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合上眼,那种空寂感便占满心神。
梦中她在他眼前渐渐失去生机,满室灰暗,她唇色渐淡,手指也变得无力,同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睁眼看看他也变得艰难。
置身在此幻境中,薛承璟心口窒闷难忍,有如锥心之痛。清醒后,薛承璟亦受此困扰。
此后一再侵扰梦境的画面,也叫他再尝此痛。
明致大师眼眸半垂,轻笑道:“忧惧亦是本心。施主可看清了?”
薛承璟眉目一片清冷,心底却犹如火烧,他微微勾唇,似在叹息:“看清了。”
想将她永永远远带在身边,好生照看。
一分一寸皆为他所有,免受苦难。半分不叫他人沾染。
但他偏偏知晓,她不喜欢他这般。
薛承璟还记得她从前手握书册,到桌案前来求他指教,他所说一字一句,她都听得仔细,将那些律例条文学得认真。
就连听到某州某县的案子,她也会为人伤心。可她大约不知,他经历之事,其中丑恶污秽胜过百倍。
世间之事,有的挑,才从容。
而他只能等她来疼他,自然处于弱势。
薛承璟举起杯盏抿了口茶水,而后道:“别无他法。便只好徐徐图之,慢慢谋算了。”
李瑞福守在外头,一边站得笔直,一边回想这些天下人禀来的消息。门扉轻响,李瑞福抬头见薛承璟步出,便跟了上去。
一路上薛承璟面色尚可,比前些天要好一些。
李瑞福急主子所急,将那位周亭月小将军的事摸得清清楚楚,怕再等下去失了先机,便趁着主子心情尚可时将周小将军的事说了。
李瑞福不经意地抬头,便瞧见主子手中还握着姑娘给的那方雪帕,便知道自己这桩差事是办好了。
薛承璟的面容在明灭烛光中显出两分柔和,听李瑞福说罢,他并不言语。
一个素未蒙面的小将军。偏偏条件尚可。
就算是华琇长公主有意为她择婿,也不是一挑即中的。
薛承璟想起她要的字帖,动作微顿,又道:“多寻些字帖送到侯府去。”
李瑞福满脸堆笑,应了声是,正欲转身之际,又犹豫着回身,躬身问道:“主子为姑娘带回的那些东西……可要一并送了?”
主子带到此处宅邸的东西不多,那几样可是主子亲手准备的,李瑞福安放时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岔子。
薛承璟淡声道:“今日你只管把她要的东西送去。”
李瑞福恭谨应是,走出门后,才恍然大悟,那些东西姑娘必定喜欢!哪轮得到他来送?
等往后主子亲手送到姑娘手上,岂不是正好。
李瑞福今日落得这么一份找寻字帖的差事,打起了精神,日落前送到了定远侯府。
舒沅见桌上这许多本字帖,大为感动。
她不过说想要习字,他便叫人寻了这些过来。她前几天竟为了梦境心生畏惧,实在不该。
舒沅暗暗下定决心,等再见到他,必定不再躲他了。
比起从前,他如今身份尊贵,众人恭敬相待。但真心相待的朋友却没有几个,便是那些血脉相连的人,也未必有多亲近。
无论怎么看,她都该与他多多走动,莫要生分了。
*
聚仁堂的大夫在城南义诊,平日里空荡荡的小药铺门槛几乎被周遭百姓踏破,街上排起了长队,站在门前几乎望不到尾。
舒沅在医馆中同大夫说了几句话,便想找个清净之地歇息。
这家药铺的东家笑吟吟地送她出门,看到那般多病患在外面等候,欣喜之余,不免也有两分担忧:“我们这小地方,还从未这般热闹。”
药铺东家叹道:“这附近住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姑娘是该找个地方歇着,万一有那些不长眼的人过来,扰了姑娘清净。”
听他话里的意思,这里从前是有人闹过事了。春桃镇定地扫了一眼排起的长队,转头朝药铺东家道:“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药铺东家勉强笑了笑:“是。今日可是拿去算过的黄道吉日。”
舒沅不是第一次随大夫出门义诊,瞧过之后,心里也有数,闲话两句后便告辞离开。
药铺东家程辛送走贵客,转头钻到人群里忙活去了。
虽然热,程辛心头还是美滋滋的。今日这些大夫诊治后,大多病患就近在他铺中抓药,今日能销出去许多货物,比平时生意好上许多。
聚仁堂的大夫平常出入高门大户,外边平头百姓心头便对他们多几分信任,哪怕有个小毛小病,也觉得叫聚仁堂的大夫看过更踏实。众人排队时井然有序。
程辛见此情形,面色微松。但他转头倒茶的工夫,外边就出了事。程辛踏出门时,那经常到铺中来找事的王望又来了。
王望前些年跟着人收赌债,为人蛮横,又有一把力气,街坊百姓都不敢招惹,平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王望见程辛脾性软,三番五次地来药铺找他麻烦。
王望前后看了眼,呵呵一笑:“程老板,今日生意兴隆啊。前些天在你这儿抓的药,喝下去不但没好,还叫我失了胃口,今天程老板赚得盆满钵满,给我拿点银子弥补一二,不算过分吧?”
