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抬眸看来,眼波流转间愈显得双眸明湛。
楚宜喝了轻霜倒的茶,摸了摸舒沅的手,装模作样叹道:“我为何不是个男子?若我是男儿身,在你及笄那时便上门提亲。唔,如今不知要便宜了谁家小子。”
末了,楚宜朝桌几上的香炉投去一眼,温声问询:“这香可还管用?”
舒沅这一年来同楚宜时常出门游览山水,几乎日日安眠。可前阵子忽然发热,病了一回,好了之后不知怎的,夜间也睡不好,还做起一些荒诞离奇的梦,闹得她心神不宁。
今日抄写佛经,除去静心之外,还想压一压那股邪异之感。
那次发热持续了三五日,她夜间总睡不好,但醒来也不记得梦中情境。反倒是身子好了,梦境又变得离奇起来。
从前叫的裴六哥哥,如今变成了三皇子薛见瑾。他回京的路走了许久,抵京后她一面也没见过。
但偏偏梦到三殿下将她捉住,在书房练字,她大约是写得不好闹了脾气,他也不来哄,冷言冷语地对着她,强令她抄完几卷佛经。
从梦中醒来,舒沅揉着手腕,想了想这一年她所作所为,便有些心虚。
他那方没有回信,之后和沈彻陷于纷乱处境里,更不好收送信件,她便没再写信过去。
他离开前,她说是要练习画作。可长进也不大。
这梦境来得没头没尾,但那股被人欺负的感觉醒来还积在心里,让她好生别扭。
舒沅只好安慰自己,比起作画,她的字还写得不错,不至于落到那般地步。
她也想过,会不会与那年秋日所梦一般,是上苍怜悯,叫她提早知晓了往后之事。
可那时所知晓的桩桩件件,翌日便得了证据,叫她知晓真有裴见瑾这么一个万分可怜的小公子。
而如今……如今所做的梦,她是没办法去查明的。
许是这场梦里她被吓哭好几次,惹得她心中不安,在这场写字的梦过后,她这些日子总睡不好,醒来混混沌沌,什么也记不得了。
别无他法,只有多抄抄经书,求个清净。
今日燃的香令人心旷神怡,效用甚好。舒沅点点头,轻笑道:“今日是打何处来,这般大的气性?”
这些琐事不提便罢,一提起,楚宜神色一变,明亮眼眸简直像燃了两簇小火苗,几乎咬牙切齿地道:“隔壁郑老太太大病初愈,便大办了生辰。邻居几十年,我自然随嫂嫂到郑府去庆贺一遭。不成想又碰上那位秦夫人。”
郑老太太今年七十,年前病了一回,瘦得只剩一身骨头。家中儿女孝顺,延请许多名医,也没能治好。还是舒沅偶然听得一位名医在青州游历,派人请来为郑老太太医治。
郑老太太病好,这回寿宴,本是想请舒沅这位小恩人到府中去。可舒沅近来精神不大好,便只送了贺礼,人是没去的。
舒沅身子不好,这个理由摆出去,大家轻易便接受了。且定远侯府出手不同凡响,心意是尽到了。
可郑家人不知。她这不去的缘由,精神不佳只占一半。
另一半便是因为楚宜此时提起的那位秦夫人。
秦夫人乃是郑老太太娘家的亲戚,正好带着儿子秦却入京赶考,便住到了郑府。
舒沅去岁秋日在开福寺上香,便曾遇见过秦夫人。
舒沅想起秦夫人,眉心轻蹙,也知晓楚宜为何不喜这人。
她那儿子尚且算个知礼的。秦夫人却常常摆出个长辈的架子。
舒沅忧心郑老太太的病情,那位名医入郑府时,便亲自去看了一趟。那天在郑府,便是第二次遇见秦夫人。
那日秦夫人守在郑老太太窗前,伺候还算尽心。舒沅在外等候片刻,待那位医者出来,便交代了些话,大致便是让大夫尽力一试之类的话。
这前两回相见,都还好好的。舒沅也是把秦夫人当做长辈敬重,恪守礼节。
但第三次见面。郑老太太的病情稍有好转,许多族人进府来看望。舒沅与郑家并不熟稔,略略问过便想离开。
可那秦夫人却笑眯眯迎上来,请舒沅过去与众人见一面。话也说得好听,说是大家心怀感激,必得见面道谢。
舒沅一贯好脾气,又无琐事缠身,思忖片刻便随她去了。
舒沅回府后,还没琢磨过来秦夫人的意图。还是当日,楚宜随亲长前去看望,偶然听得了秦夫人与婢女所言,才知秦夫人的图谋。
秦夫人私下里同婢女说:“这位小姐,样样出挑。只可惜身子弱些……不过也要看接人待物如何,听说她这些年不怎么出来见人的。”
楚宜忿忿不平:“她是什么人物,轮得到她来挑?”
