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都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
身体僵直,大脑被迫停止运转。
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无时不刻地睁着,静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眼底没有任何的情绪。
就连冰冷的手术刀在眼里来回切割,都像是没有知觉似的,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她没有问,角膜到底是哪里来的。
仿佛只要不问,一切就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一定还是。
夜色沉下来时,她被带离手术室,一路到了住院部。
拐到三楼时,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一脸懵懂地问:“妈妈,我可以去一下316病房吗?”
“去那里做什么。”
白姝眼底发酸,却坚忍地装作若无其事,低声劝道:“听话,我们回自己的病房。”
“我有个很厉害的学长,成绩特别好,什么题都会做。”
简愉眼前蒙着纱布,什么也看不见,却无比确定地指了一个方向:“就住在316,就在前面。”
“我这次集训,好多题目老师怎么讲我都听不懂,可他之前给我讲题,听一遍我就会了……我、我得过去问问他。”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却听得白姝泛起了隐忍的泪水:“我们不去,不去了啊……”
“为什么不去?”
简愉一脸不解,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左右翻找了一下:“对了,我还答应要他带江阳特产呢。”
“我买好了,刚才还提在手上,去哪了呢。”
“妈妈,你快帮我找一下啊……”
白姝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不找了,听妈妈的话,不找了好不好。”
“那怎么行,我都答应学长了。”
简愉笑了一声,伸手把她推开,又说:“我没跟你说过吧,学长还有个弟弟,脾气可臭了。”
“我这次回来早了,都没来得及给他买礼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不开心了。”
“我、我得赶紧出去买点什么,再回来哄哄他……”
“那孩子昨天就走了!”
白姝呜咽一声,狼狈地拦住她:“316住的早就不是他了!”
“……呵呵。”
简愉笑着,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走去哪里,是出院了吗?学长怎么、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
“小愉,你、你别吓妈妈啊。”
白姝见她流泪,赶忙伸手抹了抹她的脸,声音慌乱:“这才刚做完手术,你不能哭啊,别哭,不能别哭啊……”
“我哪有哭。”
简愉努力地笑着,而她强行编织的谎言,却已然有些瞒不住自己了,渐渐语无伦次了起来:“他怎么可以乱走,怎么能走。”
“他走了,壮壮、壮壮怎么办啊。”
“他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也不管他,学长、学长也走了的话,他要怎么办啊。”
“我、我得去找他,我要把他带回家。”
“妈妈。”
她哇啦一声哭了出来,忽然抓住白姝哀求道:“妈妈,我们把他带回家好不好,我、我刚好缺个弟弟。”
“我会对他好的,再也不惹他生气了,我们、我们带他回家好不好……”
“好、好好!”
见她越哭越凶,白姝彻底慌了,也顾不上太多,就连声答应道:“你听话别哭,不能再哭了,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她嘴上这么劝着,自己的眼泪却也止不下来。
两人的哭声凑在一起,在夜晚的长廊里格外清晰。
而简愉却依稀听到,夹杂在这两道哭声里的一丝气音,像是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时漏出来的微弱鼻音。
她愣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一侧,迟疑道:“壮壮?”
“壮壮?”
她毅然挣开白姝,小心翼翼地朝声源处走了几步,再出口时,声线有明显的波动:“……是不是你?”
……
第74章 热融
一串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简愉顾不得身后的阻止, 立刻循声追了出去, 拐过弯,下了楼,穿过连廊与草丛。
她看不见,也没有盲杖, 又跑得这样急。
碰撞在所难免, 跌倒也是一次又一次。
可这回,不论她挨了多少下, 又有多么狼狈,都始终没能留住那串脚步音。
终于, 她跌坐在无人的空地上, 再也寻不到任何的方向,却仍然不肯放弃,对着空气一遍遍地哭喊:“壮壮,我知道是你。”
“你出来好不好, 跟姐姐走好不好?”
“我会保护你, 真的。”
“你相信我一次,出来好不好……”
而回应她的,只有清风与明月, 和着急忙慌追上来的白姝。
她看着她满身的伤,早已被泪水浸透的纱布,还渗着点点血色,吓得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却也只能强做镇定, 连拖带拽把人送回病房, 央求医生打了一记镇定, 一切才终于平静下来。
第二天醒来,她倒是不再闹了, 眼泪却依然绵延,一次次把将纱布浸蛀捣毁。
如同连月的细雨,不声不响的,潮了整个世界。
换药时,纱布摘下来,眼睛总是红肿一片。
术后感染,加大用药,医生一遍一遍地摇头,严肃告知家长事情的严重性。
全都无济于事。
她的大脑常常是放空的,呆滞中只隐隐有一个念头,就像是,要把眼睛哭还给从舟一样。
第四天。
和丁同光外出多时的丁铭赶回来,接了老两口的班,守在病床前陪她说话。
可不论他说什么,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连日来不吃不喝,只靠点滴维持生命,让她看起来瘦削了许多,干涸的嘴唇紧闭着,原本两天就能摘的纱布,依然蒙在眼前。
一动不动,连是睡是醒都看不出来。
丁铭心里像被猫抓一样,丝丝麻麻,分外不是滋味。
他早就说过,不然她去找从舟了。
要是当初听了他的话,现在根本不至于是这副模样。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说:“你还想见那个小孩吗?”
