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是来慰藉自己这颗孤单的心的,却刚好碰见了这事情。
阿喜年纪小,胸中最不缺的便是正义和勇敢,见到有人落难便积极地上前施救,拉着附近看见的人一起,扔了一根渔民给的麻绳过去,正在合力将那艘没有被浪打翻的船只拉到岸边。
唐朝朝与慕饮秋前后脚赶到时,人已经被拉到岸边了。
据阿喜说,这两艘船原本是有四个人的,如今折损了一艘船,另一艘船上的人已经落入海水,不知生死。不过如今这般大的风浪,除非水性极好,否则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一帮人正在安置幸存的人,唐朝朝独自走到海边查看,夜里很黑,海水与天空融于一体,伴着呼啸的大风和海浪的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令人通体寒冷。
“有人飘上来了。”唐朝朝看的不算太清楚,只隐约看见不远处的海水中有一团成年人大小的黑影,随着海水翻飞。那人无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短时间内即便是在海水中也是难以飘浮上来的。那个人显然是被海浪推着浮沉,唐朝朝声音刚落下没多久,人便被冲上了岸。
阿喜走到那人身边探了探他的脉搏和鼻息,摇摇头:“死了。”
慕饮秋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活着的两人,他们湿漉漉地坐在海滩上,对于同伴的死亡并没有展现出多少难过,也不曾看出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安静地坐在地上,好像在翻找什么。
他朝旁边走了两步,视线从唐朝朝身边掠过,落在那具尸体上。
唐朝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死尸,最后神色又回到慕饮秋身上:“怎么了吗?”
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包括方才被救上来的那两个人。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众人回头时,一柄剑已经架在了其中一个落难之人的脖子上。而另一个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阿喜!”
阿喜立马反应过来,喊了声“是”后,便朝着那人逃走的方向。
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唐朝朝和一众渔民齐声感慨:“好快!”
这些天的训练,效果还是十分显著的。
慕饮秋将剑尖抬起两寸,声音森寒:“倭国人?干什么来的?”
“倭国人?”唐朝朝诧异地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他是倭国人的?”
她对于慕饮秋的判断向来是不会质疑的,只是倭国人不像漠国人那样,身材长相与汉人有明显的区别。他们无论从身材,肤色还是长相都与大程人差不多,混在大程中,只要不开口说话,便很难被人认出来。慕饮秋究竟是怎么这么确定这个落难的人就是从倭国来的?
他用剑迫使那倭国人抬起头,那人的衣领在海中时被损坏的木船的尖锐处划破,如今一抬头,胸膛处的皮肤向上扯出些许,漏出一点暗青色的刺青。
在大程,刺青多在面上,用于惩戒犯过罪的犯人。而在倭国,刺青则是忠诚的象征,不同机关下,武士刺青的样式与位置都有区别。而在胸部刺青的,是倭国的海鸥营,一个专门负责打探情报,搬运物资的后勤武士部队。
渔民们都皱起眉头互相看着其他人:“还真的是倭国人啊。”
“他们不老实待在倭国,跑来大程做什么?”
大程和倭国,可不是什么关系友好的邻国。这些武士乘小舟而来,必然是偷渡至此。想来也不会是来做什么好事情的。
几个渔民瞬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反倒是任由这些个小国小人死在浪涛之中还能算上一件功劳。
唐朝朝看向那尸体,那人左肩上也有刺青,恐怕慕饮秋和另外一个逃掉的倭国人均是看见这个,才有了如今的发展。
她不了解倭国军机机构的构造,但认得这图样。
战乱收尾的那年,在他们全家都以为噩梦即将结束时。她母亲死在与这倭人一般模样图案之人的刀下。
那一日,是她五岁的生辰。
也是战乱的最后一日。
痛苦与新生,在她降临世界的一日,更加犀利的重现。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说,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声音打断了唐朝朝的思绪。
还活着的倭人颈上流下一行细小的血线,伤口只有针尖大小,却把这号称倭国最忠诚的仆人吓得连连讨饶。
这个倭人的官话说得十分流利,甚至要比大程一些地方百姓讲得标准正规。
慕饮秋未曾驱散平民,丝毫不在乎被他们听去,原地审问道:“来做什么的?”
