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表示厌烦,他就越来劲,把小鹤翻来覆去摆弄,怎么也玩不腻。
被盘了半天,快被盘出包浆的小鹤终于醒悟:千错万错,就错在不该理他,我只固守本心,不张不理不睬,看他玩得出个什么意思。
于是闭着眼睛,假作睡觉,任凭羊生如何摆弄,打定主意不动弹。
羊生把她戳了一戳,问:“小鹤,你睡着了么?”
他嘀咕道:“我昨晚没睡,现在都不困,你睡了一夜,怎么还在发困。”
戳来戳去,见戳不醒,他凑过去,在小鹤耳边喊:“起来陪师兄玩,青天白日的不要睡觉。”
小鹤双睫微颤,仍是不出声不鼓气,装得有模有样。
羊生暗笑:小鹤好狡猾,她装睡哩。
眼珠子一转,他起个坏心,从草里捉了只豆虫,那虫通体翠绿,体态肥硕,身具绒毛,腹有多足,瞧着竟有几分可爱。
手里捏着豆虫,羊生去逗小鹤:“我有个好东西,你看不看?”
小鹤不想看。
羊生说:“真是好东西,保管你喜欢。”
小鹤告诫自己:不要上他的当!
羊生便说:“我把它送你。”
他轻轻把豆虫放在小鹤脸上。
倒霉背时的豆虫忽然被捉,又忽然来了个光溜溜软绵绵的地方,吓得到处乱爬。
脸上有东西在蠕动,小鹤忍不得,把眼睁开。
这一看,直叫她汗毛倒竖:好大条豆虫!
没等她反应,豆虫突然变大,顷刻间长到丈余长,尖牙细密,利齿森寒,十分狰狞可怕。
小鹤霎时魂飞魄散:“妖……妖怪!”
妖怪摇头摆尾,张着嘴似要吃她。
惊怕之下,小鹤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羊生还没来得及感慨小鹤会说话,就被她的哭声震得心慌。
忙把幻术收了,求爷爷告奶奶般哄道:“不要哭,不要哭,那是个假的,没有妖怪要吃你。”
小鹤眼泪飙得更是厉害。
这回不是怕的,是气的。
实在气不过,她攥着丁点大的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捶羊生,却又力弱,捶也捶不痛。
原先羊生招惹她时,她想的是待日后大了报复回来,如今是一时也忍不得了,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地骂:“狗……狗东西!你……你……你发瘟!要……要被阎……阎王爷收!”
羊生一面挨骂,一面顺着话儿咒得更毒:“是,我是个狗东西,我一年四季发瘟,我不得好死,要被阎王爷收了去!”
小鹤:气煞我也!
她是想看羊生被她骂得痛哭流涕,不是想看他不痛不痒地顺着她的话咒!
打也打不痛,骂也骂得不爽快,小鹤怄得心肝脾肺肾一齐发疼,几乎要吐出两碗血来。
老天爷,你若开眼,就发个千儿八百道雷,劈死这个孽障!
耳听得哭声渐弱,羊生小心问道:“小鹤,你不气了罢。”
哭声一顿,而后如油锅进水,猛然炸开,小鹤蹬着腿,扯着嗓子,嚎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羊生急得团团乱转:这可如何是好,小鹤哭得这样厉害,莫要背过气去。
他心中已然后悔,方才不该手贱,用什么豆虫去逗弄人家,如今可好,哄不转了。
心中慌慌乱乱的,把不大的脑仁压榨了无数遍,想挤出个良方止住啼哭。
脑汁子快要绞尽,才想了个招儿。
往地上一滚,他变作个哈巴狗儿,圆头圆脑,毛脸毛身,极是讨人喜欢。
小鹤看着那狗,哭声不觉停了。
羊生摇头晃脑,冲她“汪汪”地叫。
小鹤:好乖的狗!
她没忍住,露出丁点笑样。
羊生心头一松,变回原样,腆着脸来问:“这回不气了罢。”
小鹤费力使唤舌头:“给我变……回去!”
既是自家小鹤的要求,羊生没有不从的。
他又变作哈巴狗,跑跑跳跳,做出种种令人发笑的举止,来逗小鹤开心。
见小鹤喜欢,他还变了胖狸猫,扭臀摇尾,搔首弄姿,掐着嗓子喵来喵去。
小鹤乐得直拍手:“再……来!”
