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道人他笑。
他狂笑。
他笑得打跌:“我的乖徒弟,你是有毛病哩。”
羊生吓道:“师父,是个什么病?”
一天道人哈哈道:“是个投错胎的病!”
这不正经的老道长吁短叹,万分惋惜:“天可怜见,怎么就把我徒弟生成个男儿,若是个姑娘家,就不须有此等烦恼。”
羊生自小跟着一天道人这个老光棍儿,莫说女人,连个沾母字儿的生灵都少见,因此不大通晓男女之别,方才闹出这等笑话。
一天道人忍着笑,同傻徒弟说阴阳之分,乾坤之辨,男女之别。
弄明白个中关窍,羊生又羞又急:“罢了,是我不晓得这档子事,才丢了个大脸,只是小鹤没得奶吃,怕要饿杀了,若是如此,传出去还是你面上不好看。”
一天道人问:“怎么是我面上不好看?”
羊生道:“人家说你无能,连徒弟也养不活。”
一天道人白眼道:“不消你操这份闲心。”
这道人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从腰间解下个肚大腰圆的细嘴葫芦,抽开葫芦塞儿,一股香甜奶味窜出。
道人道:“昨夜掐指一算,百里外凤尾湖鲤鱼精诞育幼子,我星夜赶去,果然不错,便同她讨了一葫芦奶水,正好来养你师妹。”
羊生狐疑道:“你同她讨要,人家就肯给你?”
“这……”一天道人面露尴尬之色,旋即强硬道,“小孩儿家家,莫要恁多话,你师父我交游广阔,五湖四海都愿卖我情面,又岂是你这屁大的小子能揣度的?”
他不意多提,把葫芦往上一抛抛,那葫芦就斜斜定在半空,缓缓流出一道水柱,不偏不倚,恰恰落入小鹤口中。
小鹤:“……”
小鹤认命吃起了奶。
还别说,这鱼精的奶挺香挺甜,吃两口,四肢百骸都暖和有力气。
她心想:成精的鱼是与普通鱼不大一样。
呱呱吃完一葫芦奶,小鹤满足地咂了咂嘴,觉着自个儿这才切切实实活了过来。
可惜这葫芦里的奶也只管得一顿饱,不过几个时辰,小鹤的肚子又叽叽咕咕叫起来。
一天道人这才发觉事情棘手,他捡大徒弟时,羊生已经可以断奶,跟着他早喝糊糊晚偷鸡,饥一顿饱一顿混日子,可这奶娃娃,是能喝粥呢还是能啃大鸡腿子呢?
“唉~”一天道人叹了口气。
“唉~”羊生跟着叹了口气。
“唉~”前途无亮的小鹤同样叹了口气。
师徒几人愁云惨淡了一会儿,都为肉眼可见的悲惨未来深深忧虑。
自觉捡了个烂摊子的一天道人苦了半刻脸,不得不再度使出吃饭的工夫——掐指一算。
想当年他学这门工夫时,可没想着要用来一天三顿给徒弟找奶喝啊。
即便是一天道人这般混不吝的角色,也有点心绪复杂呢。
他闭目凝神,口里念念有词,手上胡掐一气,须臾,睁眼道:“东方大吉,当往东行,羊生,你且驾一朵云,咱往东边儿寻奶去。”
羊生正在屋外磕头拜菩萨似的念经,嘴里嘟囔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梦话,听师父吩咐,迷蒙好一会儿,慢悠悠站起来,边打呵欠边拖长了声调:“晓——得——了——!”
至于小鹤,她是被羊生从榻上扒拉起来才醒的。
随后,小鹤像根瘦不拉几的小葱似的,被羊生装进篮子里——她很怀疑这个篮子就是买菜用的。
在小鹤还未醒神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升天了?
升、升天了?!
天哪!
小鹤攒劲儿想爬出篮子看外头,奈何婴孩力气小,爬不动。
羊生一把摁住她,哄道:“乖小鹤,不要动,倘若摔下去,师兄就得去阎罗殿里捞你。”
被冤种师兄按得动弹不得的小鹤白了冤种一眼,气咻咻地闭上了眼。
一朵云载着师徒仨,慢吞吞地往上飘,好似七八十岁的裹脚老太太,叫人瞧着干着急。
地上的小茅屋离那云越来越远,在云变成一粒小点时,微风拂过,小茅屋霎时消散。
再看原处,不过茅草一捧,枯枝数截,与泥沙一把。
羊生的云吭哧吭哧艰难挪动,就连偶然路过的鸟雀,都飞得比它快当。
两只呆雀精——一个唤作小机灵,一个唤作小二呆,不经意间打云边划过,又兜个圈子绕回来,抖抖翅,伸伸腿,自来熟地落在云头歇脚。
见云上有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个娃娃,它俩还探头来看。
大抵看了两眼,觉着这瘦娃娃没什么稀奇,又转过头,自顾自地摆起龙门阵:
“小二呆,你听闻凤尾湖那事不曾?”