“送图纸。”
慕饮秋:“我耐心有限。”
倭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事无巨细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去。
他们是秘密前来送武器图纸的,与福州的匪徒们接头,专门制造倭国研发的新式武器,并大量储存。
倭国虽然海上技术先进,但航海所需消耗太大,携带大量兵器飘洋渡海成本高,效率低,于作战不利。
他们联合在福州的内应,劫掠钱财私造兵器,有吞并大程沿海诸州之意。
那倭人级别太低,所知道的也不多,这些还都是听旁人聊起才得知的。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给对接之人送图纸。
倭国武士执行任务,只需全力照做,不用知道原因。
剑尖贴着这倭人的皮肤向下游走,将他脖子上挂着的一小块青铜海鸥雕饰勾出。
慕饮秋手腕一颤,两剑挑断了倭人的手筋,束缚青铜雕饰的软线断开,“海鸥”高高飞起,落在慕饮秋手中。
惨叫声未止便又响起一声,一个渔民被飞镖击中眉心,当场死了。
唐朝朝看清了黑夜中的杀人凶手,是方才逃走的另一个倭人。他此刻双手握着两把短刀,将口中含着的竹筒吐掉,森然道:“把东西给我,否则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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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见到有人被杀,其他渔民全都慌了神,却不敢逃跑。
这个倭人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随时可以击发的暗器。他不想让人走,在场除了慕饮秋这个武功高强的,没人能逃的走。
慕饮秋将那枚海鸥雕饰揣进怀中,漫不经心地挽着手中染血的长剑。
“兄台说的好听,我们知道了贵国的计策,这东西给不给你,都不影响你灭口与否。”
方才他们两个倭人就是在确认这海鸥雕饰是否被浪卷走。奈何慕饮秋发现得太及时,拿着信物的倭人没能逃走,不然他也不会冒死回来。
守住秘密固然重要,但他们知道的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机密。最主要的任务是安全与接头人碰面,把图纸交出去。
当然,能杀人灭口,都杀干净最为稳妥。
“你是谁?”对峙的倭人警惕握剑。
慕饮秋手中长剑落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正插在身侧那倭人的脚踝处,哀嚎声很快被海浪吞没。
唐朝朝受惊后退了两步,再去看那倭人,已经昏死过去。
慕饮秋:“看来你对杀了我很没自信。”
他单臂撑在剑柄上,状态惬意。
而除他之外的人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着倒像他是那个要人性命的。
唐朝朝默默拔出腰间的匕首,她看出这个倭人想要干什么了。虽然她藏在慕饮秋身后不好动手,但却是这里面最能威胁他的一个。
两道铁钩从倭人袖间飞出,缠绕住了离他最近的两个渔民的脖子,将他们拉到自己身边,寒声道:“杀你没把握,他们可就没你这么好运气了,不把海鸥令交出来,我便要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死在你面前!”
慕饮秋在的位置,方才是完全可以救下一个人的。不过他丝毫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依旧倚靠在剑上,冷眼看着一切。
他没有动作,也不再说话,看戏一般看着那倭人与他劫持的两个百姓,那副样子,完全就是在说:“随你杀了便是。”
倭人也没想到这招竟然一点不奏效。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人位居何职,但从他的衣着配饰看得出来,这人是个当官的,而且职位不低。对付官员,百姓便是他们的软肋,尤其是这种年纪小的官员,正是最甘愿付出自己来服务的百姓的时候。
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百姓安危,即便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图之臣,这种场面随便让他杀了百姓,对他今后的仕途也是十分不利的。
怎么样也不该,是这副巴不得他赶紧将人杀了的表现。
慕饮秋拔出了剑,走到那倭人近前,将其余百姓全都聚拢于他身后:“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身上,想要的话,自己来取便是。”
两道破空声响起,那倭人手腕处的机关喷射出密密麻麻十几道飞针,不仅朝着慕饮秋,还有他身后的三个渔民,以及一直站在最后紧张注视一切的唐朝朝。
飞针一半被慕饮秋挡了回去,剩下一半,一些打伤了几个百姓,一些插在了那具从上岸来就已经死掉的倭人尸体上。
唐朝朝背靠着死尸,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
她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旁人了,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能给慕饮秋帮的最大的忙。至于其他几个百姓,被射中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只是不知那飞针有没有毒。
只听到一声剑插入肉的响声,海滩上除了风和浪的声音,又一次寂静了下来。没过太久,她身边的几个渔民全都目色恐惧地瘫坐下来,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不可置信的恐惧。
唐朝朝从尸体后爬了出来,眼前景象,令她这个已经见过许多次遍地尸骸的人也升起巨大的恐惧。
这恐惧不是因为死法难看血腥,而是因为慕饮秋。
他一剑贯穿了三个人的身体,不对,是只贯穿了被倭人拉来挡刀的两个百姓的身体。而贯穿倭人的那柄剑,是从后方插入的,阿喜被那身材高大的倭人挡住了,唐朝朝一眼没有看到。
只听他还在不停地大口呼吸着,追了这么久,最后还是跑回起点来了。
唐朝朝坐在沙滩上,身后的海浪一波一波冲上岸将她的手掌淹没,浸透了袖口的衣料,风停下来,浪也变得平和,就是有些凉了。
阿喜将两个倭人绑了起来,安置好了剩下受伤的百姓,帮他们寻找医士取出体内滞留的飞针,散了些钱财安抚。
但是效果并不好。
他们都看到慕饮秋那毫不停顿的一剑,硬生生将两个活人串在了一起,他们到死都没发出一声痛呼。杀人的是慕饮秋,害人的是那个用人肉挡刀的倭人。
原本这罪过也该是担在那倭人头上,但慕饮秋的冷漠,也让当时在场的渔民们难以不把他放在凶手之列中。
唐朝朝当时连伤都没有,坐在那一双眼睛就看着,看得清楚。
从头到尾,她看不见慕饮秋的一丝情绪波动,她虽然心中为他辩驳,以为他是为了大局,为了大程,为了护住其余还没有但很可能惨遭倭人毒手的百姓。
死人而已,她见多了,有什么可怕的?