羊生变了个猿猴,丑模丑样,屁蛋子通红,又是耍把戏,又是拍着胸脯嗷嗷叫。
无论是天上飞的麻雀,还是地上爬的虫蛇,他样样都会变,样样都变得像。
到后头,他变了个俏生生的小寡妇,糟蹋面粉把脸抹白,又拿张白布把头裹了,作出戴孝的模样,滴泪唱道:“小寡妇,泪涟涟,失爹娘,死丈夫,苦命的儿啊,为娘的心肝肝,敢是要割肉卖血,才把你养大成人……”
他嘴里唱着,把小鹤抱起,充作“苦命的儿”,充作“为娘的心肝肝”,扮演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小鹤果然好玩。羊生如是想到。
从前没养这个师妹时,闲时只好独自发闷,如今有了她,比先前快活何止千百倍。
或许是玩得过于兴奋,他却没发觉,下山喝酒的师父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
一天道人在山下喝得醉醺醺的,回来看见院子里一身孝的小寡妇,一时惊得酒醒。
他看了半天,羊生犹自未觉,演得十分投入:又哭“死鬼丈夫”,又哭“没福的爹娘”,还哭“苦命的寡妇”,“造孽的孩儿”。
一天道人忍不住出声:“好孝顺的徒儿啊,我还没死,你给我戴起孝来。”
他喝道:“小寡妇,哪个是你的死鬼丈夫,哪个是你死了的亲爹,哪个是你苦命的心肝孩儿,你说!你不说,我把你送下去陪你的死鬼丈夫!”
羊生背上冷汗涔涔。
第18章
“师父,你不是下山喝酒去了?”羊生心惊胆战问道。
一天道人呵呵冷笑:“敢是回来早了,坏了你的好事?”
羊生讪讪道:“冤枉,我哪里是这意思。”
其实他心底确是这样想的,只是嘴上不敢承认。
一天道人上下打量面前这个披麻戴孝的小寡妇,越看越是鬼火冒:“在家里不好生念经,变什么寡妇模样带坏师妹,不成器的东西,该把你吊起来一顿好打!”
羊生一半心虚,一半不服,忍了又忍,依旧忍不住,辩驳道:“你自己也出门鬼混,怎么还怪我不成器,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怨你这个做长辈的没带好头,徒儿不过有样学样罢了。”
一天道人竟被噎得说不出话。
也是他立身不正,故而连教训徒弟也没得底气。
给自己顺了两口气,他压着火,再度发问:“变寡妇的邪法在哪里学的,老实交代,不然啊,就把你屁股打肿。”
若说先前责备羊生偷奸耍滑,他还有几分心虚,说他学的是邪法,他就一丝儿也不服:“什么邪法,不过是寻常变化之法,你自己不也会么?别以为我不知。难不成一样的术法,你学的是就是玄门正道,我学的就是歪门邪道?”
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忽而灵光一闪,大叫道:“我晓得了,这是你的阴谋诡计,你专一要找借口打我,所以栽赃我学的是邪法,如此便能名正言顺打徒弟。”
羊生声音也大了,胆子也壮了,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家师父,唾弃道:“好阴险的人,师父,你下作,你歹毒,我看不起你!”
一天道人再压不住火,暴跳道:“小兔崽子无法无天!”
举着拂尘就要去打。
羊生见了,吱哇乱叫:“老头儿恼羞成怒,要打人了!”
把小鹤往摇车里一塞,撒丫子满地逃窜。
小鹤唯恐错过热闹,扒着摇车边边,不眨眼地看猴戏。
前头跑的“猴子”,连滚带爬,左右横跳,一忽儿蹿到房顶,一忽儿爬上树梢,其手脚之灵便,行动之敏捷,令人叹为观止。
小鹤连连拍手,大声叫好。
后头追的“耍猴人”,智计多端,手段层出,一时念念有词,发起雷霆把徒弟一通乱劈,一时施咒作法,弄些土刺把徒弟屁股狠扎。
小鹤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家屁蛋子,隐隐有些幻疼。
到底一天道人手段高强,不多时,上跳下窜的羊生便遭抓获。
他被一天道人揪住衣领,双腿在空中乱蹬,大喊大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一天道人横眉怒目:“你也晓得我要把你打杀。”
羊生梗着脖子,连放个屁都闻得出犟劲,说:“师父栽赃人,就打死也不服!”
一天道人连连冷笑:“哪个栽赃你,寻常的变化之法,要修为高深了方可学成,能叫你这个小兔崽子学会的,岂能没有缺陷,不信你就试一试,看你变不变得回男身。”
羊生狐疑:“当真如此,莫不是在糊弄我?”
他怕一天道人说假话唬他,真个捏着诀,暗运法门,要变回去。
然而果真如一天道人所说,这法门有缺,试了七八道,羊生仍是个俏生生的小寡妇模样。
一天道人嘲道:“如何,可是我栽赃你?”
不想羊生非但不慌不怕,反而大喜过望:“竟有这等好事!”
自打他幼时濒临饿死之际,被母羊奶了一遭,他心中就坚信:母的好,母的强,母的功德无量,母的有福有报。
奈何他却是个公的,又发觉自己并没有母羊般奶孩子的能耐,每每一念至此,羊生就深以为憾,只恨胎投得不好,□□多生了一小撇。
更何况:“小鹤也是女娃娃,我日后就和小鹤一样了。”
羊生欢喜得眼眶湿润,巴巴望着小鹤,迫不及待说:“小鹤,你该改口叫我师姐哩。”
小鹤:“……噗哈哈哈哈哈哈!!!”
天!天!天!
