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薛承璟指尖在桌案上轻点。
跃动的烛火在黑暗中显得炽亮滚烫,但明亮烛光终会触及暗夜边界,叫浓黑夜幕吞噬干净。
良久,薛承璟道:“那日有何安排?”
李瑞福躬身答话,一一讲清。
薛承璟淡声道:“差人去一趟。同她说,我那日定会前去。”
李瑞福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喜,连声应是,赶紧去找了个得力的人前去传话。
摊开在眼前的文书看了一半,其中事由已明了于心。薛承璟没再动笔,抬眸盯着正往下淌着烛泪的明烛。
任何手段,都不如将她放到眼前。
至于那想将她私藏的恶念,同刻意忍耐不能相见的折磨相比,亦显得无足轻重。
他忍一忍便是。
李瑞福办完这桩要紧的差事,大约心中摸清了主子的态度,到夜间又不经意提起那放在库中的锦盒,问道:“如今可要找人送往侯府?”
薛承璟步伐微顿,只道:“仔细一些。”
李瑞福心中早有了成算。正好有两人对定远侯府轻车熟路。
迎雪难得遇到这样一桩简单的差事,听罢又问:“只是送去?”
李瑞福在宫中待久了,与迎雪的思路不大一样,解释道:“若只求妥帖,也用不着特地劳二位来一趟。两位与姑娘有过来往,有些事,比其他人方便许多。”
迎雪眉梢微动,一瞬便回忆起从前夹在两位主子中间做事的经历。接下来不必李瑞福明言,迎雪差不多也懂了。
不就是借着他们收受定远侯府月银,和姑娘有私底下来往的方便,要他们去打听姑娘的近况吗。
迎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就交给我。必定办妥了。”
迎雪还记得舒沅身边那个叫春桃的丫鬟,以前俨然是把他们当自家人了,这区区小事,还不是马到成功。
但一切并不如迎雪想得那般顺利。
迎雪到了定远侯府,招待的人比往常更客气两分。此时迎雪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在心里琢磨,等到了舒沅跟前,要如何恰如其分地回话。
毕竟以前在进璋书院,迎雪也得了主子的授意,时不时地同舒沅讲一些她关心之事。
迎雪喝着定远侯府的茶水,心里还在想,他也算是姑娘跟前的功臣了,如今诸事已定,正该再接再厉。
不多时,春桃前来引他过去见人。
半道上,迎雪试图同春桃搭话,但春桃就像宫里的老嬷嬷一般,只盯着前路,半句话都不应。
迎雪心头纳闷,面上还是笑着和春桃说话。
春桃绷不住露出点端倪,看了他一眼,语气很是正经:“你是三殿下身边的人。怎么在侯府这般莽撞?若叫人看见,岂不是要怪罪殿下身边的人不懂规矩。”
迎雪暗想。三皇子府和定远侯府,哪有什么内人外人之分?
一进门,迎雪将东西呈上去,舒沅点点头,叫轻霜收起来,而后转头看向迎雪。
迎雪垂着头,感觉到舒沅的目光在打量他。心头疑惑更浓。
须臾,舒沅道:“你和庆仁这两年颇为辛苦。这些是我犒劳你们二人的。”
迎雪一惊,偏过头,这才看到不知何时,屋中又来了两个手端托盘的小丫鬟。轻霜将红布掀开,下面是一个个金元宝。
舒沅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嗓音温和:“收下吧。从此你们与侯府再无关联。”
迎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吞吐道:“姑娘。这,这……”
这要他怎么跟李公公交代?
迎雪面如死灰地带着金元宝回去。
迎雪离府后,舒沅松了口气。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从前暗地里与迎雪庆仁来往,不过是想让人警醒些,告诉他们有侯府撑腰,在外人跟前不可叫他吃亏。
如今实在没这个必要了。早点撇清关系才是正事。
轻霜呈上热茶,舒沅出门一趟,其后的琐事便够她忙上一阵。轻霜趁着这会儿工夫,言简意赅道:“侯爷和公主在定州有旧识,近日那边来了书信,公主看后,谴人来问,姑娘可有兴致去定州玩一玩?”
