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底的时候,竞赛结果出来了。
这天下了很大的雨,温度降到了接近零度。钟琋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全副武装戴着帽子围巾手套,在北楼背了一会儿英语后,她终于受不了寒冷,决定回教室。
教室在南楼。南楼和北楼之间是教师的办公室。
以前钟琋总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办公室,目不斜视地冲向南楼。
而这天,许是天气太冷,许是时间尚早,她有些慢吞吞地走过教室办公室时,忽而无意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几乎全身冻住。
徐忆泽在魏明博的办公室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起来状态并不太好。或者说,除了在他家门口遇见他的那一次,她从来没看到过他如此颓靡而不堪的样子。
在她心里,纵使他的家庭关系和过往经历如此不堪,但他从来都是纯洁无瑕白月光一样的存在,不可被世俗玷污,也永远都不会被人世间任何东西所折损。
但他现在为何是这副模样?
钟琋小心地靠着墙,将自己藏起来,屏住呼吸,听着魏明博与徐忆泽的低声谈话。
……
魏明博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酸和同情交杂裹挟在一起。他早就知道徐忆泽的家庭是个巨坑,就算这个孩子再怎么小心再怎么谨慎,恐怕还是会遇到不少的问题。
只是没想到事情出在他人生重要的节点上。
魏明博对徐忆泽物理竞赛结果抱有很大的希望,以徐忆泽在物理方面的天赋和勤奋,拿到A大H大的保送资格是完全没问题的。
但天不遂人愿,人算不如天算,在物理竞赛决赛的头一天晚上,一个电话就把徐忆泽叫到了医院。
徐忆泽的弟弟死了。
徐忆泽的弟弟有非常严重的自闭症,更是由于父母发现得晚,医疗干预的时间晚,这小孩子失去了获得有效改善的最佳时机,完全不能独立生活。
这天,徐忆泽的继父像往常一样出去干活,妈妈在家带孩子。做饭的时候,她因为疲惫而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弟弟饿极,去翻炉灶上煮着的汤,整一盆滚烫的汤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淋透。
在转送医院的途中,弟弟就出现了休克和呼吸心跳停止,到达医院时,人已经没了。
在急救室门口,徐忆泽被继父和妈妈当作发泄对象,被一脚踢跪在地后又是轮番拳打脚踢。他咬紧了唇,嘴角有血浸出来,但还是挺直了背。在他们看来,就是因为徐忆泽不肯辍学在家照顾弟弟,才导致了弟弟的死亡。
后来,要不是医生警告两人要报警,恐怕徐忆泽会被继父和妈妈活活打死。
魏明博得到消息后,从医院把这个浑身染血的少年带回自己家。
夜里,徐忆泽发起了高烧,退烧药完全无效,魏明博又只能带他到医院输液,等他整个人醒来时,已经来不及去参加考试了。
“没事的没事的,你别有心理负担,不能保送,咱们还能直接参加高考呢,我还等着你拿回个状元呢,”魏明博笑着宽慰着,心里却替这个少年苦不可说,“有什么你需要我的帮忙的,你尽管跟我说,任何事情,只要你愿意,你都告诉我,好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了,但魏明博心里知道,以徐忆泽的心气和骄傲,他恐怕宁肯咬烂了牙往肚子里吞,也不会开口。
于是他又开玩笑地补了一句:“等你今后功成名就了,就来一中捐笔钱,以我的名义来成立个奖学金,还可以帮助其他学生,怎么样?”
徐忆泽一直垂着的双眼,终于稍微抬起了一点。
半晌,徐忆泽轻轻说道:“好,我答应你,魏老师。我想……您可以帮我安排一间宿舍吗,或者任何地方都行。我……没家可回了……”
……
徐忆泽回到教室时,一眼就看到钟琋在埋头做题。
他坐下,将桌子上放着的那一箱信放在地上,随意从抽屉中摸出一张试卷,开始做题。
他的笔尖“沙沙”作响,与她写字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也好,不能保送,还能与她一起奋斗这高中这最后一段时间。
而关于徐忆泽没有参加竞赛决赛的消息很快就已经在一中传遍了,有人猜测他不屑参加、想拿高考状元来博眼球的,也有猜测他不敢参加、生怕失败的。
休息时,专注考A大而许久没有提及徐忆泽的李倩霖也忍不住问:“小琋琋,专属小邮差,你和他最熟悉了,你知道原因吗?”
钟琋吃着面,差点呛到:“不要老叫我那么奇怪的名字……唔,或许他是想考状元,每年保送A大H大的人那么多,但省状元却永远只有一个。”
她指着面馆外,街对面的一中校门说:“说不定啊,以后这门口还会专门弄个公告栏,搞个大大的橱窗,把历年来我们一中的省状元的名字都写在那里。你想想,徐忆泽的名字就在其中,每个学生和路人都会看到,这可比保送要有排面得多,对吧?”
