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吃剩的桃核种下, 以期日后长出桃树, 年年都有桃儿吃。
拍拍手上尘土, 小鹤提议道:“忙了这些时日,难得今日有空, 何不去学堂看看?”
羊生并无异议:“那便走罢。”
如今山上的学堂已修建完毕, 学堂里的先生也已招齐,都是眠春山里有文化的妖怪。
比方说那个竹精碧虚郎,读过的书有几个屋子那样多,叫他去考科举,高低考得上个状元, 请来教书都算屈才了。
学堂第一日开课,那些小妖与道人, 在纸人——一天道人亲手剪的, 在纸人引领下,整整齐齐进入兰室。
因彼此有些生疏防备, 分作两拨入座。
一边是成精的妖怪,长得奇形怪状,有头顶长角的, 有腿上长蹄子的,也有拉着驴脸, 生着牛头的,或者干脆不会化形, 就一副原形来听学。
另一边是修玄门正道的修行中人,倒生得神清骨爽,像模像样。
修行中人通晓礼仪,先生未至,便端坐养神,不多言语,那些小妖却不懂这些,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闲话。
“跟人坐在一间屋子,真叫妖害怕。”说这话的是个无父无母的野妖,被家乡的土地婆婆劝了几句,稀里糊涂来这里听学。
“是呀是呀,不知他是否有歹心,如有歹心,又怎么跑得脱?”说这话的,是被家里派出来探听实情的前锋,他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指望他探清好歹,给家里传个信儿,再决定要不要叫全家都到眠春山来。
“怎么没有歹心,必然是有的,天底下没有一个道士是好人,且等着,歹事还在后头。”这个却是各路妖王派出的奸细,专一拱火挑事,逮着机会就挑拨离间。
小鹤与羊生变作指头大点的两个小人,坐在房梁上偷看。
看到角落里那对摆得热火朝天的猪狗,小鹤疑惑道:“悄悄怎么也跑来听学,还同一头猪妖交上了朋友?”
虽则悄悄改了面貌,然而自家师妹,化成灰也认得出。
羊生跟着看两眼,断定道:“她打鬼主意哩。”
小鹤问:“你怎么晓得她打鬼主意?”
羊生不知被悄悄作弄过多少回,哪里不清楚她的路数:“她哪回捣鬼不是这般神色,一看就知不安好心。”
正说着,一个绿油油的人影从外边走进来,他从头到脚,帽儿是绿的,衣裳是绿的,鞋子也是绿的,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有几分滑稽,放在他身上,却瞧着清爽怡人。
这人,或者说是妖怪,正是竹精碧虚郎。
刚一进门,兰室忽然一静,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把他盯着。
碧虚郎不由心虚,暗想:好多人,好多妖。
又想:我怕是头一个给道士上课的妖怪,管他再厉害的道士,在学堂里也要喊我一声先生,混到这等排场,我也算出人头地了。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面上有光,也不怎么心虚了,挺了挺腰板,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吾乃眠春山竹精,春山学堂先生碧虚郎也,今奉上命,授尔诗书律法,愿诸位用心听学,勤勉功课,早日通过考核,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你。”
春山学堂毕竟不是教正经学问的地方,所教者唯“德”与“法”。
怜春山引导德行,鸣春山教授律法,放春山负责考核。
通过考核,就可以得个凭证,有凭证的妖怪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得阻拦,不得抓捕,若有哪个想降妖除魔,恐怕要被天打雷劈。
小鹤还上书金母娘娘,召来各地地仙商议:春山学堂学业优异者,可送去缺乏人手的地仙庙里当差。
她将此戏称为“考编”,说给了小妖们一个端铁饭碗的机会。
碧虚郎不急着讲课,先把学堂里这些章程讲给学生听。
“啊呀,这考编不就相当于人间的科举么?”一个有见识的小妖大声叫道,“我们妖怪也要科举,也要考状元?”
“不止哩,”另一个小妖兴冲冲讲,“人间考了科举,当官只当得几十年,考到庙里去,那就一辈子——无论生前死后,都吃得到一份香火,啊呀,发达了!”
就连那些道人,也忍不住问:“不知我等是否也可以考这个什么编?”
