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后来发生的那些事,都是梦?
不可名状的感觉密密绵绵地挤进心尖,徐燕芝摇了摇头,恍然道:“不是,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
“被魇着了?”崔决揽过徐燕芝的肩膀,使她的脑袋抵在他的肩骨处,手掌轻轻地划过她的发顶,指尖插入她的浓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弄着,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轻而易举地驱散她心中大部分的不安。
“梦中的都是反着的,既然被你叫醒了,就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啦。”徐燕芝很乖巧地躺在他腿上,调整地一下身形,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虽说如此,若你有什么不适,切记要及时与我说。”崔决浅笑了一声,眼中漾出喜色,“还有一事,要与你分享。”
不知怎的,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不安感,再次涌了上来。
“我要去鲁州一趟。”
“你、你不能去!”她转过身,环着他的腰,好似这样就能把他留下来。
“鲁州不是还没打下来,你去实在太危险了……我不让你走!”
她说着,就落了泪。
“放心,父亲已经跟鲁州太守通过信,那处极好摆平,不出一个月,我便可以回来。”虽然每一次出征,怀中的小人总会百般阻挠,但这次,崔决竟然也生出一种不安感。
恐怕,是她哭的太凶,太可怜了吧。
“等我回来。我便再次秉明父亲娶你一事。”
他也在心底做了打算。
这次鲁州谈判,父亲曾许诺过他,有朝一日推翻齐朝,便给予他太子之位,可他毕竟不是长子,也对权势之巅并无兴趣。
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父亲高兴,得到父亲的认可。
但对比于太子之位,他更想要与心上人成亲,让徐燕芝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就算他不要这个位置,依旧可以辅佐父皇和兄长。
太子之位和燕娘的名分,二者孰高孰低,自不用说。
他想着,父亲应该能欣然点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非要逼你现在……”徐燕芝想说:“只是鲁州太过危险,你去了之后……恐怕一切都会改变……”
可她开口,居然说的是:“我只是太……太高兴了。你可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不受控制的声音,让徐燕芝明白。
原来,这才是梦。
她不知为何,处于上一世的梦中,无法醒来。
“在崔府时,我本与父亲商议过此事。可突发的战事却将此事耽搁了。”崔决耐心地与他解释:“父亲的意思是等战争平息再议此事,不然的话,于你无益。”
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若是他,那么她年纪轻轻要守寡了。
他不愿看她为他披麻,也不愿看她再嫁他人。
“你不会出什么事的!如今战况趋近已经平稳,再过不了多久就就会天下太平啦!”徐燕芝下床穿着罗袜,转身过来,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低首,调皮地在他的唇瓣上小啄一口。
正当崔决要加深这个吻时,有人敲门:
“三郎君,家主叫您去他屋中商议鲁州一事。”
崔决扣着她的乌发回吻,故意挑起她身上的渴,却又不帮她解渴,良久才回,声音喑哑。
“知晓了。”
说罢,整理了一下他微乱的衣衫,款步离开她的屋子。
别去,别去!
你去了一切都会变的!
崔决!!
徐燕芝想出声,想阻止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背后环住他:
“表哥,近日天气都好,等你得空,能陪我出去逛逛吗?”
如同每一场离别,都会留有一个让人等待的理由。
徐燕芝的眼中忽然像被蒙上一层看不见的风雪,竟让她失明了片刻。
甫一睁眼,却不是满地杂草与干涸的血液令她心生畏惧,而是满天的血气与腐烂的尸臭,让她的脾胃翻腾不止。
她没来过这里,却深深明白这里是何处。
鲁州城中地牢。
崔决当年被俘鲁州城,就于这里在鬼门关中走了一遭。
狱卒来来往往,将被打的血肉模糊的犯人拖了进来,又将死在地牢中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喂狗。
徐燕芝很快便找到了崔决。
在他被崔氏遗弃时,徐燕芝觉得她像一条被人丢弃的狗。
可现在的他连野狗都不如,脸上的血沾上了不少干枯的草枝,右手的挑断了手筋,恐怕再也写不出令人拍案叫绝的苍秀字体。
徐燕芝觉得,崔决今日受的伤,就已经够令她胆战心惊了,谁能想到,上辈子的伤势,更让她凝噎。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半阖着眼靠着墙壁,那双眼失焦无力,不是偶尔眨一下,徐燕芝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好在,在这段梦境中,她就像一抹游魂——没错,就跟她当年死去时一样,可以穿过一切阻碍。
她穿过牢门,坐在崔决身旁,陪他一起等待天明。
可能是她方才将全数注意力投向崔决,等到她坐下来时,才看到崔决的对面不远处,竟然坐着一个不似凡尘物的僧人。
那僧人看着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可令徐燕芝不解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还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施主,您不该来此。”
徐燕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在跟崔决说吗?