怎么就有这等胎神,怕不是个胎盘成精,全然没长脑子,简直要把她笑死。
她拍着摇车栏杆,笑得羊癫疯发作,直打摆子。
一天道人又是气恼,又是想笑。
他虎着脸,说:“想得倒美,现在你才学这门邪法,还只是变不回男身,日后久了,就既不是男身,也不是女身,不男不女,成了个阴阳人了。”
那些时运不济的天生阴阳人,多是命途多舛,受尽屈辱,梦里也盼着念着,想过上常人生活,他这个徒弟傻得透彻,自己就往坑里跳。
听师父这样说,羊生也有些害怕。
一天道人又问:“是哪个教的你,你说出来,我先把你打死,再去打死他!”
羊生听了,心想:这个法门是我自家主动求教的,人家一片好心才肯教给我,我怎么能不讲义气,把人出卖?
因此咬紧牙关,死也不说。
一天道人火气腾地涨起来,揪着羊生衣领一抖,把他变回原样,又扒下他裤衩,露出个白白嫩嫩的屁股蛋,按在膝盖上就打。
打一下,问一句:“说不说?”
羊生痛得杀猪般惨叫,仍是坚持:“不说!不说!”
一天道人又打一巴掌:“说不说!”
羊生嚎啕大哭:“不说!就不说!”
一天道人屁股都给他打烂了,也没听他交代出一个字。
看着那发糕也似的大腚,一天道人到底下不得手。
这个徒弟别处不中用,一张嘴巴倒挺严实,要想个什么方儿,把他拿捏住才好。
一天道人琢磨了一会子,想了个好招:“一天不交代,就一天不许你同师妹玩。”
羊生如遭雷劈:“你怎能如此阴险!”
道人冷嘲热讽:“做了我这么久徒弟,才晓得我阴险啊。”
羊生泪眼婆娑:“你这个小人,不怕小鹤怨你,她喜欢我,定然不愿同我分离。”
一天道人说:“你又知晓她不愿了。”
羊生笃定:“我与小鹤情比金坚。”
他把头扭向小鹤那边,想证明他与小鹤的深情厚谊,却不想看见她笑得泪眼花花。
羊生心碎欲裂。
他伤心问道:“小鹤,你怎么在笑!”
她就没看见师父在打他?
小鹤幸灾乐祸,对一天道人教训徒弟的做法大力赞扬:“打……打得好!”
短短三个字,叫羊生泪流满面,心如死灰。
他呜呜哭着,哽咽道:“好狠的心哇。”
一天道人惊讶道:“小鹤,你会说话了?”
小鹤顿时止住笑声,十分紧张地看着师父。
是了,从没听说几个月大的奶娃娃会说话,师父莫把她当作脏东西超度了呀。
不想一天道人面露喜色:“好,好,好,省了我教说话的工夫!”
道人见多识广,那些生下来就上天入海的仙胎也瞧过不少,像小鹤这样几个月会说话的,也不是很稀奇,左不过有些宿慧罢了。
看小徒弟聪慧讨喜,再看大徒弟,就哪哪不顺眼:“再问你一遍,当真不说?”
羊生这回却改了口:“我说,我说!”
像不许他同小鹤一起玩这种事,他信一天道人做得出来,虽说小鹤笑话他,他却不记仇,仍是想同小鹤一起玩。
至于捶珠与捣玉……
羊生虽有义气,与小鹤相比,那些义气如尿泡般一戳即破。
他干脆利索地把人卖了:“是凤仙娘娘座下的仙童教我的。”
一天道人听了,恼道:“凤仙养的什么童子,竟传授邪法,把我的徒儿残害!”
他伸手一招,从天边唤来一片云,裁了一半做信纸,另一半放归天穹,又以指腹为笔,沾口水为墨,写信责问:“凤仙凤仙,纵童儿无法无天,传授邪法,害我徒弟,你管不管教,羞不羞惭?”
写毕,那云做的信变作一只白鸟,振翅飞上云霄,直往天香山而去。
凤仙正在莲池中打坐静修,忽然有所感应,眼皮狂跳。
她摸着眼皮,暗暗想到: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右眼皮跳得这样厉害,是有什么祸事上门了?
正猜疑间,一只大白鸟莽莽撞撞冲入怀中,化作一页信纸。
凤仙打开信纸,就瞧见一天道人丑字。
三两行把信看了,她便知晓缘由。
于是唤道:“捶珠,捣玉,你两个过来。”
两个仙童一个手执凤羽扇,一个手执玉如意,垂首侍立,在池边守候娘娘静修。
听得呼唤,踏水至凤仙身侧,齐声问:“娘娘唤我们哩。”
凤仙盘问:“一天道人那老头来信,说你们传了他徒弟邪法,可有此事啊?”
捶珠与捣玉情知事情败露,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眼色,不敢说话。
凤仙把脸一沉:“当着我的面,还要瞒我?”
实在捱不过,捶珠讲了实话:“我们是把狐精的法门传了他大徒弟。”
捣玉辩解:“是他自己要学的,不是我们主动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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