李倩霖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好主意。你听老师说的要弄公告栏?”
“我随便瞎说的,”钟琋说,又招呼老板娘,“老板,再给我做一份面,多加肉,我打包带走。”
“你吃那么多不怕撑死啊?”李倩霖掐她脸。
“没办法啊,最近做题太耗体力了。我要多吃点,拼命刷题,争取能跟你抢A大。”
李倩霖双手插腰,得意地笑:“这是年级前三十跟前十五说话的态度吗!”
……
钟琋提着打包好的面条,走进教室。
午间时分,教室里一半人在睡觉,一半人在刷题。
徐忆泽正是奋笔疾书的那个。
她走到他面前,把面放在他桌上,硬生生地说:“要不要吃?”
徐忆泽抬起头来,眼下还有些乌青。
虽然面容憔悴也掩不住他出众的五官,但钟琋还是感到从心底深处而来的抽疼。
最近他过得一定很辛苦。
自从他弟弟出事后,他已经很少去食堂吃饭了,即使一中食堂的饭菜已经足够便宜,但对他而言,恐怕也是一笔能省则省的钱。
“李倩霖让我给她买的,但她突然说要减肥,就不肯吃了,”钟琋说,“不能浪费粮食,对吧?”
徐忆泽还没开口,就听到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钟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回座位上去趴着午休了。
徐忆泽担心在教室吃东西会影响其他人,于是提着面,独自走到北楼。
今天放学时,他其实看到钟琋和李倩霖两人手拉手朝校门外走去,这面不可能是李倩霖要的,只可能是钟琋专门给他带的。
当然,这不是钟琋第一次带吃的给他。
他早就被断了本就不多的生活费。为了省钱,他能忍住,便不去吃饭,饿了就拼命喝学校免费提供的饮用水。他也不知钟琋怎么会察觉到的,几乎每天中午,她都会借口多买了面条或多打了几个菜,将吃的东西送到他的桌上,要不就是借口要减肥,把一大袋零食全塞给他。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瘦削的肩膀贴在墙上,滚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深冬的寒,永远无法冰冻他的心。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正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最后的尊严。
而他也同样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全部,都放在了心上。
……
高中最后一个寒假开始前,钟琋的年级排名已经进入前二十,但李倩霖更甚一筹,压了她好几名。
其实钟琋这个成绩在全省也能排个不错的名次,但距离A大还着差一步之遥。
钟琋看着自己不太满意的物理成绩,用钟父新给她配的小灵通手机打了电话回家,表示这个寒假想请徐忆泽继续住在她的房子里,顺便让徐忆泽给她补物理。
钟父钟母已经熟悉徐忆泽了,并没有异议。
但徐忆泽只答应隔天给她补习一次,不能住在她家了。
自弟弟去世后,徐忆泽的妈妈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时常疯疯癫癫自言自语,行为也越发古怪。而他的继父也因丧子之痛,暴力升级。徐忆泽住校了让他无从发泄,他便开始对徐母拳脚相加。
徐忆泽已经比他继父高出了快一个头,虽然身体还是很瘦,但只要他在家,继父便不敢打人。
一家四口变成一家三口之后,家中关系又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春节过完后,便是高三下学期了。
毕业班明面上是开学了,但实际上早就已经是放养状态,学生要到教室学习也好,到办公室请教老师也好,甚至不来学校也好,学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忆泽念及家中如今的情况,虽然十分感谢魏明博在学校为他安排了宿舍,但他还是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回家住。
好几个月,钟琋甚至都没见过徐忆泽。
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毕业的原因,有些同学也开始自我放飞了,许久不见的情书又到处乱传。小邮差钟琋课间到走廊上散步走一圈,都能帮徐忆泽拿回好几封情书。
又集齐了几十份情书后,距离高考只剩下十天了,钟琋决定去徐忆泽家里看看他。
她忌惮徐忆泽那个有暴力倾向的继父,只能拜托刘伯陪他一同去。为了掩饰得更像样一点,她还准备了一些物理习题。
敲了门,徐忆泽很快就来开门了。
但他拦在门口,不让钟琋和刘伯进去。
“过几天有高考誓师大会,我会回学校的,”徐忆泽声音沉沉地说,“到那天我跟你说说这些习题……”
徐忆泽一边说着,屋里一边传来叮叮当当摔碗的声音。他顾不上钟琋和刘伯,说了抱歉后,便将门关上了。
钟琋站在紧闭的门前,心中杂味万千。
刘伯真心劝道:“琋琋,你这个同学虽然成绩好,人也很优秀,但他这个家庭真的太可怕了,指不定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吧,否则你爸妈也会很担心你的。”
钟琋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可是,我已经无法抽身而出,也无法远离了。
作者有话说:
钟琋小天使!
