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各饮三杯,为避人耳目,先后各自从茶楼离去。
*
温昭明被救出来的时候已近昏迷,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施针数次才将她唤醒。
睁开眼时,才看见温珩冷肃着脸站在她床边。
温昭明对着他笑,想要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阿姊被烟熏了嗓子,这几日开口只怕都困难。”温珩从侍女手上接过一杯水,递给温昭明,而后一字一句,“这是最后一回,我不许阿姊再做这样的事。”
不大的小人儿,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自怡嫔过身后,温珩比以前更为沉默,眉宇之间有了几分冷意。
温昭明喝了水,将他的手拉住,在他掌心缓缓写:“阿姊先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再保护我。”
他垂着头看完了她写的每一个字,而后缓缓抬头,温昭明看到他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阿姊,我看着德勤殿里的火烧得那么大,我真的害怕极了。阿娘已经不在了,阿珩只剩下阿姊了。”他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可眼泪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若你也不在了,阿珩便只剩下自己了。”
他哭得模样十分可怜,呜咽着额头全是汗,温昭明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继续在他的背上写:我有分寸,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阿珩的。
冬禧在一旁轻声说:“自从殿下回来,小殿下一直守在床边,奴婢们劝他去休息他也不肯。”
温昭明在温珩手上写:“父皇如何了?”
“太医都在看呢,只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对于明帝的圣躬,温昭明倒是能揣度几番,早年间父皇并不贪图仙术,如今年岁渐长,终年沉迷此间,到底是不妙。
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写:“若别人问起此事,你便说一概不知。”
温珩轻轻点头:“我懂。”
到了正午,温珩和温昭明一起吃了点东西。午后,温昭明坐软轿出了宫。霍逐风与霍时行一同在午门外等她,温昭明被搀扶着登上马车,宋也川正静静地坐在车里。
光线很暗,宋也川身上的衣服已然彻底更换,头发也重新绾于簪中。坐在马车明与暗的交汇处,他的五官明灭交织。一双深眸,隐带幽光。
四目相对,温昭明忍不住对他笑,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说不出话。
马车中的案几上有茶水,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的事,宋先生如今威名远播,大家都在津津乐道。
“巧了,”宋也川的声音低沉,“也川在宫外,也听说了公主殿下的美名。”
宋也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他看着温昭明的眼睛缓缓说:“殿下是真的不怕死吗?”
他们二人都是敢拿自己性命做赌的人,二人眸光撞在一起,又各自避开了视线。
“怕。但是害怕没有用。”温昭明一字一句写在桌子上,“我赌赢了。”
她仰起头:“若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殿下,”宋也川的声音清淡而平静,他的眼睛藏着浩渺烟波,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向她飘过来,“若殿下殒身,也川周遭虎狼环伺,与其让他们生吞活剥,不如也川亦跟随殿下于黄泉碧落之间。”
这人用淡薄的语气说着如此寒意的话,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他语气不如过去温和,似乎在生气一般。
宋也川将身旁的两个盒子缓缓打开,推向温昭明的面前。
“这是汝州和并州的府印,自今日起交由殿下保管。”
温昭明听说了宋也川于府前和温兖打赌的事情,她笑盈盈地接过,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谢字。
“也川是殿下的面首,殿下无需和我言谢。”他的目光顺着温昭明纤细的指尖看向她的手臂,隔着布料,似乎可以看见她的寸寸肌肤。
对于面首二字,他说得越发坦然。
“听说殿下受伤了。”宋也川平静地看着她,“我能看看么?”
温昭明迟疑了一下,缓缓颔首。
宋也川卷起她左手的衣袖,露出她小臂上的伤痕。
烧伤不宜包扎,故而只是简单上了药,伤口不大却深,落在温昭明瓷白的肌肤上,分外狰狞可怖。宋也川的左手托着她的胳膊,他的目光像是凉凉的流水般落下来。
伤口发烫,依然泛红,宋也川目光渐渐和缓下来。
他看了很久,低声说:“殿下,也川是不是做错了?”
