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深以为然。
两人达成共识,翻着白眼走了,边走还边说老婆婆的坏话。
无人帮忙,老婆婆只好自己挑粪,好在巷子里住的人不多,中途挑累了要歇息,也无人管她,只要她把这条巷子挑完就可。
直挑到半下午,终于把一条巷子的大粪都挑完。
差役过来看了,说:“老婆婆,你可以走了。”
老婆婆却一把扯住差役,说:“官爷,我要告状。”
差役无奈道:“你要告什么?”
老婆婆信誓旦旦:“我要告开在巷子旁边那家酒肆,他家卖的猴儿酒是假酒!”
差役忍俊不禁,道:“老婆婆,你才挑了一天大粪,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又来诬告人家?我实与你说了,那家酒肆卖酒的就是眠春山的猴精,你说猴子卖的猴儿酒是假酒,说出去可有人信你?”
老婆婆却坚持不肯改口,说:“就是假酒,我闻得出来。”
差役说:“你被大粪熏坏鼻子了罢?”
老婆婆说:“先夫就是卖酒的,便是被粪熏坏鼻子,我也闻得出来。”
见她说得认真,差役将信将疑,告诫道:“说这个话可要负责,若人家卖的不是假酒,你是真要挨板子的,想想你这身老骨头,怎么经得住打。”
老婆婆仍不松口。
差役无法,只好按规矩办事,带了一帮兄弟去酒肆查证。
酒肆里生意好得不得了,因这家酒肆是猴精开办的,人家都说猴子卖的猴儿酒定然正宗,就都来这里喝酒买酒,一帮猴子赚得盆满钵满,好不快活。
此刻有差役来到铺子里,对卖酒的猴子说:“有人告你们卖假酒,因此特来查证。”
卖酒的猴子心里一慌,手上的酒壶咕噜噜调在地上。
看到猴子如此慌张,差役面面相觑,心内狐疑道:慌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当真卖的假酒?
这时后头走出一只老猴。
这老猴猴老成精,坚决不认:“胡说!胡说!我家卖的猴儿酒还能有假,你看我是不是猴子?这些酒都是我们自家采来的百果,在洞中窖藏一冬酿造的好酒,谁说我们卖的是假酒,你把他叫出来,我与他当面说理!”
铺子外走进一个老婆婆。
这老婆婆高声说:“是我告的你,我说你家卖的是假酒!”
酒肆里的酒客议论纷纷,不知哪边说的才是真的。
老猴把老婆婆看了两眼,认出她的模样,定神争辩:“这老婆婆是个诬告专业户,才诬赖了卖膏药的柳郎君,又来诬赖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猴子,官爷,不要信她,她惯爱扯谎,不可信!”
差役却说:“一码归一码,柳郎君是一回事,你家的酒又是一回事,我们也是按小神仙定的规矩办事。”
见差役铁心要查,一窝猴子急得抓耳挠腮,老猴给差役塞贿赂,然而差役铁面无私,不肯收受。
这一查,果然查出问题,猴子卖的酒只是寻常果酒,从旁人那里低价进的货,却当作深山窖藏的猴儿酒高价售卖。
查得是假,酒肆便被贴了封条,一窝猴子都被戴上枷锁,枷在衙门示众,旁边还贴了一纸公文,言明:老字号猴儿酒售卖假酒,已被查封,不可再行买卖之事。
听说猴精也卖假酒,城里的人一窝蜂来看,看见戴木枷的猴子,都指指点点,数落几只猴子的不是:“万万没想到,猴子卖的猴儿酒也能有假。”
“可不是么,他家生意那样好,若不售卖假酒,哪有那么多正宗的猴儿酒卖?”
“……”
被一帮人指指点点,几只猴子纵有再厚的脸皮,也觉得尴尬,再看到人群里有几个脸熟的精怪,更是羞耻难当,个个耷拉着尾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捱到黄昏时分,聚集的人群方才渐渐散了。
几只猴子愁眉苦脸,沮丧道:“如今可怎么好,铺子被封了,日后做不得生意了。”
又说:“做不得生意还是小处,成了人人喊打的骗子,怎么有脸出门。”
一时间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正丧气时,就听得有人在耳边说风凉话:“哎呀,现在晓得要脸了,当初又何必卖假酒?”
抬头一看,正是状告自己的老婆婆。
老婆婆奚落道:“售卖假酒,心钻到钱眼了,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告状不说,竟然还来落井下石,一帮猴子气得暴跳如雷,扑腾着要打她。
老婆婆拄着拐杖,把地面点得邦邦响,口里叫道:“你打么,你若有胆,就打我么?”