“……”
简愉就像是一个停止运行的机器,忽然收到了开机的指令,因为长久不用,单是这个信号就接收了好半晌,才一点点地偏了偏头。
纱布下的眼睛睁着,不知是否有光线穿透。
“你好好配合治疗。”
丁铭忍了忍,又说:“等出院了,我就带你去见他,行吗?”
简愉仍沉默着。
她心动了一下。
可意识已然回笼,她一下就识破了,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小鬼根本不会见她。
她拿了他哥哥的眼睛,他再也不会见她了。
“我找人是殡仪馆打听过了,知道从舟葬在哪里。”
丁铭还是了解她的,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突破口:“还听说有个小孩,成天一个人在墓园里待着,看着挺可怜的。”
“你不想,去安慰安慰他吗?”
“……”
简愉心绞了一下,指间颤了颤。
“听话,别哭了。”
丁铭继续说:“出院我就带你去找他,你不是想把他带回家吗?阿姨都答应了,我们再一起去问问他,好不好?”
“……”
简愉喉咙发干,眼睛又是一热,却是强忍着没再让泪水落下来。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一道仿佛被刀片割裂的嗓音才划过空气。
她唇瓣轻颤,终于说:“……好。”
……
然而简愉好不容易摘下纱布,出院的那天,却发现丁铭撒谎了。
他得到消息的当天就回来了,直奔医院,哪里来的闲心去找人打听,更不可能看见什么伶仃身影。
一切不过是让她振作的权宜之计。
但这件事却给了简愉一个思路。
恢复光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遍各大殡仪馆、墓园,四处打听近一周亡者的场面处。
终于在一个崭新的墓碑前,看到了从舟静默着微笑的照片。
照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笑起来的样子温和又包容,带着对整个世界的释怀与谅解,永久地定格在了这里。
视线对上的刹那,干涸多日的眼眶又是一热。
简紧呆愣地盯着墓碑。
不明白说好要等她回来的人,怎么就躺在了这里。不明白这么生动的笑容,怎么就只剩下一张静止的照片。
更不明白,他神采奕奕的眼睛,怎么突然就到了自己的眼眶里。
她抿着唇,有许多话想对他说,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从哪个时刻开始,她竟也学起了那个小鬼。
死死地憋着气,仿佛只要不然哭腔漏出来,就能把软弱给掩藏起来。
她连着来了几天,成了丁铭口中那个驻守的身影,却从始至终,都没能等到想再见一面的人。
几天之后,她忽然想通什么,就没继续再来。
像是认定了,他不会再想见自己一样,在墓园里待着,不过是妨碍他来祭奠罢了。
到最后,她还是这么讨人嫌。
……
她回了家。
不再哭闹,却也仿佛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活力。
每天的生活像流水线一般,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呆呆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眼睛却还是空洞的,一如复明前那般。
眼前似乎是光明的,却又似乎依旧黑暗。
所有人都在劝她,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多想了。
却从来没有人愿意提及,一切到底是怎么过去的。
没人在她面前提从舟。
这就像是一个禁忌。
和当初意外失明后一样。
所有人都在关心她,却从来都对事情本身只字不提。
就这么骗着她。
没事的,生活还在继续,一切总会过去。
直到有天,简兆良推着轮椅来到她身边,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问:“能和爸爸说说话吗?”
“……”
她已经许久不说话了,渐渐地、就像是丧失了这项功能一般,听到声音,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简兆良等了等,又说:“能跟爸爸说说,你的学长是个怎样的人吗?”
“……”
简愉的眼睛动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张久违的脸孔,他的笑容,熟悉之中,已经隐隐有了点陌生。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张了张唇,哑声说:“很爱笑。”
简兆良点了点头:“还有呢?”
简愉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成绩很好,是全市第一名。”
“如果没有生病,应该已经在A大上学了。以后……应该会是一名很出色的医生。”
“那他对你怎么样?”
简兆良又问。
“很好。”
简愉钝钝地点了点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很照顾我。”
她忽然想起一件具体的事。
然后思绪就像开了闸的水坝,只要翘起一个豁口,后续的洪水便能澎湃,一发不可收拾地往外泄。
“我……我在、主任的扣分表上泼了墨,被发现了,躲到学生会的窗帘后面,脚还露在外面,他居然就敢帮我挡着,还跟主任说:‘没看见有人进来’。”
“他那样一个三好生,从来都没犯过什么错,却因为帮我打掩护,被主任一起抓去写检讨了。”
“我不想写,他就……他就把我的那份一起写了。”
“这么一想,他其实也挺傻的,一点经验都没有,两份检讨居然用同一种笔迹。”
她忽然“嗤”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下撇,不知是哭是笑:“你都不知道,主任当时看到,气得嘴都抽歪了……”
“后来,后来他就毕业了。”
“我以为他去上大学了,谁知道是生病了,爆发性心肌炎,死亡率那么高的一种病,他一句都没有抱怨过,还总是笑着,生着病,还给我讲题,给我划重点,夸我聪明,一学就会……”
“爸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要他的眼睛。”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声音也渐渐开始呜咽:“我、我就想让他活着,我还有好多题不会,他不在……都没人教我,没人夸我聪明了……”
简兆良心疼地拦过她的肩,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任由她又一次哭出声来,彻彻底底宣泄了个痛快。
“那你有没有想过。”
又等她的情绪慢慢稳下来,他才再次开口:“这么优秀,对你这么好的一个人,把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件东西,交给你来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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