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冤孽感受不到师妹的嫌弃,反而欢天喜地,举着小鹤对师父炫耀:“师父,你看,小鹤她唾我哩,她唾我哩,她唾得可有劲哩。”
——激动之下,连一天道人的封口咒都堵不住他那张嘴。
一天道人:“……”
饶是他脸皮有城墙倒拐那样厚,也不是很想承认这是他徒弟。
至于当事人小鹤,此刻脸色灰暗,只想一头撞死。
再过千年万年,说不得都有人晓得她被羊生亲得满脸口水,更有人晓得羊生被她唾得欢天喜地。
无颜见人!
无颜见人呐!
小鹤不知自己前世是杀了人,放了火,还是刨了哪个祖坟,所以今生遭受报应,遇到这么个冤孽。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太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立在凤仙身侧的两个仙童着实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捶珠悄声道:“真是个呆子,竟喜欢被人唾哩。”
捣玉取笑道:“这算什么,你没听他还想给他师妹当娘。”
凤仙忍笑忍得肚疼,好险保住得道女仙的气派,肃容正色,对龟相讲道:“你也看到他们师兄妹情谊深厚,哪里分得开,把小鹤拿去做女儿一事不合人情,休要再提。”
又吩咐身侧仙童:“捶珠,捣玉,你两个把今日带的礼拿出来。”
仙童齐声应是。
捶珠解下百蝶穿花的乾坤袋,往空地上一倒,便见:千年的明珠数斛,万载的玛瑙几斗,又有红翡翠、绿松石、蓝宝石、黄水晶……成筐成箱,数不胜数。
捣玉又解下白鹿登高的乾坤袋,这回出来的是常人难见的灵丹妙药:昆仑的灵芝,蓬莱的人参,更莫提三山五岳的瑞草与仙花,还有还魂的金丹,延寿的灵药,各色各样,应有尽有。
满室的宝光瑞气,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就连自闭的小鹤也睁开眼,看得一脸痴呆:天耶,她值这个价?
把她骨头榨油也不值这么多!
人说龙宫多宝,凤凰也不遑多让,俗世求之不得的金银宝贝,于凤仙而言不过砂石瓦砾,多得令人生厌。
至于瑞草仙花,也如杂草一般唾手可得,金丹灵药虽贵重些,闲时开炉也可炼上几丸,因此她给得并不心疼,就当清清库房罢了。
其余人哪里有她这个家底,就见也没见过。
一天道人更是穷得□□生补丁,他呆了呆,突然跳起来:“老太婆,你做什么哩?这一堆财物卖了我也还不起,快快收回去,我情愿给人家磕头赔礼,也不要你送这些厚礼。”
鱼二也回过神,连忙说:“凤仙娘娘,我们贫门小户,收不起你的大礼,若道人肯磕头,就叫他磕两个头,两家仇恨便就此一笔勾销。”
凤仙瞪一天道人一眼,又对鱼二笑道:“些许财货算得什么,还请不要推辞,我这里做主,用这些俗物给你妻儿压惊,再叫我老友给你一家道个歉,此事就了了,如何?”
鱼二还没说话,一天道人就着急忙慌道:“让我磕头罢,我皮糙肉厚,磕一百个也不妨事。”
凤仙忍了又忍,终是忍他不得,骂道:“你是不要脸了,既然喜欢磕头,回去关了门磕一百个一千个都不管你,何苦磕到外头来?真当满天神灵不认得你么!”
听到满天神灵几字,龟相越发觉着一天道人眼熟。
一天道人振振有词:“脸皮值几个钱,我就情愿磕头。”
凤仙气得心口疼,指着他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你不要脸我还要,莫逼我与你断交!”
见凤仙生怒,众人噤若寒蝉。
羊生见状,插.嘴解围:“我是师父的徒弟,可否代师磕头?若叫师父磕一个,我便磕十个,若叫师父磕百个,我便磕千个,如此可好?”
鱼二见凤仙娘娘生怒,也自发怵,见羊生要代师磕头,踌躇不决,不知是否答应。
他看龟相一眼,想请干爷爷拿个主意。
龟相盯着一天道人那张老脸,忽而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只听他忽然出声:“娘娘莫恼,我来做个仲裁,娘娘所携厚礼,叫我干孙收取一分,再请这位仙长给我孙媳赔个礼,从此以后,过往冤仇,再莫提起。”
鱼二虽不知干爷爷为何要这样决断,却也晓得其中必有他的道理,赶忙应和:“就如此了,就如此了。”
于是鱼二取了一分厚礼,一天道人又向鱼二娘子作揖赔礼,从此消仇解怨,不生争执。
第15章
待赔礼的一干人走后,鱼二私下摸到龟相跟前,诚心请教道:“爷爷,那道人是什么来头,怎么你也要给他颜面?”
