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二是个何等伶俐的人,一听就知机,心说:丈母娘是在问罪了。
连忙赔着笑,对老婆说:“心肝,快坐下歇歇,这些琐碎杂事,有你丈夫在哩。”
鱼二娘子夹在母亲与丈夫之间,这个是手心,那个是手背,都一样心疼,哪个也舍不得为难。
依丈夫话捡了把圈椅坐下,堆着笑脸打圆场:“娘,我是你的亲骨肉,亲娘夸亲女儿,岂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出去人家要笑话。这茶也不是我沏得好,是你女婿采了满月时湖心露水,那时的水质最是清冽洁净,所以沏出的茶也比一般的茶香些。”
李婆婆说:“你倒维护他。”
鱼二娘子撒娇道:“娘说的哪里话,你往日里不是常常教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维护他,他维护我,把这个家火火热热过起来,才好孝顺您老人家。”
李婆婆“咣”地拍下茶盏,变脸色发作:“果然女儿外向,嫁了人就只顾得丈夫,不记得老母,在母亲面前还要弄谎。”
鱼二娘子见状,不敢说笑,立时肃容下跪:“娘,女儿不曾说谎。”
李婆婆喝道:“该跪的不跪,你倒上赶着来跪。”
鱼二心里一咯噔,翻身扑通跪倒,恭敬道:“谨听母亲教诲。”
李婆婆冷笑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当作心头肉一般,养得千娇万贵,本不肯叫她远嫁,是她执意要嫁你,因此才不嫌你贫寒,将女儿许配给你,不图你金,不图你银,只图她过得称心如意,没成想你当日吹得天花乱坠,如今全然放屁!我女儿月子里受辱时,你这个丈夫在哪里?”
老鲤鱼声色俱厉,骂得鱼二满面羞惭。
鱼二娘子想替丈夫说话,看母亲脸色,怕越发激怒了母亲,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见状,鱼大夫妇硬着头皮出面调解。
鱼大开口骂兄弟:“抛下没出月子的媳妇,你也做得出来!混账东西,打死也不为过!”
鱼大嫂子配合丈夫,责备道:“便是要谋生计,也该带着媳妇一道,娇妻幼子在家中,竟也不担心么。”
鱼二被哥哥嫂嫂数落得抬不起头,他如今也觉得自家有错,不该省那几个钱,把妻儿放在老家。
于是闷声认错:“大哥大嫂教训的是,弟弟知错了,往后定然处处带着妻儿,决不轻易远离。”
这里表了态,那里鱼大嫂子就有话说情:“小年轻不知事,做事也不妥贴,须得做长辈的多多提点才是,只是如今我这兄弟已然悔改了,可否请伯母原谅则个?”
亲家当面,李婆婆也不好过多追究,就缓和了脸色,语重心长道:“我也不是那恶毒的丈母娘,处处拿捏女婿,只要我女儿过得好,就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鱼二娘子这时才敢出声:“娘,你女婿也不是不干事,他把那欺辱我的贼道徒儿绑了来。”
“哦?”李婆婆生出几分兴致,问道:“人在哪里,快领我瞧瞧?”
话刚说到这节,摇车里突然传出震天哭声。
因小鹤是个小娃娃,鱼二娘子总不能关犯人一样将她关押,思来想去,把她放在摇车里,同自家儿子睡在一处。
那摇车宽大,睡两个娃娃也绰绰有余,只是那小鱼精——乳名叫做鸭梨儿,是个压狸儿的意思,见突然来了个新娃娃,偏偏要来招惹。
他虽比小鹤要小个把月,到底是精怪所生,已可以翻身爬动,又吃得好睡得香,个头比小鹤大上一半。
小鹤看鸭梨儿笑嘻嘻冲自己爬动,心中惊慌:这样大的块头,若压在身上,岂不把自己压死?
她又爬不动,躲也躲不开。
若啼哭唤人,如今又是个阶下囚,只巴望被人遗忘,哪里还敢作声?
眼睁睁见得鸭梨儿近了,小鹤苦着脸,闭着眼,只待泰山压顶。
然而左等右等,总等不来。
难不成这胖小子良心发现不压了?
她小心把眼睁开。
鸭梨儿含着手指头,满脸困惑,他是想爬到瘦娃娃身上,与她一同玩耍,怎么就爬不上哩?
幼小的脑袋不足以思考过于复杂的问题,一次不成,小娃娃顺从本能,再度奋战。
这回小鹤亲眼看见了,在鸭梨儿快要压在她身上的一瞬,凭空生出一股力道,轻轻将他弹开。
小鹤睁大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怎么把胖小子弹开的,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小鹤冥思苦想:或许我是话本里大有来历的仙人转世,可以靠意念保护自己。
但其间又有一个问题:要有这个本事,自己怎么连翻身都翻不得?
她这意念可以弹开一个胖小子,却连手脚都控制不得?
