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沮丧着脸,辩解道:“我牙痒痒。”
小鹤不听她辩解:“牙痒痒可以啃骨头,做什么咬坏我半箱衣裳。”
悄悄不敢说,她是觉得小鹤的衣裳香香的,啃起来比骨头过瘾。
小鹤又轻轻在她掌心抽了一下,说:“第二下,罚你做错了事,却还要师兄替你弥补,他好不容易攒下那么点私房钱,这一回都被你坑得一文不剩。”
悄悄惊问:“你怎么晓得?”
小鹤说:“你们两个有多少私房钱,我还不晓得?你的私房钱,都买了山下的卤猪蹄,羊生虽攒了一些,可也不多。”
打她的第三下,小鹤说:“这是罚你栽赃师兄,你自己犯的错,为何要推到羊生头上去?”
悄悄气鼓鼓道:“因为你偏心,你只打我的手板心,不打他的手板心!”
听到悄悄说偏心,羊生忍不住了:“是,小鹤就是偏心,她专一偏心你!回回有什么事,她就怨我骂我,或者不同我说话,你一同她撒个娇,她就宽容以待,我讨饶讨半天,她不理不睬!”
对于这点,羊生有说不完的心酸。
悄悄说小鹤偏心他,他就是死了,埋了,躺在棺材的,也要爬起来说声“不服”!
两个人争执起来,一个说“小鹤偏心你”,一个说“小鹤偏心你”,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鹤听他俩吵了半天,无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谁也不偏心。”
羊生回嘴道:“手心的是肉,手背的是皮,我就是手背那层皮!”
悄悄说:“我才是!”
羊生说:“我才是!”
小鹤听不下去,虎着脸喝道:“又讨打了不是?”
悄悄一头歪在她身上,在她怀里乱拱乱钻,哼哼唧唧地撒娇卖痴:“小鹤,小鹤,不要打我,小鹤,小鹤,你打得我好疼。”
小鹤拿起她白白净净,一丝印子也无的爪子,给她吹了吹,说:“吹吹就不疼了。”
羊生见了,心里酸得要命,在旁边酸言酸语:“我也疼,怎么不见有人给我吹。”
小鹤抬起头,看他一眼:“我怎么不记得打了你?”
羊生嚷道:“你打了,你打了。”
他指着胸口,说:“你把我这里打得好痛耶。”
师兄妹吵吵嚷嚷,早把一旁跟来的老婆婆忘到爪哇国去。
老婆婆看了半天戏,忍不住出声赞叹:“好有家法呀,从小处见大处,怪不得把小春城管得井井有条。”
小鹤听到声音,才发觉旁边还有个人。
也不知为何,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又站了那么些时候,她先前竟一直不曾察觉。
这时失声惊问:“老婆婆,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老婆婆笑道:“侄孙女,你连自家亲戚也不认得了?”
小鹤定睛看了许久,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也没见过你这门亲戚,认错了罢?”
老婆婆说:“把你师父喊出来问问,就晓得到底有没有错。”
一天道人此时不在家里,听老婆婆说得这样真实,小鹤半信半疑。
为免这真是哪里跑出来的亲戚,她把人好生招待,给这老婆婆上茶水点心。
老婆婆也不见外,就当自己家一样,上茶便喝茶,上点心便吃点心。
小鹤试探着问:“老婆婆,你是从哪里来的?”
老婆婆笑呵呵说:“从来处来。”
小鹤再问:“我之前不曾听我师父说起过你。”
老婆婆说:“自我小弟离世,就不曾有走动。”
小鹤越发觉得有假了,一天道人可没什么爹啊娘啊,哪来的这门亲戚。
正在此时,一天道人恰恰回家。
第47章
在外头鬼混了一遭, 一天道人一身酒气归来。
自几个徒弟长大成人,他的日子就过得极为快活,成日走东串西, 或喝酒,或听曲, 或赌钱, 至于香火家业, 都有徒弟打理妥当,他只享福便是。
周遭仙神很是眼红, 私下里说他:“眠春山那个老道好有心机, 早早养了三个徒弟,把来当长工使唤,自家落得逍遥自在。”
一天道人是逍遥啊,譬如今日,他就出门与几个小神吃酒赌博, 玩乐一日。
幸而他还记得自家有几个徒弟,吃酒时见席间有好大仙杏, 一个个黄澄澄, 圆滚滚,十分喜人, 便厚着脸皮揣了一兜,特地带回来给徒弟甜嘴。
他揣着那杏,还没进院子门, 便迫不及待高声显摆:“小鹤,悄悄, 我带了杏子给你们吃。”
听得呼唤,悄悄欢喜拍手:“师父归家来也。”
看她如脱缰的野马般奔出门外迎接, 扯衣裳,掏衣袖,乱翻乱找,口里嚷道:“师父,杏子呐?”