舒沅听了也觉得奇怪。秦夫人这人,往后她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往来。且近日为那梦境有些烦闷,便干脆闭门不出。
二人说着话,吃了些点心,楚宜的脸色便渐渐好转了。
往年正月里,沈彻总和她们一起玩。今年缺了他,楚宜还真有些不习惯。
楚宜一边添茶,一边道:“镇国寺为战亡将士诵经九日。沈彻和裴见……三殿下归京后,隔日便往镇国寺去了。”
说着话,楚宜抬眸看向舒沅,咕哝道:“连阿沅及笄都错过了呢。”
轻霜拨开珠帘,上前轻声道:“姑娘。谷宁到了。”
舒沅轻轻颔首,叫人请他进来。
楚宜来往频繁,自然知道谷宁和三殿下的渊源,便凑到舒沅耳边问道:“殿下他有没有派人来找过你?”
舒沅原本在心头琢磨聚仁堂的事,陡然听到楚宜在耳畔问的这句话,惊得差点连杯盏也拿不稳了。脑中浮现出的场面便是他一脸阴沉地要她抄经的样子,心口砰砰跳了两下。
舒沅声如蚊蚋:“没有。”
楚宜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笑道:“无碍。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楚宜只是想着三殿下还在进璋书院那时,与舒沅似乎感情甚好。三殿下一年前便长得那般好看,可不比那秦却看着赏心悦目?
再言,太后对舒沅的宠爱有目共睹。如今三殿下归宫,舒沅从前又多次出手相助,于情于理,都该继续走动,不该生疏了才是。
舒沅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心头乱糟糟地回想她从前所作所为。
她在他面前,是半分顽劣都不曾有。绝不该被那般严厉地罚抄。她在梦中除去觉得手疼,看着他那等不假辞色,也是有些惧怕的。
不过,最多的自然是委屈。
她醒来之时,便委屈得心烦。头一个念头便是,再没有比她更乖的小表妹了,他居然还要那般待她?
若非当时薛见瑾尚未抵京,正想找到他当面问一问。要他保证,不会那般待她才好。
这两日,听闻他归京。舒沅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拘谨。
思绪纷乱之际,谷宁到了门前。谷宁恭谨地行礼问候,他一脸笑意,倒把他这张脸显得有两分年轻了。
舒沅见谷宁笑意真挚,心头阴霾微散。
谷宁经过这一两年的历练,心境通达不少。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如今背后是定远侯府,哪怕聚仁堂在那些医药世家经营的医馆跟前算不得什么,他也硬气许多。
在药铺医馆做事,最怕的就是东家一味求财,不顾百姓生死。若开出去的药给人吃出了毛病,到最后寻上的,还是他们这些在店中做事的无名小辈。
从前谷宁辗转各处,已经吃了不少的亏。在聚仁堂便没有这个忧虑。
除去这个,于谷宁而言,当然还有另一桩喜事。
从前他忧心忡忡,生怕那位裴六公子记恨旧事,想处置了他。毕竟那个黄家小公子死得蹊跷,透着怪异,若被有心人捉住,说不准会给裴六公子落下个坏名声,这可是影响仕途的。
如今好了。那裴六公子竟然是中宫所出的三皇子!这区区小事,不过是殿下流落在外遭受的一点艰难罢了。谷宁心头开怀,喜不自胜,且他如今是替三殿下的表妹做事,怎么也算是自家人了。
舒沅垂眸抿了口清茶,心道,他是没什么毛病的,不舒服的,是她。
过了几日,从宫中传出了要给几位皇子选妃的风声。京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心思都活络起来,找尽门路打听究竟是为哪几位皇子相看。
毕竟刚归宫的这位三皇子,乃皇后嫡出,身份上与其他几位皇子不同。且听闻这次与沈家小公子去往边境,展现出的手段亦是不凡。
无论怎么看,这些高门大户的尊长掂量过后,只想把族中教养得最好的女儿留到三皇子相看那时,搏一搏前程。
舒沅当然不知道这后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这回要与他见面,是避不开了。
第80章
◎叫她看了这么一眼,他便有些后悔了。◎
这时节,未到百花绚烂时,赏花便在大公主的公主府上。
琼楼华亭,雕饰绮焕,进出宾客俱是高门大户的闺阁小姐,装束华丽,言笑晏晏。
大公主成婚几年,是个爱看美人的,众多面容娇美的姑娘簇拥在身旁,逗得她欢笑连连。
受邀而来的都是京中体面人家。赴宴的姑娘都费了些心思,打扮得格外漂亮。
然美人堆里也有格外出挑的,不一会儿,那位长得格外好看便在旁人的夸赞中羞怯地垂下头去,面颊上浮起两团红晕,实在惹人怜爱。
不过是占了妆容的便宜。方苓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她站在人群里,觉得有些乏味,于是拉着姜依依想换个地方说话散心。
从人群中穿出来,姜依依才回神似的,朝方苓笑了笑。
方苓拍了拍她的手:“当日在秀锦阁,那套衣裳首饰你也是瞧过的,若你穿上,定比她要好看。”
姜依依垂眸笑了下,没说话。
她中规中矩惯了。那日见那套衣衫异常华美精致,她虽动心,也没有要下。毕竟总是有人能压下她的。
今日说是为赏花而来,但背后的缘由,众人心知肚明。
在近水的六角亭中,便有几位姑娘窃窃私语,聊的是众人都未曾见过的三皇子薛承璟。
“三殿下还没露面,便有人春心大动了。让我瞧瞧,莫非是长了千里眼,这会儿就知晓三殿下生做什么模样了?”