碧虚郎诧异道:“你们修道的不是奔着成仙去的?成了仙,就要去天上当官儿,怎么看得上庙里的差事,我实与你们说,这些庙也不是什么名山大庙,无非是些山神庙、土地庙、城隍庙……”
道人摸着鼻子,讪讪道:“也不是人人都成得了仙,在庙里吃香火也……也不差啊。”
小鹤在房梁上听了,心说:好没出息啊,我当初好歹还想着要成个仙哩。
羊生在她耳边小声说:“日后我庙里绝不要这样没志气混香火的。”
小鹤惊诧:“你哪来的庙?”
羊生说:“等我成了仙自然就有了。”
他早就盘算好了,等他成了仙,庙要怎么修,庙里要摆哪些神像,小鹤摆哪里,师父摆哪里,悄悄摆哪里,他自己又摆哪里。
他要求小鹤:“你庙里也要记得摆我的神像。”
小鹤一头雾水:“我庙里?”
羊生理所当然道:“我成了仙,你自然也要成仙,我修了庙,你自然也要修庙,我的庙里摆了你的神像,你的庙里自然也要摆我的神像。”
小鹤更是不可思议,她抬手摸了摸羊生头顶,发出一声疑问:“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羊生说:“我做长远打算。”
小鹤:“那你做的打算是挺长远。”
羊生还以为在夸他,嘴角矜持又得意地翘起。
见底下的学子都叽叽呱呱说得热闹,全然忘了上头还有个先生,碧虚郎清清嗓子,咳嗽道:“香火不是那么好吃的,倘若品行不佳,或者律法不熟,凭你费多少工夫,也莫想吃到一口香火。”
此话一出,那些小妖都正襟危坐,乖乖道:“先生,你教么。”
莫说寻常小妖,就连混在其中的奸细,也对去庙里吃香火一事怦然心动。
碧虚郎见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心都被看软了几分,就讲道:“入我春山学堂,第一条须记得,不可随意杀生,吃人的妖怪,决计享不了香火。”
忽然一道异议响起:“人也要吃鸡鸭鹅猪牛羊,妖吃人,就如人吃牲畜,怎么不论人的罪过,却论妖的罪过,莫非妖怪天生低人一等?”
众多眼睛齐刷刷望去。
猪妖见大家都看他,心里很有几分紧张,却依旧硬着头皮,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悄悄就坐在他旁边,心里骂了一万句坏妖怪,面上还与他同仇敌忾:“是呀是呀,不公平!”
有些没念过书的乡下妖怪,听猪妖这么一说,真觉得有理,就议论开来:“牲畜也是生灵,妖怪吃个把人,就要把妖怪打死,人吃了无数牲畜,却没哪个兴师问罪。”
一时间都认为遭受了不公待遇,觉得自己无比委屈。
听到小妖们这样说,在座的道士哪里坐得住:“人与牲畜怎么能一样?”
“人与牲畜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生灵么?”小妖们七嘴八舌反驳。
“人饿了要吃肉,妖怪饿了也要吃肉,要讲慈悲,就不要只对妖怪讲。”
道士们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能说:“果然妖性本恶。”
先前还觉得这些小妖其实挺乖,现下争辩不过,又觉得人家性恶了。
妖怪们被说得生了气:“你才恶,你祖宗八辈儿都恶。”
一只鸡精怒气冲冲道:“凭什么人可以吃鸡,鸡就不能吃人,回头我也要吃人,一天吃三顿,一顿吃一个,烧着吃,炖着吃,煮着吃,蘸酱吃!”
道士们纷纷拍案而起:“好个恶妖,我先收了你,看你还怎么吃人!”
这些道士流派不同,捉妖手段也不同,有持拂尘的,有拿宝塔的,有摇铃铛的,霎时间神光大耀,把兰室照得比天还亮。
妖怪们被神光照得浑身都疼,一个个吓得屁股尿流,口里喊着:“杀妖了!杀妖了!”
要么往门外逃命,要么钻进桌底瑟瑟发抖。
也有几个格外有本事的妖怪,自觉不怕,撸起袖子要跟人干仗。
祸事近在眼前,房梁上坐着的两个人竟不曾出面阻拦。
小鹤往山顶一望,说:“来了。”
羊生也往山顶一望,也说:“来了。”
说话间,就见一支翡翠文昌笔,气势汹汹冲进来,遇见人就打,遇见妖也打,凡是捣乱的,不听讲的,统统都打。
打得头上长包,打得眼儿乌青,打得满室哎哟□□。
这下哪个也闹不起来,捂着伤处,只顾喊疼。
碧虚郎忍俊不禁:“春山学堂有文昌帝君赐下的文昌笔,你等怎敢咆哮课堂,不敬帝君?这顿打挨得不冤。”
一个挨得格外狠的,委屈道:“先前又没说有这文昌笔。”
碧虚郎正色道:“若无文昌笔,就可以咆哮课堂了?”