小鹤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放弃,不再去想。
鸭梨儿尝试数次,皆以失败告终,他就生恼,张着胖乎乎的手掌,要打这个不同自己一起玩耍的瘦娃娃。
在他胖手将要落下之时,小鹤脸上突现一张猫脸,黢黑如炭,露一口白森森的獠牙,面目狰狞地冲他哈气。
鸭梨儿一呆,随后吓得哇哇大哭。
天,这是个什么怪东西,凶模凶样,好吓人吔!
鸭梨儿,狸儿压。
邪不胜正,鱼难压猫。
古往今来,天经地义。
呜呼,鸭梨儿终被狸儿压!
小鹤一头雾水,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分明看到鸭梨儿要打她,怎么突然不打,还自己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鱼二娘子赶忙过来,心肝肉儿的抱着儿子一通乱哄:“乖乖,你是饿了,还是尿了?快不要哭,娘在哩。”
伸手一摸尿布,还是干的,所以只猜胖儿子是饿了。
现有客在,不好解衣裳哺乳,且幸先前备的有多的,正好可以拿来喂儿子。
鸭梨儿吃着香甜的奶水,渐渐忘了惊吓,便止住哭声,一派安然。
李婆婆过来看孙孙,正要赞这娃娃养得壮实,却见摇车还有一个,不由吃惊:“女儿,你是生了两个么,我怎么不知?”
先前她过来看望女儿,记得只生了一个,这多的又是哪里来的?
鱼二娘子尴尬道:“她是抓来的贼道徒弟。”
李婆婆半晌作不得声,“我听你说贼道徒弟,还当……这么小个娃娃,抓了她不是作孽?”
鱼大夫妇看了,也说:“不可拿襁褓婴孩撒气。”
鱼大教训道:“贼道辱妻,你抓贼道便是,何苦对付起一个娃娃来?”
鱼二讪讪:“哥哥,话说得轻巧,也要我有那个本事,那道人瞧着厉害,旁边又有天香山那位娘娘,我不敢近前,只好抓了他小徒弟。”
鱼大闻言,也体谅兄弟难处,不再指责。
鱼大嫂子宽慰道:“弟弟弟妹勿怕,如今有亲人来撑腰了,凭他是什么来头,便是天香山那位娘娘亲自来了,也要讲个道理,不然,就一状告往天庭,让天下神灵都来评论是非。”
小鹤默默听这些精怪商讨怎么对付自家师父,心中满是担忧。
便宜师父好歹也是为她才招惹麻烦,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她该要良心不安。
小鹤满腹忧愁,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鱼二娘子心慈,见不得奶娃娃受罪,于是顺手把小鹤也一并喂了。
吃着鱼精的奶水,小鹤十分吃惊:我是她仇人的徒儿,她还给我喂奶,她好善良。
自来到这方世界,她第一口吃的就是鱼二娘子的奶,心中很是想念。
一面吃,就一面冲鱼二娘子笑。
众人看得怪不落忍。
李婆婆对女儿说:“这娃娃该不是将你当作了亲娘?”
鱼二娘子手一顿,不知该怎么喂了。
另一边,一天道人也已赶到凤尾湖,他把羊生骂了一通,不许他来,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在湖边思考:我直接进去,人家定要骂我,打我,说不得还要拿徒儿要挟我,不如先去看看情形,再计较怎么赔礼道歉。
一天道人算得小鹤不该有血光之灾,只是若是饿了,渴了,惊了,哭了,又该怎么着?
总不能一日谈不成,就让徒儿受一日罪——他还不知小鹤身边有锅底灰一道分神,遭不了大罪。
于是摇身一变,变作一尾活泼泼的鱼儿,傻头傻脑的,往鱼精宅子游去。
鱼精的宅子虽在湖底,院内却并无湖水,只是空气湿润,适宜居住。
一天道人游不进宅子,就在门外往里张望。
那屋里李婆婆鱼老成精,忽地眉心一蹙,抓了把气,往鼻间一放,断定道:“有生人来了,闻得尽是人味!”
一时间众人警惕:“定是那贼道来了,都仔细些!”
第10章
鱼大快步走到门口,探头查看,却只见得水波流动,石生青苔,并无一个人影。
他纳闷道:“怎么没见着有人?”
于是四下里张望,只有门边角落里有条鱼,正安安静静缩着,鱼大看他时,他就若无其事摆摆尾巴。
鱼大匆匆扫过,忽觉不对,又转回视线,定睛细瞧。
这一瞧,他就看出错漏来,呵呵冷笑道:“怪哉,这是个什么鱼,说是鲫鱼,唇边有须,说是鲤鱼,脊背发青,莫非是个杂种,才生得这般怪模怪样?”
一天道人听到鱼大说话,就晓得自家露了马脚。
哎呀,他只会吃鱼,不会认鱼,所以变得不像,遭鱼精看破了。
既然如此,多留无益,他一甩尾巴,就要开溜。
鱼大紧追不舍:“贼子休走。”
一个前面游,一个后面追。
一天道人再是会跑,又哪里比得过鱼大这个天生的鱼精,非但甩不脱,还越追越紧。
一天道人心说:再这么着,就要被他追到了。
他心中思量,要想个什么方儿脱身才好。
正思量时,前面忽见几块巨石,约有两丈来高,他灵光一闪,一个猛子射入石后。
鱼大急急追去,方绕过去,就与一人撞个正着。
他一把抓住那人领子,喝道:“你这贼道,终是撞在我手里。”
那人却说:“什么贼道不贼道,你看看我是哪个。”
鱼大再看,原来不是别人,是他的亲老婆,他就懊恼:“娘子,怎么是你在这里?”