如此模样,十分顽皮无状。
一天道人也不气,也不恼,笑容满面,由得她翻。
待将师父身上那兜杏子摸到手,悄悄就欢呼一声,捧着杏子,乐颠颠往小鹤那里跑,口里喊道:“小鹤,吃杏子。”
羊生见状,不乐道:“好呀,你只叫小鹤吃,不叫我吃,我不同你好了。”
悄悄振振有词:“怪我么?师父没说有你的份哩。”
羊生气道:“师父一贯偏心。”
他皱着眉,瞪着眼,嘟嘟囔囔,埋怨不断,一时翻旧账说师父曾经打了他,一时发牢骚说小鹤偏心眼把悄悄惯坏。
一天道人走进屋里,正巧听到大徒弟抱怨,方要出声教训,却猛然见着屋里坐着个老婆婆。
乍一看,有些眼生,再一看,却又眼熟。
也不知为何,一见这老婆婆,他心里还有些怕她。
“这老婆婆是谁?”一天道人迟疑道,“我怎么觉着似曾相识?”
小鹤惊讶:“莫非真是什么亲戚?”
她对师父解释:“老婆婆是来寻亲的,说你是她侄子,师父,你有这门亲么?”
听到“侄子”二字,一天道人心头一跳,立刻醒悟过来。
霎时间,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下意识举袖遮面,慌慌张张往门外退去。
老婆婆见他躲避,高声叫道:“师侄,你往哪里去?”
一声师侄叫出口,老婆婆便现出本相:身穿乾坤地理袄,腰系山河日月裙,凌云髻高耸巍巍,白玉圭灵光烁烁,仙容端庄,不怒自威,仪态严正,天家气象。
但看她举止间有金霞随身,呼吸处有瑞气腾腾,便知是个得道正神,有为女仙,绝非寻常俗类。
小鹤几人都看傻了,心说老婆婆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看上去比凤仙娘娘还有派头。
几个徒弟见识短浅,一天道人却心知肚明,这女仙便是那诸仙献寿,列圣称觴,天威咫尺,功高德重的西华清灵金母。
她是西华至妙之气所化生,乃太阴之精,女仙之宗,与东王公共理二气,育养天地,陶钧万物,世人多称其为西王母,天地仙神则以金母相称。
听得呼唤,一天道人讪讪回转,苦着脸参拜道:“拜见金母娘娘。”
金母笑道:“何须如此客气,我与你师门有些渊源,叫我一声师姑也使得。”
一天道人的师门有些不同寻常,谁也不知开山的祖师爷姓什名谁,从何而来,只知他是个潇洒落拓的真仙,不拜天庭,不入地府,闲乘一头青牛,踏遍了人间九州。
那头青牛后来开悟得道,化身成人,被祖师爷收作弟子,在人间也有了名号——青牛道君。
青牛道君,便是一天道人的师父,小鹤几人的师祖。
思及自家师父,一天道人惭愧无地,更无颜打着师门的名头攀亲,只垂首问道:“娘娘仙驾临尘,可有什么要事?”