猴子却不敢下爪。
本就犯了法,再打了人,怕是要将牢底坐穿,一个弄不好,还要被赶出眠春山的地界。
仇人在侧,却不能厮打,几只猴精愤怒咆哮,乱蹦乱跳。
老婆婆讥讽道:“怎么又不敢打了?”
老猴咬牙切齿道:“若非律法约束,看我打不打你!”
老婆婆问:“是谁定的律法?”
老猴冷笑道:“自然是小神仙定的,不然你今日又何以挑了一天大粪,想必你挑粪挑出瘾头了,还想再挑两天。”
说到挑粪,老婆婆脸一垮,似乎有些不服:“这律法也太严苛了,竟叫我一个老人家去挑大粪。”
这帮猴子听到老婆婆似乎不服,顿时大呼小叫:“官爷快来,这个老太婆不服律法,快把她脱了裤子打板子!”
此时羊生正巧捧着衣裳路过,他去找了绣坊的蜘蛛精,请她补好了悄悄咬坏的衣裳。
蜘蛛精心灵手巧,在破洞处绣了花儿,补好的衣裳比原先还好看,只是要价要得高,羊生好不容易存下的私房钱,全都填在了里头。
正因如此,他脸色很不好看,一面走,一面埋怨悄悄:“都怪你,把我的私房钱都花光了。”
悄悄占了便宜,笑嘻嘻的,听他埋怨,也不回嘴,只一味地偷笑。
两人从官衙路过,就听到猴子大呼小叫说“老太婆不服律法”。
羊生扭头问:“是谁不服律法啊。”
猴精踊跃来告,七嘴八舌道:“是这个老太婆。”
“她说律法严苛。”
“谁不晓得律法是小神仙定的,她是抱怨小神仙,不服小神仙管束。”
“……”
羊生一看,这个老婆婆好眼熟啊。
他心里还有些记恨她说小鹤心肠歹毒,于是就说:“若不服眠春山的律法,就不要来眠春山的地界。”
老婆婆赶忙说:“这些猴子乱说的,因我告了他们卖假酒,所以他们就诬告我。”
她唠唠叨叨讲道:“我不是小春城的人,因无子无女,年纪又大了,才来小春城投奔侄儿侄孙,所以不大懂这里的规矩,不想惹人厌烦,要撵我走,我若被撵出小春城,又能往哪里去,岂不要死在外头?”
老婆婆这样说了,羊生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捧着衣裳,对悄悄说:“咱们快些回去,趁小鹤还没发现,把衣裳给她塞回去。”
悄悄眨了眨眼睛,没心没肺道:“补过的衣裳,早晚是要被发现的。”
羊生叹了口气,忧愁道:“拖一天是一天罢。”
两人回山时,老婆婆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起初羊生还以为是顺路,后来上山了,见她还跟着,不免肚内生疑。
羊生站住脚,扭身问:“老婆婆,你不是要投奔侄儿侄孙,跟着我做什么?”
老婆婆说:“这路又不是给你一个人修的,我去投奔侄儿侄孙,也走这条路。”
羊生不信:“山上住的大多是妖怪,就连进山砍柴的樵夫,采药的药农,也都住在山脚,我看你是个凡人之身,你侄儿侄孙怎么会住在眠春山?”
老婆婆坚持不改口:“我侄儿就住在山上。”
羊生心里犯嘀咕,暗自加快了脚步,想要把老婆婆甩脱。
然而无论走得多快,老婆婆始终不远不近在他身后。
羊生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可是山路,老婆婆腿脚得有多便利,才能一直跟在后头?
越想越古怪,便用了缩地成寸的法门,一步走出百步远,才终于把老婆婆甩脱。
刚松了一口气,忽而余光一扫,竟发现那老婆婆又跟在身后。
羊生大惊失色:古怪,古怪!寻常人决计跟不上他!
偷摸去看老婆婆,从头到脚都像个凡人。
悄悄索性停住脚步,脆生生问道:“老婆婆,你是鬼么?”