几个道士不服气:“妖怪都要吃人了,我等不该捉妖么?”
妖怪们也不服气:“说句话就喊打喊杀,难道妖怪就是命贱,就该被人吃,就该被人打杀?”
胆小的已生了去意:“早该听劝不来眠春山的,这里这么多道士,个个都好凶顽,我不学了,也不贪图什么香火了,我要回家去!”
第64章
眼看群妖激愤, 碧虚郎不急不恼,他也是妖怪,也曾有蒙昧不知事的年纪, 怎不体谅小妖们的心思?
这时就笑道:“圣人有言,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尔等可知何意?”
一个没文化的小妖琢磨片刻, 信心百倍道:“我晓得,是说老天爷是个坏东西, 把天下的生灵都当做草狗。”
众妖惊讶:“是哪个圣人说的呀, 他好敢说。”
“他说老天爷坏话,老天爷不劈死他么?”
不知为何,这些小妖都激动起来,叽叽呱呱各种猜度。
旁边的道士实在听不下去,一个个摇头叹气:“看这些无知小妖, 把圣人言歪解成甚样。”
小妖们觉得自己被人轻视,气恼道:“你不无知, 你有高见!”
那些道士就说:“略比你们这些小妖强些。”
学道的入门就学《道德经》, 圣人言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随便哪个小道, 哪怕是个道童,也明白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天地公正,不偏不倚, 把万事万物都一样看待。”
碧虚郎点头道:“便是此意。”
对小妖们说:“因此妖怪不比哪个命贱,人命如何贵重, 妖命就如何贵重。”
又对道士们说:“学道的人,顺应天命, 感悟圣道,天老爷都说天下生灵一样贵贱,你等为何违背天意,滥杀无辜?”
众道争辩:“初时也没哪个动手,是那些小妖说要吃人……”
碧虚郎肃容道:“倘若是个凡人说要吃妖怪,你也要对凡人动手么?”
众道讪讪不言。
见先生把坏道士说得惭愧满面,底下的小妖觉得自己有了倚仗,就得意起来,高高昂着头,用鼻孔去看人。
却不想碧虚郎教训道:“你们得意什么,难不成自以为说要吃人说得对么?”
还是那个鸡精,振振有词道:“人不吃鸡,鸡不吃人,人若吃鸡,鸡必吃人——圣人都说万物平等么。”
这鸡活学活用,把方才教过的拿来堵先生的嘴。
碧虚郎反问:“你难道就就没吃过虫子,我也替虫子说句话,鸡不吃虫,虫不吃鸡,鸡若吃虫,虫必吃鸡,你以为如何啊?”
鸡精心里不服,又诺诺说不出话。
猪妖见缝插针:“哪个强哪个有理,鸡比虫强,就该吃虫,妖比人强,就该吃人。”
碧虚郎又问:“既如此,在座的道士也有比你强的,是否该杀了你,把你做成一道烧猪肉?”
猪妖害怕,强撑着说:“我不好吃。”
碧虚郎道:“再不好吃,下大料炖几个时辰就好吃了。”
猪妖张了张口,反驳不得。
见他不再出声,碧虚郎方道:“天生万物,万物循环,看那雨露催草木,草木为虫食,虫豸肥鸡鸭,鸡鸭入人腹,吃与被吃,不过循环之理。”
听了这话,鸡精愣了愣,伤心道:“人家要吃我,竟然还有理了。”
当即哇哇大哭:“我不做鸡了,我也要做人!”
众妖都哭:“我不做妖了,我也要做人。”
只有个虎妖不哭,喜滋滋道:“老虎吃人也是循环之理啊,要投胎成人,还不如投胎成虎。”
众妖纷纷改口:“我要做虎,做了虎就可以名正言顺吃人。”
碧虚郎哭笑不得,连忙道:“你们成精之前,吃人或被人所吃,自然属于万物循环,成精之后,人就不该吃你,你也不该吃人了。”
天地间的生灵,若未开智,蒙蒙昧昧,被吃了也不觉怎么痛苦,若一朝开智,见自家血肉进入他人肚腹,岂不怨恨悲恸?
所以面对有灵智的生灵,饿死也不要去害他,无灵智的生灵,才是天道允你用来饱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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