龟相看他一眼,赞许道:“你倒精乖,竟瞧出我的意思来。”
他细细道来:“你可记得当年禹州孽龙出逃一事?三江四海尽皆泛滥,九州大地处处冤魂,天庭发数十万天兵天将,前后征讨十余次,也不能将他收服……”
距孽龙伏诛,也不过一两年时间,鱼二记得可清:“那时留凤城有凤仙娘娘庇佑,所以安然无事,凤尾湖离得远了些,就享不到这般福分,干了淹,淹了干,湖中鱼虾几近死绝,没奈何,我大哥去东海嫂嫂家做了倒插门,全靠嫂嫂接济,才使我活命。”
后来有个神人诛杀孽龙,平息水灾,还了九州太平,鱼二才重新整治起凤尾湖的家业,并娶了老婆,生了儿子。
“难不成诛龙的是……”鱼二不敢相信。
看那道人模样,说是地痞,是流氓,是无赖,是叫花子他都信,只不信是个正经人。
然而龟相笃定道:“就是他。”
鱼二震惊道:“诛龙的神人怎么是这副德行!”
龟相亦不解:“谁晓得?犹记得去年天庭下旨,说要请他做个天官,他坚辞不受,却在下界混成这般模样。”
龟相叮嘱鱼二:“他既是这么个来历,又给你赔了个礼,往日得罪你的,就千万莫提。”
鱼二连声道:“娘诶,我哪里敢提。”
心中不觉后悔:“其实不该叫他赔礼,我也沾了他的光,才有了今日太平。”
龟相笑道:“沾他光的人也不少了,只是一码归一码,这桩事上,是他的错儿,所以赔个礼也不怎么,你记着他的恩惠,往后在别处多敬他一些。”
鱼二连连点头。
想到先前一天道人差点给他磕头,他心有余悸:真受了磕头大礼,就不要活了,恐怕阎王爷要上门来收人。
又想:以凤仙娘娘和道人的身份,竟也把我当个角色,果然越是道德真仙,就越有道德。
一时十分敬佩,忙朝天香山方向拜了三拜。
天香山上,凤仙若有所感,不由微微一笑。
“老太婆,你不气了?”见凤仙面露微笑,一天道人腆着脸凑过去。
凤仙登时收敛笑意,板着个脸,说:“滚罢,莫来烦我!”
一天道人故意问:“那我便滚了?”
凤仙气结:“要滚就滚,还问什么?”
一天道人就地一躺,变着花样打了十七八个滚,又滚回她脚下,嬉皮笑脸道:“够不够数,不够再滚几个。”
凤仙又气又想笑:“你呀,果真脸皮厚。”
一天道人见她不大恼了,就翻身跳起,理直气壮道:“脸皮厚不好么,脸皮厚抗冻哩。”
遇上这么个顽物,凤仙也是无法。
她叹口气,说:“罢了,若要与你生气,十副心肝也不够气的,本不想再管你,又念及多年交情,所以再问你一遍,你日后有何打算?”
一天道人抠抠头皮。
他是自在惯了的,最受不得拘束,又因有那么一些心结,不愿去做天官,一向在下界浪荡度日。
然而,想到还要喝奶的小徒弟,又想到两个徒弟的前程,这吊儿郎当的道人终究改了主意。
一天道人犹豫片刻,转变口风道:“赶明儿厚着脸皮上天讨个官儿,好养活底下两个小的。”
只是往日人家请他做官他不要,现在养不活徒弟了,又主动去讨,面上多少有些难看。
听得这句正经话,凤仙脸色由阴转晴。
她自袖中掏出一封敕封山神的敕书,说:“既如此,我荐你当个山神,你肯不肯?”
闻言,一天道人喜上眉梢:“肯!肯!肯!怎么不肯,这差事清闲,正好混日子。”
你看么,他听到有差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混日子。
羊生惊奇道:“就师父这样的也做得山神,那我岂不是可以登上凌霄宝殿?”
一天道人斜了他一眼,不屑道:“牛皮吹上天了,还上凌霄宝殿,你就是去凌霄宝殿做洒扫童子,人家也不稀得要你,一天天尽发白日梦。”
羊生犟嘴:“你也不比我强。”
师徒两个彼此贬低了一通,一天道人捡起那封敕书,见上头早已写好了,敕封某某某为眠春山山神,享一地香火,护一方安宁,只有名字一处还空着。
他心中恍悟:凤仙早打了我的主意。
于是直言问道:“你前日里特意让凤尾湖鱼精将小鹤抓走,不单为了化解这一桩仇怨,还想借此让我转变主意去做什么山神?好你个老太婆,竟同我耍起心眼来。”
凤仙没好气道:“是,我同你耍心眼,专门给你找份清闲差事,让你有吃有喝享用天禄。”
这个混账东西,人家给他送好处,他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羊生奚落道:“师父,你得了好处也够了,怎么还倒打一耙?好没道德呀。”
小鹤对此深表赞同。
人家凤仙娘娘出钱出力替他们师徒消灾,又替她师父找了个清闲长久的铁饭碗,一天道人还在那里讲七讲八,实在有些忘恩负义了。
见两个头徒弟一脸鄙夷,一天道人自知理亏,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凤仙请出一支玉笔,饱添浓墨,在敕书上的空处写了一天道人的名字——狗蛋。
一天是他的道号,狗蛋才是他的真名。
自从有了道号,一天道人再没用过真名。
羊生看了这俩字,大呼小叫道:“师父,你怎么叫个狗蛋?”