“什么事?我不曾听闻。”
小机灵十分吃惊模样:“你好孤陋寡闻,这等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惨事,一夜间传遍了大江南北,何鸟不知,何雀不晓,你竟然不晓得?!”
小二呆道:“哥,你说么,我昨晚同王家娇雀偷情耍子,实不曾有闲心听鸟说八卦。”
那小机灵便细细道来:“凤尾湖有个外地来的鲤鱼精,嫁给湖中青鱼作老婆,因青鱼在家中排行第二,人家又叫她作鱼二娘子。这娘子生得十分姣美,鱼二甚为喜爱,夫妻俩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未及三月,鱼二娘子便有身孕,不过一载,为青鱼产下个大胖小子。”
小二呆闻言,甚是羡慕:“良缘佳姻,好美满的一对耶。”
小机灵道:“常言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正因美满,才叫鱼二发愁。”
小二呆道:“娇妻幼子,他愁甚?”
“说你呆,你真个呆!”小机灵嘲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有老婆,不养老婆?他有儿子,不养儿子?当他同你一样,偷人家老婆不需花销哩?”
这雀儿分明摆得眉飞色舞,偏要装模作样叹口气,道:“既要养家糊口,便不可沉溺于温柔乡,鱼二娘子还没出月子,鱼二就撇下老婆孩子,外出谋生去了。这本是做丈夫的有担当,不曾想只遗下一双老弱妇孺,却要遭人欺辱。”
小二呆听得聚精会神,连连催促:“哪个这么缺德,去欺辱还没出月子的良家妇女?”
小机灵痛心疾首,唾沫横飞:“人间四大缺德:扒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欺残疾人。我原先不曾见过这样败类,还当是人家编的顺口溜,如今才晓得古话不虚。昨日夜里,鱼二娘子好端端在屋里睡着,就有个天杀的贼道人闯进门去,强要了人家的奶来喝!”
听到激动处,小二呆兴奋得直搓脚,口里还做作惊呼:“天哪!天哪!竟有这等事么!”
小机灵一口气叹得老气横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有这等事哩。”
两只雀儿一齐摇首唾弃:“呸!丧德败行的老畜生!”
他两个在那里说得兴高采烈,却不想一旁的一天道人,已听得脸色时红时青。
本说随它两个骂去,只忍耐便了,谁知这两只呆雀骂得起兴,畜生长畜生短的喳喳个没完,实在忍耐不得,一天道人开腔骂鸟:“没眼色的家畜,又没哪个请它,它就自家来蹭顺风云,蹭顺风云也罢,怎么就吵闹个没完,只图说个痛快,不管别个清净?”
一双雀儿被骂得发蒙。
小二呆痴呆道:“哥,这老头儿是在骂我们么?”
小机灵怒气冲冲:“不是骂我两个是骂鬼哩?走,走,走!老头儿是粪坑里的大粪成精,嘴巴滂臭,驾朵云比龟爬还慢,当哪个稀罕!”
两只碎嘴小雀一前一后,骂骂咧咧走了,云上霎时一派寂静。
良久,羊生悠悠道:“师父,人家说你是畜——!”
话音未落,这耿直得噎死人的不孝徒弟便被施了禁口咒,一个字也说不得。
菜篮子里的小鹤痛苦地闭上眼睛。
如果早知道,她宁愿饿死,死外边儿,也不吃抢来的月子奶!
她小鹤有节操!
她小鹤不是小畜生!
在异常尴尬的沉默中,师徒三人来到一座小城外。
此城名唤留凤,几十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去处。
先前说中原大地闹了洪灾,此处怎么又风调雨顺了?
原是这留凤城边天香山中,住了个得道女仙,身具真凤血脉,常在天香山中静修,留凤此名,也因她而来。
禹州孽龙出逃时,便是凤仙娘娘护卫一地,保了留凤安宁,此地民众对其甚为信服。
但一天道人来此,却不是为了拜什么凤仙娘娘,他是打算着:“小鹤啊,师父带你去凤仙娘娘处蹭奶吃。”
蹭、蹭奶吃?
小鹤瞳孔地震。
第4章
小鹤很心慌。
她慌什么呢?
她慌的是这不着调的师父倘又干出诸如抢月子奶的丧德事儿,介时她小鹤的脸面往哪儿搁?
再过十年八年,人家也会说:“那个小鹤啊,我晓得的,她同她那个师父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抢人家月子奶吃,忒缺德!”
若是如此,不消讲,这一辈子她都抬不起头,哪怕入土了,都没脸见鬼!
如今说要往别个家里蹭奶吃。
天哪,天哪,活生生羞杀人!
奶也要蹭人家的,就这般穷酸,就这般不要脸!
羊生方解开禁口咒,忙不迭劝阻:“师父啊,你莫做歹事,倘又去抢人家月子奶,恐要遭遇天谴。”
一天道人吹胡子瞪眼,怒道:“你师父便是这等人?”
羊生道:“你不是谁是?”
