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烟熏、水泡的痕迹不少。油烟机上,钢丝球清洗留下的划痕,一层叠着一层。还有橱柜里,那一摞带豁口的碗盘。
外面有人找,“小雪!”、“小雪姐姐!”、“妈妈!”
门外空荡荡,却让白雪忆起过往。
那时,她还是个傻孩子,在土堆里摸爬滚打,长成了假小子。
“姐姐”让她成长,学会了做饭,还可以辅导功课。
“妈妈”却比“老师”来得早,赋予她责任,扛上就卸不下。
房间搬空翻出霉味,待得久了,竟觉得有些好闻。
那时,二三十个孩子挤在一间宿舍,闻着满屋子的酸臭味,笑得没心没肺。
过上高中住宿生活,她每周回来一次,在村长的房间将就两晚。后来,把这间用作存放教具的储藏室改成了她的房间。
哪都变了,是遍布各处仍亮着红灯的摄像头,还是那堵不过砌了几个月的院墙。
手机接连响起新消息提示音,叶棠发来消息,是几张空房的照片。
白雪回复:“真好,曙光这边也搬进新楼了。”
当日下午,邢涛亲临曙光指挥工作。
几辆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拉走了所有旧家具和旧电器,随着一声哨响,工程车压塌了房梁。不足半日,旧房被夷为平地。
废墟被清理干净,刨去院里的水泥地,改用人造草坪铺地。
滑梯、跷跷板、秋千、沙坑,不过几日,院子里就建成了这些游乐设施。
曙光早饭时间,门铃突然响了。
陶琳琳跑去开门,回来后拍白雪的肩膀。
申燃站在敞着门的饭厅外,不进不出的样子是在等人。
村长站起来,“申老师,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一块儿吃吧!”
孩子们纷纷叫道:“申叔叔!”
他不似往常工作时那般严肃的打扮,黑色大衣里一件米色羊绒衫。
白雪看他一眼,自顾自把饭吃完。
申燃走到她身边,拽她起来,拉到了饭厅外。
白雪抽出手,与他拉开距离,“申老师,您有事就去找邢助理,我没时间。”
申燃:“这件事只有你能和我去。”
他把她拉到二楼,来到楼道尽头,打开房门,推她进去。
白雪不配合他的故弄玄虚,坐在床上,索性就这么耗下去。
“罗城有个贫困村,叫月下村。”申燃站在楼道对她讲,“我给那里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教学楼盖起来了,该去看看了。”
白雪惊讶于他,片刻后恢复如常,“最该跟您去的是邢助理。”
申燃:“原本是该这样,只是我是以个人名义捐建的。”
白雪对此意外,一时间沉默了。
申燃:“你考虑一下,现在出发,下午到那,在那住一晚,明天上午出发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雪抬起头问:“我去能做什么?”
听来是询问她能做的事,实际却是问他一定要她去的意义。
“因为你是小雪老师吧。”申燃回答。
白雪考虑再三,最后答应了,“就这一次。”
她走向衣柜,“那边多少度?”
申燃:“都准备好了。”
尽快到达那里最实在。白雪关上衣柜,从写字台抽屉拿出身份证,与他下到一楼。
她和村长请了假,与其他人告别,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
到时中午,机场大厅的乘客普遍身着单衣。
申燃手提行李包,在途经卫生间时停了下来,“去把衣服换了。”
白雪上穿一件白色高领衫,看一眼行李包,习惯拒绝了,“不用了。”
申燃在柜台办理好租车手续,两人驾车驶离了机场。
车子开进城区,两人找了一家饭馆,简单吃了午饭。
白雪在饭馆外左右看,“申老师,我去买个东西。”
她带路走进一家超市,拿了一个盒装内裤,在日用商品区找到了一位理货员。出来时,超市员工拉着一辆平板推车,数个纸箱子叠放,装满了后备箱和后座。
车子从城市开到了山区,崎岖山路令车子行进的速度缓慢。渐渐地,却见山路变得平坦,一条柏油路平铺开,样子还很新。
远远地一条红色条幅架在路上,数人齐聚,其中还有两个女人身着青色民族服饰。
车子开近,众人一拥而上,堵在右前侧,迫切地讲话,听着是方言。
白雪表情难看,“申老师,那是什么意思?”
申燃只同她一起看,却笑而不语,。
红色条幅上一行白字写道:热烈欢迎小雪老师莅临指导。
众人在车外等候多时,白雪迫不得已,只能下了车。
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正中,握住白雪的手,普通话里夹着些口音,“小雪老师,您总算来了。”
白雪愧不敢当,“您好,您叫我白雪就行。”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我是月下村的村书记,我姓卢。这是村文书、校长、老师。”
白雪一一点头,与他们握手问候。
卢书记笑容和蔼,对申燃点了下头,忙对其他人吩咐一声:“快把条幅收起来,把路让出来,让车开过去!”