小鹤也乐了:怪不得师父不会起名,原来是一脉相承。
一天道人:“……”
杀徒弟犯法吗?
现在可以送徒弟去投胎吗?
添上姓名之后,那敕书化作一道青烟,一路飞入九霄。
凤仙叮嘱一天道人:“如今你已是眠春山山神,不好过分耽搁,早早上任才是正理。再者你身上有伤,正可借山中地气调理一二。”
为了这个老友,她简直操碎了心。
一天道人嘴上说话不中听,心里还是晓得人家的好,当下拜别了,领着两个徒弟往眠春山去。
师徒三人走后,凤仙养的灵猫锅底灰慢吞吞走到她脚边,抖抖身子,收回放在小鹤身上的分神。
两个仙童这时才开口发泄怨言。
捶珠抱怨道:“当日娘娘说他是打秋风的灾贼,真真一字不错,为着他们师徒,娘娘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捶珠跟着说:“那些金银宝贝都是小处,娘娘更因他搭了不少人情——不但出面摆平了他的祸端,还上天庭为他讨了山神神位。”
心里为娘娘亏得慌,两个仙童都有满肚子牢骚。
凤仙却道:“朋友有通财之义,扶持之义,我帮他只是尽了做朋友的本分,并不值得抱怨,若连这都要抱怨,又算得什么朋友。”
捶珠与捣玉听她这样说,不由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同一个意思:娘娘她莫不是入了魔罢?
两个仙童不晓得,凤仙非但替一天道人讨来了神位,甚至去了眠春山一趟,把整座山都事先调理了一遍。
眠春山原先只是寻常荒山,略有几分灵气,也孕育了些许不成器的小妖,凤仙调理之后,此处山灵水秀,草木蓊郁,很有些灵山福地的气象。
一天道人在云头远远见了,喜道:“是个好地方呀。”
羊生道:“还是沾了凤仙娘娘的光。”
他把小鹤抱起来,让她去看脚下山景,嘴里说:“小鹤,你看,这个就是我们往后的家。”
小鹤看着郁郁青山,心中感慨万千:前几日还以为要跟便宜师父一起去做叫花子,没成想今日就做了仙二代,一世也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一想到此处,她就觉得底下的眠春山生得清秀可爱,十分顺眼。
一天道人在藏风聚气处施咒搭了几间草屋,尽够他们师徒几人居住。
只是有一样——小鹤年纪太小,不能单独居住一屋。
一天道人胡乱抓着头,烦恼道:“奶娃娃好麻烦吔。”
他本就自由惯了的,成天操心徒弟吃喝已算十分尽责,若要他日夜照看,怕是要叫他发疯。
羊生自告奋勇:“让小鹤同我住一屋,我不怕麻烦。”
一天道人瞪他一眼:“想得倒美。”
他走出屋外,闭目掐算,而后往东疾行百步,见一溪流,溪边生有兰草,翠色盎然,生气勃勃。
于是就地取了溪水,连饮三口,喷在兰草之上。
那兰草受点化,落地化作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其容貌举止,与生人无异,只是没有灵智,也不会说话。
一天道人给她起了个名儿,叫做翠娘,命她看护小鹤,并打理家中杂事。
羊生见了,很是愤愤:“什么意思,不让我这个亲师兄照顾小鹤,反倒要去点化死物,这是防着我哩。”
他垮起个脸,气鼓鼓的,在一天道人身旁跺脚乱走,搞出些烦人的响动来。
待一天道人看他,他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又是冷哼,又是斜眉瞪眼。
一天道人恼道:“又作什么怪?”
羊生吵闹:“我要同小鹤住一屋!”
一天道人断然拒绝:“不许。”
羊生坚持:“我要同小鹤住一屋!”
一天道人背转身去。
羊生绕到他跟前:“我要同小鹤住一屋!”
一天道人闭着眼睛不睬他。
任凭羊生跳得再高,也未能得偿所愿。
他越想越气,夜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困不着觉。
“可恶!”羊生愤怒地将床榻捶了一拳,“凭什么不让我同小鹤住!”
他气得心口疼,在榻上乱滚乱爬发了会癫,又一骨碌翻身坐起,说:“师父说不许就不许么,他不许我干的事,我偏要干!”
深更半夜,家里突然多出个小贼来。
那小贼轻手轻脚爬下床,光着脚板,偷偷溜出房门,左右观察片刻,见四周无人,鬼鬼祟祟蹿进了隔壁卧房。
小鹤不像他,大半夜还有精神起来偷牛,小娃娃瞌睡多,早已睡得口水直流。
羊生蹲在摇车边,着迷地看了一会儿,觉得他师妹生得可乖,就连流口水的模样也有一种傻气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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