可崔决并未回答他,是太疼了吗?
没被回应的僧人并未再问,似乎是在默默等待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崔决并不会再说任何话时,他开口了。
那声音就像是用沙子在他喉咙撵过一般嘶哑,听得徐燕芝一惊。
“本不该是这般局面……兵草断源,侦查使接连失踪,军队中出现叛徒……”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他只是不解,困惑,排除一切可能性的原因,就是没怀疑过他的父兄。
她知道,崔瞻远派崔决去鲁州,实则断了他的兵粮供给,还私下联合鲁州节度使将其困于鲁州城,就是为了让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子死掉,而他,根本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阿弥陀佛,施主原来还活着。”
崔决无视了他话中带着的刺,似乎是不想让自己睡过去,开始慢慢地与他搭话。
“我与一个人有过约定,还要带她出去逛逛襄阳。”他竟然咳出一大口鲜血,缓了好一会,他才说道:“还要娶她。”
“施主,你我有缘,贫僧便想帮你个忙。”那僧人手指赚着他的佛珠,幽幽说道。
“你都自身难保,何来帮我?”
跟崔决无视了他话中的讽刺一样,僧人也无视了他的:“且问施主,愿不愿意用你接下来的命数来回到你的心上人身边。”
崔决此时的笑声也变得干哑,他的眼神并未有半刻明亮,只是因为他再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
“我自当愿意。”
那僧人又道:“虽说是帮施主,但我还是要与施主说明,或许,在不久之后施主这场死劫就会有变数。只不过世事难料,施主回去不一定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坏事,或许对于施主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死在这,就算如此,施主也愿意回去吗?”
“我自然是要回去……”
见她。
他后来的话没在说出来,便昏死过去。
而之后便真的应了那位僧人的话,在他昏死后不到两日,陇西节度使突然出兵向鲁州发难,不过一旬便破鲁州。
崔决也被陇西洛氏救出,养了接近三个月的伤,在他终于能下地时,洛氏一族找上门来,与崔决商讨接下里的事。
“洛节度使如此看中在下,崔某……定当竭力而为。”
他们看中崔决的能力,愿助崔决一臂之力。
只不过,他们要的是天下二分,要的是二圣临朝。
崔决此时人在陇西孤立无援,若不答应,后果可想而知。
他写下求娶的婚书,与洛氏嫡女定下婚约,被洛氏一族送回襄阳。
又一阵风雪入眼,徐燕芝看到了回到襄阳的崔决,也是从那时起,他好似变了一个人,变得阴晴不定,眼中一闪而过的暴戾更让她担惊受怕。
他不再提,只不过在徐燕芝偶尔提起的时候,他只是笑笑,便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但那时她还在宽慰自己,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他的手都断了,表舅父见他如此,也收回了他的储君之位,他肯定心里接受不了,这时候她还用婚事来逼他,不合适。
而现在,在这个梦境中,她好像也和崔决共感,知道他所想的一切。
而崔决何不随时在麻痹自己,他背弃了诺言,做了不齿之事。
随着关中被完全平定,崔氏一族重入长安,斩杀暴君,崔瞻远登基为帝。
封崔氏长子为储君,他与崔琅各为王。
本来是这样,若没有鲁州之行,他或许早已和徐燕芝成亲,可如今……
偶尔,他也会逃避,他想,他们要的是皇后之位,他如今只是在借他们的势回到襄阳。
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其实是个酒囊饭袋,应该就会把目标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去了。
而徐燕芝也终于在这个梦境中,得以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闭门不见任何人时,做了什么。
除了请来各路名医来治疗他的手腕,就是日复一日的练剑。
或许跟他本人的爱好一样,无趣的紧。
不过,每当他愁眉不展时,便会用锐利物体来刺伤自己,借此来保持冷静和清醒。
这是她上辈子,从来未见过的他的模样。
原来,在这一世就有这样的恶习。
后来,崔瞻远不知为何松了口,收了他的兵,让崔决洛阳封地去。
这事徐燕芝也知道,并且也知道,他刚要启程的前一晚,拿着新练得字准备让徐燕芝过目时,崔瞻远忽然改了口,不让徐燕芝跟着他一起走。
崔决放下了笔,提起了剑。
“燕娘一直以来喜欢长安,去汴州怕是会让她回忆起伤心事,还是罢了。”御书房中,崔瞻远合上奏折,说道:“怎么,你还要砍杀朕不成?”