条幅顺到路边,卢书记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带路。
“申老师,为什么不是‘热烈欢迎申老师莅临指导’?”白雪问。
申燃:“他们不知道我是申老师。”
白雪:“‘申燃’,或者‘申总’呢?”
这一声“申燃”,她说得别扭,申燃笑了,“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又不能不讲这个理。”
白雪不完全信,“卢书记知道我会来?”
申燃:“嗯。”
白雪:“您是怎么跟他说的?”
申燃:“我说带个老师过来,能帮上忙。”
“您捐建的学校,学校都该用您的名字命名。”白雪思前想后,理出些头绪,“是您让卢书记用我名字的?”
申燃却问起她:“我为什么?”
“您生气了?”白雪猜测,“怎么不早说?下了车我告诉卢书记,让他把您的名字换上去,再在村口来一遍。”
她不像是说说而已,申燃被她逗笑了。
道路旁、山脚下,零星几座破瓦房。偶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门外,灰头土脸的孩子追着狗跑。
车子跟随卢书记上了坡,开进大门。
车子停在空地,白雪和申燃随后下了车。
卢书记支好自行车走过来,“教学楼是上个月封的顶,我给邢老师提前打了电话,他说你们有事过不来。真是可惜了,封顶那天村里人全过来了,过年我们这都没这么热闹过。”
一栋白色的三层楼房中规中矩,在这片黄土地上拔地而起。
卢书记带着他们两人往教学楼走,“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三人迈上台阶,沿着楼道走下去。
一间教室里,两位工人闻声搁下了手里的活儿,一人叫了一声:“卢书记。”
卢书记走进教室,向他们两人介绍:“这位就是小雪老师,刚从北京过来的。”
两位工人忙不迭放下滚筒刷,走过来鞠上一躬,“小雪老师!”
白雪受之不起,自我介绍道:“你们好,叫我白雪就行。”
卢书记:“你们忙,我带小雪老师到处看看。”
三层逐层看过,卢书记带路来到校园一角的平房,“这里之前是老师的办公室,旧的教室拆除之后,就让这些孩子在这上课。”
十几平米的房子,年轻女老师带领着二十几个学生朗诵课文,紧挨着还有一间。
“自从原来的教室拆了重建,村民们听说上学有补贴,都愿意把孩子送过来上学。”卢书记朝教学楼的方向指,“第一个去的那间教室,刷墙那两人中的一个,之前是夫妻俩在镇里做小工,给人刮大白、铺地砖的。听说了这事,两人二话不说就回来了。像是这样的还有很多,有不少都说过年回来了就不出去了。”
卢书记看一眼手腕上的老式手表,“我们走吧!孩子他妈正在家里做饭,来这的第一顿饭必须跟我回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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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贫困”这顶帽子
一侧临山,一侧过着溪水,让这条柏油路缩减成一半宽。
“这边走。”卢书记护着他们两人,提防山上的情况,“这山让雨水冲得水土流失严重,前几天才下过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滚下来块石头,走的时候可要注意。”
白雪和申燃仰起头,快步通过这段路。
柏油路到了头,房子分布在梯田般的山坡。
一个女人从院子里出来,往地上泼了一盆水。
“月月妈!”卢书记喊了一声,推着自行车,小跑过去。
妇人却对他置之不理,控净盆里的水,转身往回走。
卢书记拽住她,让她往坡下看,话说了不少,却不见妇人有回应。
卢书记不死心,“适龄的孩子上学是义务!月月都八岁了,你不能不让她上学!”
一个马尾辫女孩文文静静,正站在门框边。
卢书记见了于心不忍,“月月聪明,以前还是班里的尖子生。现如今上学免学杂费,家里情况特殊的,学校还提供午餐。你没见老李家那师范毕业的女娃都回来了,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白雪走近,妇人看她一眼,拉着女孩进了院子,反锁上院门。
“卢书记。”白雪问,“那个大姐为什么不让她女儿上学?”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忍心委屈了孩子?”卢书记力不从心,“她说孩子不愿意去,只要没灾没难的,她就知足。哪是孩子不愿意去?是她不让去!”
他长叹一口气,“等下次见到她,我再做做工作,还有机会。”
他提着自行车迈上石块砌成的台阶,推开门先进去,把自行车靠在墙边,踩上一截铁链,“来!快进来!”