老婆婆生气说:“小姑娘生着恁大一双眼,竟看不出我是个活人,说出的话真不中听。”
羊生不由道:“你这个活人腿脚可真利索。”
悄悄听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婆婆跟个鬼一样,实在甩不脱,羊生便不甩了,黑着脸,在前头闷头赶路。
悄悄看一眼脸色黢黑的师兄,捂着嘴偷偷地笑。
又看一眼健步如飞的老婆婆,忍俊不禁地放声大笑。
眠春山漫山遍野,都回荡着她“咯咯”的笑。
一直快到自家院子,老婆婆还紧跟着哩。
眼看着越走越近,羊生沉不住气,对老婆婆说:“前头是我家了,你定然走错了。”
老婆婆摆手说:“定然没错,我侄儿就在这个方向。”
又看一眼羊生,故作惊讶道:“或许你是我侄孙也未可知。”
羊生语气坚决:“决计不是,我师父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孤人,没得亲戚。”
老婆婆说:“有没有见了你师父就晓得了。”
羊生嘀咕道:“这还消问,师父他要有亲戚,我还不晓得么?他就是个孤家寡人,除了些喝酒的狐朋狗友,还有天香山那位眼神不好的娘娘,就再没交际来往,哪里冒出来个亲戚——老婆婆,你莫胡乱攀亲。”
随他怎么说,老婆婆都不肯走,羊生无法,只好随她跟着。
走到篱笆外,但见院子里坐着个脸色不善的小鹤,手拿着黄荆条子,正端坐在圈椅上等人。
她穿着一件狗啃的道袍——这件是羊生不慎漏下的,破破烂烂的道袍却不掩容色,虽不似娇娘那般美艳动人,也不似窝里呆那般清秀干净,也不如悄悄的机灵可爱,但一见到她,便可想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是眠春山养出来的小神仙,天生就带着山灵水秀之气。
羊生心里咚咚乱跳,心想:啊,我心肝怎么扑通乱跳。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定然是被她手上的黄荆条子吓着了,小鹤折了好粗一根条子,是要打我么?她如今越发有威仪了,我一见到她,膝盖就要挨地了耶。
正慌慌怕怕,悄悄也被吓到,连忙躲到他身上,手捏着他的衣角,怂恿他出去顶事。
羊生埋怨道:“不要推我,我也怕得很。”
悄悄心肠大大的坏,专把羊生推到小鹤面前。
小鹤慢声道:“你们两个舍得回来了呀。”
羊生挤出个笑,尴尬道:“是啊,回来了。”
他瞄了小鹤手上的黄荆条子一眼,试图把它拿掉,嘴里还说得好听:“我帮你拿着,免得你累手。”
小鹤作势要抽他,唬得他慌忙把手往回缩。
小鹤冷笑道:“这么一根小木棍,还累不着我,我且问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羊生讪讪道:“是你的衣裳。”
小鹤又问:“拿我的衣裳做什么?”
羊生不好说是悄悄咬坏了,撒谎道:“我看它脏了,特地拿去浆洗浆洗。”
小鹤把眼一瞪,怒道:“胡说八道!我房里常年清净,何曾有过尘土,哪里就脏了,哪里就需要浆洗?况且你还真是手巧呀,好端端几件素净的道袍,也能给我洗出花儿来!”
这下羊生不敢再答,只闷头闷脑听她骂。
见大的那个不出声,小鹤又问小的这个:“你说,我的衣裳是怎么了?”
悄悄闭着眼睛说瞎话:“衣裳是……是被羊生咬坏了!”
听悄悄把自己干的好事推到自己身上,羊生恨恨瞪她一眼,却并未开口说话,默不作声替她背了这口黑锅。
小鹤微微一笑,问:“你晓得他为何要咬我的衣裳么?”
悄悄胡说道:“他……他牙痒痒!”
“牙痒痒?”小鹤听了这个说法,好笑道,“他这个岁数还在长牙么?”
悄悄撩起一道眼皮,偷瞄了小鹤一眼,又赶紧闭上,继续胡说:“是啊,他还长牙,他满口的牙都痒痒。”
小鹤看她这幅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悄悄每回在她面前胡说,都要闭着眼睛,只因一看到她就心虚。
一见悄悄闭眼,便知是在撒谎。
小鹤也不戳穿,接着问道:“他咬坏了我的衣裳,该不该狠狠打他一顿。”
悄悄耳朵一抖,夹着尾巴说:“算了罢,不要打他。”
小鹤故作为难:“可他咬坏了我半箱子衣裳,这样也要算了?”
悄悄冷汗涔涔,说:“他……他到底是我们亲师兄呀。”
小鹤终于绷不住被气笑,问:“亲师兄打不得,亲师妹打不打得?”
叫悄悄:“乖乖伸出手板心。”
晓得这回没瞒过,悄悄苦着脸,伸出手,摊开掌心,叫:“小鹤,小鹤,你疼疼我,轻些打呀。”
小鹤故意说:“不,我要重重地打。”
她把黄荆条子轻轻抽在悄悄掌心,口里数落小妖儿的罪状:“第一下,罚你管不住嘴,咬坏了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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