“鱼大嫂子”说:“我怕你斗不过,特地赶来帮你。”
因怕贼道走脱,也没工夫多说,鱼大急切问道:“你可瞧见贼道往哪里走了。”
“鱼大嫂子”往东边一指,“似是往东走了。”
鱼大急忙要追,抬脚时又转头确认:“真个往东走了,不曾看错?”
若是追错了,白费工夫也罢了,要紧的是放脱了贼道,多生麻烦。
“鱼大嫂子”面露迟疑:“又似是往西走了。”
鱼大急得跺脚:“娘子啊,到底往东还是往西,你说个明白!”
“鱼大嫂子”说:“方才与你撞着,我也没看清,不如你我各选一方,分头去追。”
两人说定了,鱼大往东,“鱼大嫂子”往西,都急急忙忙,奋力追赶。
然而鱼大追出老远,只有清凌凌水波,荡漾漾青草,哪里有先前那条怪鱼的影子。
鱼大一拍脑门,猛然想到:那道人能变怪鱼,自然也能变旁的鱼。
于是乎疑神疑鬼,瞧见哪条鱼都觉得可疑。
遇到条草鱼,他要喝问:“你是那个贼道么?”
遇到条乌鱼,他要抓来,反反复复左右观看。
遇到条白鲢,他堵住人家去路,目光锐利,咄咄逼鱼。
至于鲤鱼鲫鱼,更是逼视得紧,一条也不肯错放。
一路找遍了,仍是没找见一天道人踪迹,不由垂头丧气:“那道人躲到哪里去了,我一个鱼精竟能追脱,真是丢脸。”
又希冀:“万望我老婆那里能找到他。”
鱼大回转身,往他“老婆”走的那条路上寻人。
这回莫说贼道,连鱼大嫂子的影子也全然不见。
鱼大猜想道:“莫非我老婆已抓到贼道回去了?”
这么一想,他就高兴起来,又调头回湖底的宅院。
进门时,鱼大瞧见自己老婆正手执宝剑,在弟妹旁边说话。
他三两步进门,问道:“娘子,你抓着那贼道不曾?”
鱼大嫂子迷惑得很:“什么抓着不抓着,方才不是只有你追了去?”
鱼大霎时慌了,说:“你不是赶来帮我么?”
鱼大嫂子更是不解:“何曾赶去帮你,我怕弟妹这里有事,一直守在她身侧,倒是小叔子跟在你屁股后头,却又不慎追丢,因此早早回来。”
鱼大此刻已经明白,顿时连声叫苦。
众人见他如此懊恼,纷纷追问缘由。
鱼大将遇到“鱼大嫂子”,并分头追击一事说了,言语间说不尽的悔意。
鱼大嫂子恼道:“你个木头脑袋,怎么这样容易上当受骗?既是后头赶去帮你,怎么跑到你前头去的?也不长个心眼多问一问。”
鱼大越发惭愧。
李婆婆开口劝道:“贤侄不要自责,道人狡猾,当时情势又急,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我们这里只做好防备,等那贼道再来,必定拿他个准!”
一家子都长记性,个个谨慎防备。
一天道人脱身后,又在那里想招:先前是我变化错了,所以才有破绽,这次我再变一个,一定可以瞒天过海。
他又变作一只大虾,体态柔韧,触须弯弯,模样十分精神。
一天道人自信绝无错处,这虾他记得清楚,如今原模原样地变化了,连须子也没少一根。
他荡着水波,一路又回到那处宅院。
这假虾还特地在泥里滚了一圈,把人味也遮掩得一丝不漏。
果然精怪都不曾察觉。
一天道人从门角钻进,一路躲躲藏藏爬进院子。
一干精怪都聚在正屋,他眼尖,瞧见小鹤在摇车里躺着,脚丫子一翘一翘,似乎想动。
鱼二娘子见了,把小鹤提起来看了,确认她没拉没尿,才重新放回摇车。
小鹤也不怕,只冲着她甜笑。
鱼二娘子一颗心软得流水一般,不由说:“待那贼道来了,索性叫他把这个娃娃赔给我做女儿,他若肯,就不再追究他的错处。”
一天道人眉心一跳:想得倒美啊,得罪你一回,连徒弟也赔给你,要真有这样好事,还轮得到你么?
又见小鹤冲着鱼二娘子一味傻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我这小徒弟怕是个痴儿,人家把她掳了去,她还冲人家笑,这样傻的娃娃,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看完徒弟,晓得小鹤不曾遭难,甚至于人家还想收她做女儿,一天道人终于放心。
他调头想要退去,冷不防鱼大嫂子从里面走出来,差点把门槛边偷看的虾子踩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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