抬起头,他迎上温昭明疑惑的目光。宋也川的语气平淡中却透露出一丝伤感:“也川曾说愿为殿下驱策,本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身为殿下谋得安身立命的权势,让殿下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但今日,殿下身处险境,也川才发觉自己太过自大。”
“也川读书时曾记得一句话:君以此兴,也以此亡。权势惑人,殿下可以凭借权势得到很多东西,但若被权势反噬,便难以善终。”宋也川眸光晦暗,“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劝殿下罢手,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宋也川的性格中有多思易感的一面,正因如此,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斟酌良久的结果。在温昭明看来,宋也川像是一尊美丽孤傲的白玉瓶。他一个人站在孤寒危处,带有宁为玉碎的决心,却一次次不甘地扬起头来。
温昭明蘸着水,一字一句地写,顺着她的指尖,宋也川一个字一个字看去,她写得很慢:你不要怕,我没有那么脆弱。
第38章
温昭明的脸有些苍白, 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安静端和。抛开她身为公主,骨子里天生所带的傲慢与清冷之外,温昭明身上带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淡定与从容。宋也川不曾见她脸上过多的表情, 不管喜怒,温昭明都显得分外平静。
但她对着他的笑,却总是如此的真心实意。
而他,也每每会因为她脸上的笑容触动情肠。
无人发觉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
他其实并非是懦弱的人, 只是于今时今日的境遇里,他不敢再向前一步碰触镜花水月, 也不舍得退后一步,顾影自惜。所以, 温昭明每每向他靠近,他心中总会方寸大乱,却又不知该如何报偿。
马车停于府门之外, 宋也川缓缓扶住了温昭明的手臂:“殿下,当心。”
隔着衣料, 宋也川清瘦指尖的温度传递于她的手臂上。
借着宋也川的力, 温昭明走下了马车。而他的手随即收回。
温昭明的眼珠微微转动, 紧接着脚步也有了几分踉跄, 秋绥想要去扶, 却被冬禧一把拉住。
宋也川轻垂眼帘,再一次扶住了温昭明的手臂。
二人离得很近,温昭明可以闻到宋也川身上浅淡的香气,宛若雨后春竹, 又似冷月霜雪。
地面上还有昨夜萧疏春雨未干的湿痕, 宋也川的声音很轻地飘来:“殿下日后,可不可以不要以身犯险?”
知道温昭明口不能言, 宋也川继续说:“我害怕殿下会死。”
他语气苍凉,隐带一丝凄惶。他的每一句话声音都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温昭明抬起手想写什么,却发觉宋也川的手用了几分力气,他钳住她的右手,不让她写字。
“我不知道殿下要说什么,但我害怕殿下将要说出口的话。”他的声音很安静,却又不敢看温昭明的眼睛,“殿下若拒绝我,那于我便是万劫不复。可若殿下答允我,我会觉得自己在要恃弱要挟殿下。所以这些心里话,也川想说给殿下听,却不想让殿下回答。”
走到温昭明的寝房外,宋也川松开了她的手,他缓缓躬身,一揖及地。
“殿下,”宋也川轻轻抬起头,“这样的事,请一定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
司礼监。
六角的风灯左摇右晃,贺虞迈入司礼监东庑房里的时候,立刻有一群人迎上来。贺虞今年三十五岁,周身一袭流金曳撒趁着他冷淡的眉目,气度高华。
屋里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干爹的声音。
他领缘处的金线映衬着他白皙无暇的脸,他在铜盆里净了手,拿过架子上的巾栉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子。
一屋子人都在安静的等他发话,他环顾每个人:“都瞧着我做什么?”
“今天的事儿,还得等掌印明白示下。”说话的是司礼监的一个秉笔,名叫陆望。
“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又不是头一天在宫里。”贺虞神色自若,凉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庄王那边已经和我通过气了,就按陛下圣躬违和去办,你们从没有听说过什么联名奏疏,记得了么?”