一条小黑狗被拴在门口,摇着尾巴叫了几声。
“你们放心走,狗不咬人。”卢书记朝屋里高喊一声:“美玲!我把北京的领导带回来了!”
一个低马尾妇人快步走出来,“来来来!快进屋里坐!我刚沏了茶!”
卢书记:“先别急着做饭,去给小雪老师找一套仫佬族的衣服,把身上这套衣服换下来,都出汗了。”
潘美玲打量白雪的身形,立刻解下围裙,“行!我现在就去!”
白雪急忙阻止,“不用了,我不热。”
潘美玲风风火火,把围裙塞给卢书记,小跑着出去。
卢书记邀请他们进屋,倒了两杯茶,“这一路辛苦了,快喝口茶!”
白雪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茶。
卢书记指着门上挂布帘的房间,“小雪老师,这个房间收拾好了,床单被罩都换了新的。晚上的时候,您就和孩子他妈睡这屋。我儿子在县里上寄宿高中,我们两个男人在他那屋睡。”
白雪不好擅自做主,“等下我和申老师商量一下再答复您。”
卢书记:“这么远过来了,村里没个合适的地方招待二位。只是等到了天黑再出村,路上连个灯都没有,万一开进沟里可不是小事。我这条件是不太行,但比那些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的村民那还是好一些。您二位商量一下,什么安排我都服从!”
潘美玲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让我好一顿找,还真找到一件合适的!小雪老师,您跟我进屋,我帮您换上!”
事已至此,白雪没再拒绝,跟着她进了挂帘的房间。
一扇门反锁,潘美玲在房间里讲给白雪听:“这是村民自家种的棉花和蓝靛,自织自染做的衣服。放在以前,还要佩戴银饰,后来慢慢汉化了。现在也很少见,都是在节日的时候穿。”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布帘掀起的那一刻,卢书记站了起来,“小雪老师!您太适合穿仫佬族的衣服了!找遍整个村也找不出一个像您穿得这么好看的!”
大襟短衣,宽身阔袖,绣花长裤,腰间束青色围裙。只这寥寥几笔勾勒,白雪摇身一变成了俏丽的村花。
她无意撞上申燃惊艳直白的目光,短暂对视,她拘谨低头,坐回到凳子上。
手机铃声响,申燃去屋外接电话。
潘美玲惦记着外面的锅灶,“小雪老师,您在这喝茶,我去把晚饭做出来。从北京过来这么远,一定饿了。”
白雪站起来,“姐,您叫我‘白雪’,或者‘小雪’就行。不用说‘您’,我才二十出头。”
卢书记两口面露难色,相互看过,卢书记做了决定,“行!就叫‘小雪’!”
潘美玲去了厨房,白雪和卢书记随后出了屋。
白雪看一眼在远处打电话的申燃,和卢书记一同外出。
天边的晚霞安静地烧,在这座简陋的院子映出两道剪影。
“我再做一次。”女人蹲在女孩面前,右手食指指向女孩,然后向上伸出拇指。
她指自己,食指与中指相搭点一下,接着双手用拇指、食指做出月牙的形状。右手拇指指尖抵于食指跟部,置于胸前,向下一沉。双手掌心向上,在胸前上下扇动。两手伸出食指和中指,两两相对,最后用食指指着女孩。
她放慢的语速与手指的动作同步,做出夸张的嘴型,“你好,我是月月,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跟着她做,生涩地比划,错了改正。
原来,光有形状,无声也可以直击心灵。
门外那人似乎站了很久,白雪看过去时,注意到他手提着行李包。
她站起来,跨过地上这行自我介绍的文字,“申老师,您真要……”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在办公室等你,你准备好材料给我送过去!”卢书记千叮咛万嘱咐,临走还不放心,“不行!你现在就给我找出来,用完了我给你送回来!”
他拿了几个证件才安心,回家的一路不能自已。
三人回到卢书记家,白雪停在门外,“申老师。”
卢书记懂得分寸,一人先走了进去。
白雪问:“您真的打算住在这吗?”
他手上的行李包已是答案,她看一眼院子西南角带着围挡的瓦棚,“那是旱厕,您确定可以?”
申燃把行李包交给她,径直朝那边走过去,弯腰进了旱厕。
白雪走进院子,几秒后听到哗哗的水声,她撇了下嘴,转身进了屋。
酒过三巡,卢书记已是满脸通红,“小雪啊,我这村书记做得失职。”
重担压在他心上,让他哽咽,“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村里的老老少少过上好日子,吃穿不愁,看得起病,上得起学,摘了“贫困”这顶帽子。你说我这个要求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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