“可父皇,崔琅他与燕娘,并未良配。”
“怎么,难不成你也想娶她?可别忘了,你已经和洛氏有了婚约。”他将奏折扔到桌案上,冷哼一声:“朕是怕燕娘伤心,才没将此事告诉她,她既然和你没有婚约,你又以什么理由带她走?表兄妹?还是让她继续无名无分地跟着你,你也别做的太过分了,崔决。”
徐燕芝感到吃惊,因为这些事情,她根本不知道!
崔决自然想拒绝,他想反抗,可是他自己已经有了婚约在身,若是违约,势必失利。
这样更无法保护徐燕芝。
崔决敛下表情,称是:“父皇说的,我知晓了,即日起我便起身去洛阳,长安之事不再过问。”
而崔决确实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寻到徐燕芝,二话不说将其捆到马车里一并带走,却在出城时遭遇埋伏。
长兄不想放过崔决,崔决的名声太旺,甚至于他坐上了太子位,百姓依旧对崔决呼声最高。
他和崔琅一拍即合,在崔决离开长安之前,将其杀之。
崔决对他二人的心思早就心知肚明,在城外设有几百精兵,将长兄和崔琅用乱箭射死。
当时,徐燕芝帮他瞒下了这个秘密,他便用流兵复仇一事将这件事搪塞过去。
因为亲子的死亡,崔瞻远终是“哀思过度”,“一病不起”后,将传国玉玺交给了崔决。
翌年,崔瞻远含恨而终,崔决登上帝位,改国号为“燕”。
接下来的事,徐燕芝也清楚了,他称帝后,洛氏便要要求崔决兑现当年的承诺,燕朝刚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若此时出现了言而无信、忘恩负义的君王,百姓何意,而中原那些不安分的因素必定会借机造势,扰乱朝/政。
崔决知道,失去了权利的自己,定无法保护徐燕芝。
他知道,他从鲁州城中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负了徐燕芝了。
只不过,他不知道崔瞻远是假死,为了报复崔决而在他大婚之夜将她推下城墙。
他,不伤心。
他不能伤心。
他要表现的毫不在乎。
等着他们暴露出可憎的嘴脸。
他以为自己需要权势才能保护她,真是可笑至极。
什么万民安康,什么建功立业,都变成了虚无幻影。
他要查清真相,要让所有嘲笑她的人付出代价,就算杀了所有人也在所不辞。
何为开国之初而不能容一女子?
宫中看似平静,暗处却已经刀光血影。
借着崔智与王氏的奸情将她除掉,重新培养朝臣平了陇西,灭了洛氏。
朝臣虽不敢言,却也摇头叹气,民间传言,这乱世刚平,又出现了一个暴君。
他跪在那座孤坟前,满身戾气,用双手挖着已经凝结成块的土堆。
他面上一凉,终于在做完这些一切的时候,放声大哭起来。
崔决的眼泪夺眶而出,滚于土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坑洼。
他却在这几滴水珠之间,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原来,我的面目也极其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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