第16章
一中的誓师大会历来都是在高考前一个星期举行,默认了由年级第一的学生负责领誓。
徐忆泽高中三年虽然一直稳居第一,但人并不高调,甚至是沉默内敛的。因此很多同学对他本人十分好奇,不知道他在这次誓师大会上会如何表现。
不仅是毕业班的学生,其他年级也来了一群围观的。
当徐忆泽站到台上时,整个一中都沸腾了。
少年剪短了头发,没有了会稍稍遮住眼睛的刘海,立体的五官更加突出,整个人显得更加干练精神。他穿着一中传统的校服,宽大的校服掩盖不了他提拔的身姿和修长的身材。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在高二理五班那里微顿了一下,嘴角微微勾出一点弧线,而后以满满的气势与信念,无可匹敌的少年志气,领誓道:
“砥砺奋战!势在必赢!”
“全力以赴!无愧青春!”
“自强不息!超越自我!”
钟琋在台下,望着他,眼泪不禁流下。
其他学生站在这里,誓词所喊出的或许是对高考的决胜之意。而徐忆泽站在台上,他的誓词,更是对命运的抗争与不屈。
他是她追寻的身影、奔跑的方向、前进的灯塔。
……
誓师大会这一天,很多许久不见的同学都回到班里,有的同学拿出了相机来合影,有的开始签同学录,这种热闹的气氛算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发泄。
徐忆泽桌前被挤得满满当当的,连钟琋都无法坐回自己的位置,只能跑去找隔壁班的李倩霖聊天。
李倩霖的爸妈给她买了台最新的数码相机,她和钟琋在走廊上合影自拍了一会儿,说:“借你,你去跟徐忆泽合个影吧。”
“什么啊,我没想跟他合影啊。”钟琋一脸通红。
“你不喜欢他?”
“哪跟哪儿!”
“他不喜欢你?”
钟琋整个人都要被烧着了:“你胡说什么啊!徐忆泽是什么啊,学神呢,神对人间的事情不感兴趣。”
李倩霖露出坏笑,刚想伸手弹一下钟琋的脑门时,徐忆泽走出教室,对钟琋说道:“我有事找你。”
钟琋连忙跟着徐忆泽走。
李倩霖举起相机,对着两个人的背影,“咔嚓”按下快门。
……
北楼。
“你找我什么事啊?”钟琋问,突然恍然大悟,“哦对了,是我说过有题目要问你。不过我习题册放在教室了,你等我,我回去拿一下。”
“钟琋,”徐忆泽叫住她,“这段时间我没来,没有情书吗?”
“有啊有啊,还挺多的,”钟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徐忆泽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情书的事,毕竟他那么多年收到的情书也不下几百封,就从来不见他关心过,“因为不太方便放在教室,我就拿到我家里了,要不一会儿你跟我去拿一下?”
她回头,正准备走,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她怔怔转头,不解地看着徐忆泽,只听他问道:“你帮人送过那么多情书给我,那你的呢?”
他收过很多人的很多封情书,但他唯一只想得到她的一个答案。
“我的?”钟琋整张脸腾得通红,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剧狂跳,他手心的温度透过她的校服,传到她的皮肤上,像是激起了一层疙瘩,“我……我……”
徐忆泽松开手,笑了起来。
她见他耳根也通红了,忽然想起刚才李倩霖问她的话。
——“他不喜欢你?”
不是,一定不是不喜欢,心中一定是有个位置的!
此时,少年的眼神就像春天里吹皱了涟漪的深潭,每一点反射的波光涟漪都是全部心事的表白。
……
然而,等到高考结束,再到填报志愿前,钟琋都再没见过徐忆泽,唯一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就是他不负众望地拿了省状元。
钟琋的高考成绩算是正常发挥,但距离A大H大的分数线却正是差了那么一口气,报了后不一定能录到。钟父钟母劝她为了稳当起见,就报海市那所仅次于A大H大的国内顶尖高校,而且一定能安全录取到。
钟琋有些不甘,只能去请教魏明博志愿填报的事,顺便侧面打听徐忆泽的消息。
魏明博也劝她报海市的大学,而在谈及徐忆泽时,他有些神色闪烁。
钟琋心中开始发慌,这次她没有叫上刘伯陪同,就一个人冲去了徐忆泽的家。
他家的大门紧闭着,她敲了许久,也没人来开门。
有路过的人看到她,都露出慌张惊骇的模样。
有个路过的大妈还好心地劝她:“小姑娘,这家人不在这里了,你以后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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