被打趣的女子双颊绯红,懊恼地瞪了眼同伴,压低了嗓音道:“你们没见过三殿下,难道不曾见过梅晏之?殿下他……自然是好的。”
梅晏之出入宫廷多年,去岁时虽出京游历,至今未归。但从前大家都是见过的。
众人心中了然,毕竟其他几位皇子公主,俱承了皇家一贯的好样貌,且皇后娘娘年轻时亦是难得的美人。
“三殿下抵京十余日,恐怕还未曾歇息。今日来或不来,还不一定呢。”
方苓和姜依依从旁经过,也听到了这些。
她们俩倒是见过的。
若放在其他事上头,方苓恐怕会为自己提早见过这位三殿下而沾沾自喜,但此时想到他还叫裴见瑾时的模样。方苓心头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方苓攥紧了手中锦帕。一路走来都在心头安慰自己。
不妨事。她至多是得罪了舒沅。又没有得罪他。
且舒沅向来好脾气,恐怕连舒沅都不计较,这位三殿下又怎会和她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方苓如此想了两遍,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但转头见姜依依目光游移,像是魂都飞走了似的,便笑道:“怎么,你难道也想见一见三殿下?”
方苓那几个月与三殿下同在进璋书院,但也只见过几面。方苓一时间,也想不起姜依依是否见过那人。
姜依依闻言,咬了咬唇,脸颊微红,低声道:“我见过了。”
方苓一惊,她可是听说三殿下和沈彻回来后连定远侯府都未曾去过,便好奇追问道:“何时的事,怎未听你说过?”
姜依依抿了抿唇,喃喃道:“是前几日。我带阿尧去寺中礼佛,在镇国寺偶然见了一面。”
姜尧降生后,姨娘总疑神疑鬼,生怕大长公主曾说过的话对姜尧不好。姜尧才几岁时,姨娘便屡屡从梦中惊醒,后来每月到寺庙里拜一拜,再听高僧诵经,这症状便渐渐好了。
如今姜依依大了,有好几回,二婶便是借着带姜尧上香的借口,将姜依依带出去与人相看。
前几日,姜依依独自带姜尧上山。下人一时没看住,便让姜尧跑走,姜依依连忙去找,便恰好见得在殿前与大师说话的三殿下。
三殿下还是安国公府不受宠的庶子时,姜依依只从旁人耳中听过他的事。且他的名字总是与舒沅一同出现的。
定远侯府的马死在别庄,连累了他。所以舒沅出手相帮。
舒沅见沈彻坐不住,便顺手将他塞进进璋书院。且在沈彻入学前,舒沅便开始毫无顾忌地使唤三殿下。
这些都是姜依依曾听过的闲言。
至于见面,姜依依只见过一次。那时的裴见瑾疏朗清俊,不苟言笑,站在诸位公子中便格外惹人注目。
而前几日,在镇国寺那一见,更是牢牢刻在姜依依心底。
许是在外行走一番,少年褪去当年犹存的两分青涩,身形颀长,肩阔修颈,因是在为战亡将士诵经的缘故,只着一身清素衣衫,仍是贵气逼人。
姜依依刚抓住姜尧,便瞧见了不远处的殿下和高僧,抓住姜尧的那只手便多用了两分力气。
姜尧许是受了惊吓,努力往外抽着手。这一动之下便叫他们注意到了。
德高望重的僧人率先朝姜依依这边看来。片刻后,三殿下才偏头望了过来。
他眉眼间一片冷肃,神色谈不上温和,但亦非冷淡,只是漠然。漆黑眸底毫无波动,目光轻飘飘地在她身上流过,片刻也未曾停留。
姜依依知道他从前就是这样不假辞色。叫他看这一眼,她紧张地攥紧了手,连忙致歉,带着姜尧离去。
方苓打量着姜依依的神色,大致猜出了她的心思,正想调笑时,庭中似乎热闹起来。
方苓回身看去,有几人起身往来人的方向走去。当真是众星捧月。
方苓便是不走近,也知道是舒沅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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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府上工匠技艺出色,养出的名贵植株令人目不暇接。今日既邀了众位姑娘进府赏花,便安排人备了笔墨供她们作画。
舒沅昨夜又睡得不好。
春桃清早一看,便知道她又做了不好的梦。
舒沅近来仅有一次梦境分外清晰,便是被他面容严肃地要求抄经那回。其他的俱不记得了。
春桃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想起一计:“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姑娘许是近来看多了传奇话本,夜间才有这些纷乱梦境。春色正好,不如外出转转,多与人闲谈,兴许也就好了。”
舒沅觉得颇有道理。
大公主待她很是仔细。命人搬了两盆品相甚好的名花到清净雅致的小屋,供舒沅歇息作画。
丫鬟为舒沅引路,半路上却遇见了与驸马同行的沈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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