一天道人心头鬼火冒:“把我看得忒低。”
羊生道:“不消徒弟我把你看低,你本就不是个人。”
一天道人拉长脸,背转身:“那你走罢,我不是人,我配做你师父哩?”
羊生放赖:“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你亲徒弟,亲儿子,你好意思赶我?”
一天道人道:“怎么不好意思,你晓得我不是个人!”
师徒俩拌着嘴,带着万念俱灰的小鹤一路往天香山上走。
那山上正有两个小仙童,一个名叫捶珠,一个唤做捣玉,正挽着手儿,蹦蹦跳跳往山下走。
要不怎么说人家是仙童,那模样,生得可乖,眉是眉,眼是眼,鼻子不偏不倚,正好安在中央,嘴巴不多不少,细数只有一张。
一面走,一面东拉西扯:“今日这事儿怪得很,将将娘娘算了一卦,就说不好,来了个不要脸的灾贼,要上山来打秋风,叫我们两个去接一接,可不古怪么,既然是灾贼,不将他撵出去,反而要去接他,我可纳闷哩。“
“我也是这么说。”捣玉应和道,“娘娘莫不是闲得慌,要给自己找些事干?”
一路说着话,不多时就到了山脚,正巧撞见那里师徒三人。
捶珠伸手一指:“你看,那里是不是灾贼?”
捣玉定睛一看。
哎呀,怎么有三个?
“娘娘只说有一个灾贼,怎么就来了三个?”
捶珠心思灵巧,分析得头头是道:“篮子里那个小的定然不是,我看她的年纪还在吃奶,旁边那个道童也不大像,只剩个老的——人家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就该是他!”
捣玉深觉有理:“这老头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一看就晓得不是个好人。”
两个人嘀嘀咕咕,对一天道人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一天道人一抬眼,见着前头有两个一团孩气的小童,个头约莫三尺半,腮边奶膘还未消,正凑作一堆,一个支着耳,一个半捂嘴,叽里咕噜的,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心里就有些虚荣的喜悦:我这个人在外头有些体面,所以人家尊重我,专门喊童儿来接我。
一天道人一下子抖起来,冲两个小仙童招手问道:“小娃娃,不要站得远,到跟前来说话。”
捶珠与捣玉乖乖走近,问:“老头,你是来打秋风的么?”
小鹤/羊生:“……”
两徒弟一个痛苦地闭上眼,一个羞耻地别过脸。
先人诶,人家见面就晓得是来打秋风的,丢不丢人呐?
一天道人脸皮虽有城墙倒拐那样儿厚,人家小娃娃问到脸上,还是觉着臊:“哪个跟你讲的?”
捣玉老实说:“我们娘娘讲的。”
一天道人羞恼道:“老太婆遭瘟背时,竟背地里伤言杂语,讲人坏话。”
闻言,捶珠捣玉也恼火:“你个灾贼,辱骂我家娘娘,你才遭瘟!你才背时!”
“老头儿不是好货,我咒你砍脑壳!”
遭小娃娃唾骂,一天道人面红耳赤:“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太婆是个歪的,养的童儿就长不正,换作是我的徒弟,早就折了黄荆条子,把你们屁股抽烂!”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仙童跳着脚,同一天道人对骂起来。
一个说“小儿不孝”,一个说“为老不尊”。
一个骂“你三寸丁”,一个骂“你老不羞”。
一个讲“少了教养”,一个讲“生来缺德”。
一天道人讲不过,就斥责:“你们这样年纪,怎么好意思跟长者顶嘴?”
仙童倒也伶牙俐齿:“那你这样年纪,竟然还有脸同小孩计较?”
羊生与小鹤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
一天道人一扭头,看见两个徒儿跟个没事人一样,在旁边听他热闹,心里好不生气:两个棒槌,也不过来帮腔。
他就骂道:“真是好徒弟,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辱。”
羊生后退一步,警惕道:“师父,你莫攀扯,我绝不肯与你帮腔。”
又语重心长劝道:“修些德罢,尽同小孩子吵嘴,也不体面。”
一天道人两眼一黑,气得捶胸顿足:“好,好,好,我倒了八辈子霉,养了个讨债鬼,如今是靠你不着了,天爷,我真个命苦,怎么就养了他……”
一时叹命苦,一时说运低,羊生全当耳旁风。
骂了半天,一天道人偷眼一瞧,见大徒弟不受道德绑架,心里暗骂晦气。
又看到小徒弟在篮子里,睁着眼看他。
于是想道:还有个小的。
就冲小鹤哭诉:“乖徒儿,快帮我说话,那两个刁钻小童骂我……”
小鹤满脸问号。
她才几个月大,叫她帮腔骂人?
莫不是疯了罢?
她又不蠢,她又不傻,如何会干这种事?
因此把眼一闭,只是装死。
一天道人假哭半天,却见小徒弟睡得香甜,口水都快流出来,立马止住哭声,嫌道:“也是个不中用的。”
小鹤悄摸摸翻了个白眼。
捶珠与捣玉看了这番笑话,故意羞他:“看嘛,他自个儿徒弟也晓得是非,不肯帮他的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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