众人都答记得了。
陆望是贺虞的亲信,他上前来给贺虞捶腿:“干爹,不单单是庄王的事,儿子怕的是宋也川的事。先前没把他放在心上,殊不知他竟翻动起这么大的浪花。楚王这般素来桀骜的人,都在众人面前起了招安之心,他若是真攀附起了哪门权贵,咱们的日子怕是难过。”
“早和你们说了要沉得住气,这才到哪。”贺虞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任他宋也川像是孙猴子一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不是被如来摁得翻不了身。不论他攀附谁,哪怕他投于庄王座下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咱们是司礼监,握的多少迎来送往、军机要闻。区区一个罪人,孰重孰轻,庄王和楚王都明白。”
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官海沉浮几十年的人,早已将这八字箴言写进了骨头里。
他眼眸带着几分寒意:“庄王办事干净,陛下查不到咱们身上。你们老实当差比什么都强。别因为两个黄口小儿,便乱了方寸,才是丢了司礼监的脸。”
“是。”
“再者说,陛下现在睡着,对咱们也是好事。各地送来的折子,你们挑着瞧瞧,不该递上去的就压一压。至于宋也川么,”贺虞漫不经心,“我回头和郑兼提上一嘴,让他跟陛下进言一二。”
出了司礼监东庑房的门,一个新入宫的小内监忍不住问陆望:“陆秉笔,不知当年宋家犯了什么大错,怎么这么多年,皇上还没消气儿。”
陆望平日里在贺虞面前装孙子,在底下人前头却又装起了爷。今日有逞威风的机会,他索性找了个僻静无人处对他说:“李燃,你入宫晚这些事本不该多打听,但你今天遇到了我,我就索性说给你听。只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当是忘了。”
“是。”
“咱们皇上原本还做亲王的时候,有一个兄弟是豫王。司礼监上一任掌印是皇上的人,可朝中不少大臣是豫王的人。二人拮抗数年,后来朝中出了一位阁臣名叫林惊风,公开弹劾咱们皇上,闹得很大,差点动了先帝建储的念头。皇上登基之后才查明白,这个林惊风是万州书院出来的人,万州书院里的贼子们大半都拥护豫王。于是皇上清查了一遍万州余孽及党同。没料到,几年之后,从藏山精舍中搜到了当年早该焚毁的雕板,刻的正是林惊风的策论。”
“所以,藏山精舍也是其党羽?”李燃忍不住问。
“至少宋家人有包庇之心。”陆望摆了摆手,“和你说这些是为了提醒你,当差得小心着些,知道主子们的逆鳞在哪,不然掉脑袋的时候可别哭。”
“省得了,多谢秉笔指教。”
“依我看啊,这个宋也川留着也是个祸害,早晚除掉才可以高枕无忧。干爹不料理他是干爹的慈悲心,可咱们底下人要替他把不喜欢的人除掉。”陆望眯起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二人正说这话,突然有人高声喊着跑了过来:“陛下醒了!”
*
整个皇宫像是活了起来,流动的灯烛从乾清宫次第亮起。司礼监的人赶到乾清宫的时候,秦皇后正在给明帝喂水,其余后妃和几位皇子公主都立在屋子里,除了温昭明。
明帝整个人才醒来,意识并不算清晰,他的目光越过在场众人,低声问:“宜阳呢?”
秦皇后拿帕子替他擦试了一下嘴角,轻声说:“夜深露重,许是她没得到消息,又或许是睡下了吧。”
明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父皇!”一个少女从众人之中向前走了一步,“这事儿我要替阿姊申辩两句,她将才受了伤,一直昏睡着,只怕现在还病着呢。”
说话的人是其阳公主温清影,她年后才刚及笈,一双灵眸中透露出一股别样的倔强与英妩,温清影的生母的位份不高,早年间在宫中颇受排挤,故而温清影的性子处处都带有凌厉的机锋。因着这个女儿的缘故,她的生母去年年末时才擢升为了熙嫔。
“哦?”明帝淡淡的觑了一眼秦氏,秦皇后再次伸来的汤匙,明帝没有再喝。
“昨日夜间,儿臣突见德勤殿的方向起了大火,众人救火之际,阿珩衣衫褴褛地从德勤殿中跑出,痛哭说宜阳公主听闻父皇病重,希望自己的心意感召上苍,用她的性命来换父皇的性命。”
温清影陈述的是实情,在场众人无人敢反驳,只有楚王突然说:“你是说德勤殿?那不是……”
那是召幸后妃之后,送她们离开乾清宫休息的围房。
明帝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眼中缓缓流露出一丝疲惫:“你们都下去吧。贺虞留下。”
等到众人都走了,贺虞徐徐上前,为明帝行叩礼。
“主子终于大安了,主子病的这两日奴才当真是吓坏了。”他膝行上前,姿态极卑伏,贺虞把手送送的握成拳,轻轻替明帝捶腿,“奴才替主子活泛活泛筋骨,躺久了小心腿疼。”
明帝看着眼前的贺虞,摁住了他的手:“你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这样的活于情于理都不该你做,若是让底下的人瞧见,你这督主岂不是难做?”
“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任谁看见奴才都这么说。”他认真地说,手上的功夫不停,姿态带有几分虔诚,“您救过奴才的命,是十辈子也还不清的恩情,奴才愿意做主子世世代代的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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