程辛面色很是难看,咬牙切齿道:“你那日买的是给妇人养身子的,怎么叫你喝了去?”
王望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那许是我记错了。可能是上个月的事。”
程辛的小厮满脸堆笑想上前劝阻,却被王望一把揪住衣领。王望随手一拉,便叫这个小厮双脚微微离地,王望粗声粗气地道:“程老板究竟讲不讲道理?今日咱们将话说个明白。”
周围排队的百姓见状,已经顾不得看病,远远地退开,排在后面的人也伸长了脖子张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程辛心如油煎,面色灰败,正要松口时,两个身高体壮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
程辛心神绷紧,起初以为是和王望一伙的,但抬头便见是两人朝他笑得一脸亲善,便微松了拳头。
王望看到程辛面有不甘,正想趁着这会儿再吓唬吓唬程辛,却被人按住了肩膀,叫他动弹不得。
王望挣了挣,憋得满脸通红也脱不了身,怒骂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多管我的闲事?你出去打听打听……”
定远侯府的人哪听得了这些,再忍不得,直接冲王望脸面给了一拳。王望当场便碎了几颗牙,疼得直叫唤。
“你出去打听打听。谁敢在定远侯府的人面前闹事的?”
王望被人制住,跪在地上还口齿不清地喊道:“侯府奴仆欺压百姓,当街打人了……”
围观百姓看不下去,见定远侯府的侍卫两下便将王望压制住,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叫着把王望送官。
侯府侍卫听得心头火起,又在王望身上踹了一脚,冷声道:“打你两下算什么。大不了叫聚仁堂的大夫给你医治,可你作恶多端,怕是捱不到那时候去了。”
秦夫人站在不远处目睹了全程,见最后那王望的下场,忍不住掏出帕子擦了擦汗。
秦夫人本想着难得见上一面舒家小姐,趁着聚仁堂义诊赶紧把儿子带来。定远侯府那般富贵,哪怕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秦夫人瞧那闹事者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道:“真看不出来,舒小姐的侍卫,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
从前也没听说定远侯府的人凶悍至此。
秦却不以为意:“那人惹是生非,母亲可听到了旁人所言?那王望恶事做尽,是该吃些苦头。”
秦夫人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秦夫人默默发愁。她前些日子还想着舒小姐貌美富贵,若嫁给却儿,也是一桩好姻缘。但侯府众人凶悍至此,却儿在他们跟前,岂不是要吃大亏?
但今日既然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
秦夫人带着秦却慢步上前,正想交代儿子,叫他想法子与定远侯世子搭上关系,半道上却有人拦了前路。
李瑞福心头鄙夷,脸上却是瞧不出来,柔声道:“前些日子还听郑公子提过他的秦家表弟,今日也是凑巧,竟在半道上就遇见了。”
秦夫人在京中待了几个月,也有了些见识。李瑞福一开口,秦却便知晓了对方是宫里人,又见他装束,更确定了这点。
秦夫人心道,我儿果然运道不凡。
李瑞福将秦却夸了一番,末了却道:“我家主子看过秦公子写的文章,当真是文采斐然,可圈可点,但尚有些微不足。”又说有意为他疏通关系,找夫子指点一二。
如此便将秦却和秦夫人的心思引到了文章上去。两人是心甘情愿离开的。
薛承璟途经此处,听闻一阵喧哗,李瑞福眼尖地认出了聚仁堂的大夫,马车便在此停了片刻。
见秦却母子二人欢欢喜喜离去的背影,薛承璟神色冷肃,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腕上佛珠。
李瑞福将秦却那边安顿好,再回到薛承璟身旁伺候,总提着心,不敢放松。
虽说明致大师要主子静心养性,但一反常态,未免叫人提心吊胆。这火气压着,也不知要在何时泄出来。
李瑞福万分小心,生怕惹出是非。午后,奴仆来报,国公府小姐登门致歉。
李瑞福听奴仆说,那位姜小姐为在镇国寺擅闯一事过来的。
可李瑞福心里明镜一般,当日主子面有不虞,俱是为了搅扰人心的梦魇,与这位姜小姐毫无关系。
李瑞福去书房回话,主子果然不见来客。
姜依依心中忐忑地等了半晌,不曾想他根本不愿见她,一时间觉得苦涩难当。
姜依依从三皇子府邸出来,颇有些魂不守舍。马车一路往国公府行去,途经一家客栈,姜依依眸中微亮,叫丫鬟喊停。
姜依依理了理衣衫,从马车走下时,进出的学子纷纷侧目。丫鬟轻声赞道:“姑娘今日甚美。”
为了见薛承璟,姜依依出门前好生打扮了一番。因而更觉不甘。
舒沅不过是一个冒领功劳的骗子。何曾对殿下有什么雪中送炭的恩情。凭什么得到殿下那般对待?
