥着拳头的男人脸上风尘仆仆,似是刚刚从外地赶来。
“住手!”田沁挤进正中央,冲他们大喊。
那个女人带着哭腔回头看田沁,手还不停地拨拉着:“小田工,快报警啊,要出人命啦!”
她满脸是灰尘,被泪水浸染,成了一道道的黑印。
田沁还没反应过来时,却突然听到了那处传来一声干脆的巴掌。
“啪!”
女人的丈夫扇了她好几下,还是不解气:“报个屁警,你做的这些破事还有脸报警!”
“我他妈还没揍你呢,你倒舔着脸过来了。”
那个与之通奸的工友半搡着她的丈夫,有气无力的,实则屁都不敢放一下。
田沁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脸逐渐变得通红,隐隐约约浮现出巴掌印,男人还不肯停手的样子,她心底的火气直接升到了太阳穴,使得她不停地发着抖。
“王师傅,你去叫经理。”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向中央那三人走去。
田沁没看到,在她的身后,王师傅苦着脸,却一动未动。
“打女人很光荣是吗?”她撕扯着男人背部的黑色汗衫,想要逼使他回头。
那个男人打得正上头,忽地感受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没轻没重的下手,于是趁着扬起的巴掌,惯性般一下扇到了她的脸上。
“啪!”
又是一声更加清脆和沉重的巴掌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工头王师傅和师兄师姐们终于不再旁观,围了上去,大声呵斥着。
“家务事我们没管你,打一个学生,你算什么男人?!”
“嗡――”
田沁有些耳鸣,甚至觉得天旋地转。她半蹲下身,双臂撑着大腿,终于缓和了一些。
她直起身子,摸了摸脸。好像肿了半边,硬鼓鼓的,沙沙的疼痛。
不知道是不是她一夜未眠的缘故,下床时她还一阵发晕。正这么想着,田沁眼前突然一黑,耳中也停止了长鸣。
田沁直直地昏倒在了干硬的地面。
第39章
北城市武警医院。
此刻田沁在医院一楼的急诊室, 想起刚刚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就巴不得找个地缝捂脸钻进去。
工地上的工友和师兄师姐们都以为她是被那个男人一巴掌扇晕的。火急火燎地把她送到医院后,她却悠悠地醒了过来, 一脸懵懂地问众人:“我这是在哪呢?”
医生乐呵呵地递给她一颗糖:“小姑娘,你低血糖啦。”
田沁这几天睡眠时间极少,加上早上起床时迅猛焦急, 早饭都没吃,便造成了这幅场面。
“田沁, 你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跟车过来的师姐顺着气:“我们生怕你脑袋磕坏了,还想带你去拍个CT呢。”
“田师妹,以后一定好好吃饭啊。”其他人揶揄。
田沁的脸像只煮熟的虾子, 瞬间烧红,她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关心, 竟有些不适应。
“师兄师姐, 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们了。”她的声音很小。
“这有什么。行了, 你快消消毒,消完毒咱们一块回去。”
田沁摸了摸红肿的有些可怕的脸颊,乖巧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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