金母见他如此,也不强求,笑吟吟道:“你不知么?如今九州四海都传遍了,说眠春山是个善乡宝地,连我在昆仑丘亦有所耳闻,今日我途经此地,特降下云头,来看一看这是怎么个宝地。”
这一看,就叫她十分满意。
蛇妖街头卖药,凡人知他是妖,却不以为意,反而在金母闹事时百般维护。
猴精售卖假酒,一经揭发,便被查封,而那伙卖假酒的猴精面对差役,竟也老老实实认罚。
至于那些送狗儿子上学,给猫祖宗磕头,向驴货郎买糖之类,更是不必言说。
种种景象,也只在眠春山及小春城才见得到,走出此地,处处妖吃人,人惧妖,血海深仇,隔阂深重。
便是有道德真仙引导劝善,人妖之间依旧势如水火,争斗不休。
金母赞道:“神仙做不成的事,教你几个少年人做成,你们比神仙还厉害些。”
羊生自豪道:“不是我们厉害,是小鹤厉害,她会定规矩,山上山下的人也好,妖也罢,都服她的管。”
悄悄大力点头:“小鹤厉害,我也服她,羊生也服她,师父也服她。”
在金母娘娘面前被戳穿自己这个做师父的要听徒弟的话,正暗自伤心的一天道人也有些挂不住脸。
小鹤怪不好意思:“不是这话儿,怎能归功我一人。”
她看向一天道人,诚心诚意说:“当初要不是师父你收服寒山大王,赢得无数人心,寒山镇的百姓怎会迁到眠春山来?再者,若没有你,以我们几个这点本事,也护不住小春城的人,那些吃人的大妖怪是因怕你才不来生乱。”
虽说一天道人日日东游西荡,显得无所事事,小鹤却知他是眠春山的定海神针,没他万万不行。
她又看向羊生,发自内心道:“论起来你是大,我是小,我该听你的话才是。换做别人家的师兄,被我这样的师妹指手画脚,早该生恼了,你却从不与我计较,无论我说什么,都依着我,顺着我。我办得到的,你替我办,我办不到的,你还替我办。”
小鹤心里明白,她虽多了一世阅历,可以参照上一世的见闻定些适合眠春山的法规,然而再好的法规落不到实处,也只是一纸空文罢了。
其间种种,多有羊生的功劳,是他将规矩落到实处,是他将不守眠春山规矩的妖怪打服。
听小鹤在那里夸赞自己,羊生心里美滋滋,面上却又有些羞涩,扭扭捏捏道:“既然我是师兄,那我怎么能跟师妹计较,做师兄的本就该让着师妹。更何况你比我聪慧,听你的话儿不吃亏。”
两个人你说我的好,我说你的好,彼此十分谦让友爱。
悄悄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心说:这个家里头,师父有用,师兄有用,师姐也有用,就我最没用。
不由心虚道:“原来只有我是吃白饭的。”
听她这般说,羊生非但不宽慰她,反而趁机拿捏她的短处:“你才晓得自己是吃白饭的呀,既然晓得,平日就要懂事,譬如方才的杏子,你就很该先孝敬我一份,不要没大没小,天天与我作对。”
——你看,他还记着不给他杏子吃的“仇”。
悄悄不服,张口想要反驳,然而“吃白饭”三个字是她自家说出来的,怎么好把自己泼出去的水再收回去。
然而终究心里憋气,就委委屈屈盯着小鹤,想叫她替自己出头。
小鹤干咳一声,心里也叫苦。
设若不帮悄悄,那便不得了,小妖儿记仇得很,要在她面前哭、闹、叫,缠着她,扭着她,她做到哪,便要跟到哪,其作张作致,撒泼放刁之态,简直无法可想。
设若帮了悄悄,那更不得了,那一个更记仇,届时要说悄悄不给他分杏子,是不尊重他,还要说小鹤明知悄悄不尊重他,却帮悄悄说话,是偏心,是排挤,是很该天打雷劈的罪过。
百般为难之际,忽然灵光一闪,终于找到借口和稀泥:“金母娘娘在此,你们这般吵闹,恐怕要遭娘娘耻笑。”
师兄妹拌嘴拌惯了,一吵起来,就忘了场合,此刻听小鹤提醒,才想起还有个娘娘在旁边看着,霎时收声止息,装出一副老实模样。
金母见几个少年人变脸变得如此之快,深觉有趣,慢声道:“你们师父从前便如你们一般,想来门风如此,也不为怪。”
三个徒弟齐刷刷看向一天道人。
师父从前也爱拌嘴?
羊生心直口快,张口问道:“师父,你从前爱与谁拌嘴?”
自见了金母,一天道人便少言寡语,异样沉默,只因一见到金母娘娘,他就想起故人故事,一想起故人故事,他就摧心剖肝,悲恸难忍。
本强自忍耐,谁知羊生一句话,又提起了他的伤心事。
叫一天道人伤心的故人,是他的师父青牛,以及师兄一口。
一口是北海龙王之子,因身具魔性,落地时成了个孽种魔胎,为父母厌弃,路过的青牛道君见他活命艰难,发了个慈悲心,把他度去做了徒弟。
之所以起名为一口,全在于叫他磕头拜师时,这桀骜不驯的徒弟扑上去,一口咬断了青牛道君牛蹄。
为“报复”徒弟,青牛道君替他起了“一口”这个不三不四的道号,好叫他一世都因此抬不起头。
试想出门与人交际时,别人都是“清风明月”,听着仙气飘飘,你却是个什么“一口”,村气十足,开口就要矮人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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