放到她身上,却连见一面也不肯。
姜依依指尖陷入手心,甚至有微微刺痛感。
林颖正欲和好友一道外出用饭,转头却看到姜依依朝他颔首。林颖与好友讲清缘由,向姜依依走去,温声问好。
姜依依眸中冷光一闪而过,开口却是温言软语:“上回听林公子说在京城无亲无友。我偶然认识了一位林公子的旧相识,林公子可想见一见?”
林颖怔了怔:“姜小姐说的是何人?”
姜依依道:“听说是曾为林公子和旧日同窗付了药费的。”
林颖尚有些印象,笑道:“的确该见上一面的。”
第84章
◎就是要叫她一次又一次,将他放在心上,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
前来看诊的民众甚多,舒沅到了书肆,仍有隐隐的喧哗声传入耳中。
带出门的几个护卫耳聪目明,武艺出众,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舒沅便放下心,悠闲地在书肆中挑起书来。
春桃踮起脚,从书架上方抽出一本书册,递到舒沅眼前来。舒沅点点头,春桃便将其抱在怀中。书肆的掌柜看了春桃手中的书籍,笑了笑:“姑娘买这些书,可是来对地方了。”
周遭居住的民众鱼龙混杂,又有好几家客商歇脚的驿站,这些进京的商人走遍各地,颇有见识,便有人特意去搜集各地奇闻,汇集成书,放在书肆中售卖。
掌柜抬手往后一指:“还有讲各地习俗,各类吃食的小册子。闲来翻一翻,也颇有趣味。”
掌柜在此经营多年,也常与外地学子聊天,一开口便能讲出许多趣闻,勾得舒沅心生向往。
楚宜出京游玩的经历丰富,此前也跟舒沅讲了外出须知,还有某州某县一定要上门品赏的食肆酒楼。
听掌柜提起安州的风物民俗,舒沅便又动了心,去拣了两本书籍。
春桃觉得这地方很是耳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姑娘想去这里?前些日子梅公子差人送了药方过来,似乎就是从这附近送来的。也不知我们到安州那时,梅公子又在何处。若梅公子仍在那里,倒是可以问一问。”
舒沅怔了怔。梅晏之出京已近一年,有三五封信寄来侯府,而他差人给聚仁堂送药方也有两回了。
那药方是他随师游历,偶遇名医时求来的。一副是治聚仁堂常见痼疾的方子,另一副说是能助她缓解弱症。
梅晏之出行前的那个冬天,她恰好病过一回,但往后这一年里,便和平常人一般,没有太多不适。
那药方她不一定能用上,但于聚仁堂必有益处。这是该重谢的。
他虽在信中说是医者仁心,将这药方给了他。但其中恐怕没有这般轻松。
梅晏之写的信大多简洁,但也从未忘过问她安好。这些年两人生疏许多,但他离京后,似乎又亲近两分。
而春桃所说大约是不可行的,舒沅道:“他跟随师长四处游历,大约不会在同一处逗留过久。”
春桃受教地点点头,也不气馁,笑道:“也是。而且还有周小将军在呢。”
谷宁循着侍卫指引,一路找到书肆,见到舒沅便满脸笑意地行礼:“前些日子那桩事,大约是办妥了。”
舒沅目光微动,颔了颔首:“这里他们应付得来。我随你去聚仁堂,你同我细细说一说。”
聚仁堂财力雄厚,且这两年治好了京中多位病患,在年底摆开账册一算,竟然还有盈余。于舒沅而言,实乃意外之喜。
且谷宁在州县的医馆药铺浸淫多年,也积累了一些经营手段。谷宁放得下脸面,对付那些顽固老大夫最有一套,舒沅常派他出京办事,也知晓了几分县城医学医馆的情况,在安州青州开聚仁堂的事,已在准备中。
但哪怕侯府名声赫赫,在这两州开设聚仁堂也不是仅有钱财便能顺利办成。其后许多事,都要细细商议才能敲定。
舒沅从城南回到聚仁堂,听谷宁和几位管事说了近两个时辰,暮色渐浓,才启程回府。
翌日,舒沅一到聚仁堂,便见谷宁喜笑颜开,仿佛叫天上掉下来的金饼砸中了一般,双颊涨红。
舒沅瞧他一眼,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谷宁笑了一声:“姑娘说得没错,是好事啊。大好事!”
话罢,谷宁也不卖关子,喜气洋洋道:“方才在门前有一个书童徘徊,我一问才知,他是林颖林公子的书童,想来这里拜谢恩人的!”
舒沅依稀记得,林颖与薛承璟关系颇好,闻言也是一喜,温声道:“等林公子到了,好生招待,再叫人知会我一声。”
谷宁中气十足地应了声是。
谷宁当初到聚仁堂的第一日便遇到了还是裴见瑾的三殿下,当时吓得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但后来见殿下与姑娘情谊颇深,便渐渐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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