虽然这么想,但她的身体很是诚实,这两日她一直躲着慕饮秋。每日睡到慕饮秋出去训练死士后才从房里出来。赶在慕饮秋回来之前便睡下,能不见便不见,实在避免不了便少见。
本以为自己这样,慕饮秋多少会感到不对劲来问她。如今看来反倒有些多虑了。
这天她坐在宅子外的秋千上,如常人一般对着海景发呆。
大海是看不腻的,她在这宅子住下也快三月,几乎日日都能见到海,虽不似初来时那般稀奇,但也从未厌倦过这般风景。
海水连接着大地和天涯,大到什么烦恼都能装下。
阿喜从关押着倭人的房间出来,语气怪怪的:“夫人怎么还在这里看啊?”
“消磨时间。”唐朝朝回头,明朗地笑着。
阿喜知道唐朝朝是因为什么不愿意与将军再见面,他这两日就一直觉得它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变回了他们刚成亲的那段时间,一个早出晚归,一个晚起早眠,几乎日日碰不到面。
若是时间放回那时候,他还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
但是前些日子,他们明明表现得还算个夫妻样子,甚至还能手拉手在海边散步,如今却好似前功尽弃了一样。
他便悄悄去问了慕饮秋。
“那日在场的百姓都被人杀了。”阿喜说道。
唐朝朝踩在阴影下清凉的沙地上,用脚将沙地搓出个小坑,低着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说的那些我早就与自己说过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阿喜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从他的指缝间快速落下。抓了几把之后说:“将军说他喜欢你的地方,是因为你比他勇敢,不管遇到什么都会想办法去解决。不过现在看来,你们都差不多,都是遇到事情只会逃避的胆小鬼。”
“我们?”
说她是胆小鬼还算合理,毕竟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胆大之人。可他为何要这般说慕饮秋,天下又有谁比得上这个传奇将军有胆魄。
阿喜用手将沙子聚成一座小丘,话语间竟带着些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恨铁不成钢:“不是吗?自从那日之后,你们一个躲着不出来,一个知道是躲着他,也不去找人说清楚。你们这样,家里倒是和谐的很,却是不如大吵一架来得勇敢一些。”
唐朝朝摇摇头:“将军知道我不想见他,自然不会来找我。”
“少来了,他最会做的就是强迫别人了。说的好像他是个尊重旁人的好人似的。整个大程乃至北边大漠南边小倭,觉得将军是个正人君子的,恐怕只有夫人您了。”
唐朝朝沉默了,她对慕饮秋的了解,最多也就停留在那望都初见的几日,他骨子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对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将她当作无聊生活的慰藉?
她统统不清楚。
不过她也不赞同阿喜说的话。他说得固然是对的,但像他这种从小没有经历过战乱,一出生就在前辈打好的太平盛世里生活。有着长安都城的户籍,不管是钱财还是情感都能得到充分喂养的小娃娃,想法还是纯良了一些。
虽然中间出了一场险些让大程陷入血海的大战,但他被奇迹般的止在了北境,那时候的长安除了收到一些会让人心中不安的战报外,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他们吵不起来,单纯是因为唐朝朝她没胆子,还有担心话赶话上了脑,再把慕饮秋的毒逼出来,那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她突然笑了:“你说得对,我们的确都是胆小鬼。”
阿喜以为唐朝朝想通了,原地转了个身,期待地问:“夫人愿意见将军了?
唐朝朝耸了耸肩,朝着他身后努了努嘴:“我愿不愿意,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慕饮秋按着阿喜的肩膀将他转了回来,弯腰居高临下望着他,问道:“你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阿喜心虚地笑道:“将军今日,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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