一对上舒沅的目光,轻霜便笑了笑:“是越公子的外家。在戚大人致仕后,便回定州安养了。一众孙辈亦是在定州长大的。姑娘幼时也见过。”
舒沅颔了颔首。既然母亲同戚家有情分,她代为探望,也是为人儿女的本分。
轻霜笑吟吟的:“公主前些日子还说,侯府久不设宴,很该递帖子邀人来玩一玩。若姑娘出行的日子晚一些,还能见到不少久未会面的夫人小姐。”
春桃看了看舒沅,轻声道:“也不急于一时。明苑每年荷花开得好,秋日景色亦是不俗,姑娘回来,也还能去观赏一番。”
轻霜戳了戳春桃的额头,无奈道:“哪里只是观景了?人,更要好生看一看。”后半句是看着舒沅说的,直看得舒沅双颊微红。
几日后,聚仁堂大夫又在外出诊。越家老夫人和越二夫人礼佛归来,顺道过来看了眼,陪舒沅说了会话。
将两位稀客送走后,春桃这个不开窍的终于反应过来,惊讶道:“越老夫人这是瞧中了姑娘,想要姑娘做他家孙媳妇么?”
说完后,春桃又摸了摸下巴。她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越公子应该也很想要姑娘做他夫人罢。
舒沅静静的,没说话。
春桃手中还握着药杵,不放过干活的时机,手上一边忙活,一边话家常似的同轻霜说起:“将来的姑爷形貌清俊,家世清白,最好能体贴一些,那是最好了。”
舒沅只听到了家世清白这几个字。
是了。越九川前些年同赵逸来往密切,结伴出游也是常事。也不知越九川的品性可还过得去?
医馆内外忙成一片。舒沅净过手,便去帮忙了。几位大夫的孩子在后院玩闹,受了些小伤,这点小事,舒沅还是应付得来。
差不多处理好他们的伤口,舒沅正想轻言软语安慰两句,却发觉叽叽喳喳的幼童俱噤声不言,转头一瞧,李瑞福正立在门口,笑容热切地唤了声姑娘。
“李公公来此是有何事?”
李瑞福温声道:“殿下在西疆受过伤。这些天忙碌太过,奴便劝殿下请医者一观。正巧见聚仁堂的大夫在此,便过来了。”
舒沅袖口微微挽起,幼童受的伤虽浅,一个个处理下来,她脸颊微红,闻言只点点头:“若是重伤,还是叫顾大夫来看最好……”
正想再交代两句,前头却有人掀了帘子,往这边过来了,正是薛承璟。
片刻间,他便到了跟前,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舒沅此时不宜见人,看他来了,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薛承璟垂眸看她。忙碌后的小姑娘发丝微散,乌黑的一缕头发垂在雪白的耳旁,又落在肩上,衬得她肤如新雪。
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在日光下如蒙了一层皎洁莹光。
为方便做事,还换了一身素色衣裳,但艳色难遮,不施粉黛也格外动人。
薛承璟收敛了目光:“怎么,此处不方便?”
舒沅将挽起的袖口放下:“这里人多,倒有个清净的地方。”
秦二已经从当初的小学徒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小大夫,这后面有两间腾出来的房间,舒沅直接用便是。又差人将顾大夫请来。
顾大夫瞧过后,说是温养一阵便好,没有大碍,转头便要去前边开方子了。才收了药箱,却又停了停,捋了捋胡须:“姑娘这两年身子渐好。多亏殿下那时前后陪伴,姑娘这才多外出走动,殿下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差人传话,老夫即刻便来。”
舒沅想到那时又是爬山又是赏景,真是辛苦。既然如此,更不能叫往日艰辛付之东流。
顾大夫离去,屋中再无旁人。舒沅轻轻摩挲杯盏外壁,斟酌着开口:“昨日去拜访谢老先生,他正与宋先生对弈,见我去了,宋先生还提起你在进璋书院那时的事。”
顿了顿,又道:“闲谈中,先生还说起赵逸。赵逸简直坏事做尽,后来不知怎么摔伤了腿,正四处寻医问药。也算是报应了。”
薛承璟眉眼间冷意褪去,语调中似有留恋:“你素来照顾我。”
舒沅眼睫微动,便一口气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赵逸当初和越九川交好。那,越九川可有对你不敬?”
舒沅勉力回忆一番。只记得当初赵逸在别庄胡闹,越九川之后赶来,显然不赞同赵逸所为。大约不曾对他做出什么冒犯之事。
薛承璟眸光微冷:“沅沅为何想起他来?”
舒沅全然没察觉他在意她而非越九川,正在努力寻找借口时,却听得一声脆响,抬眼看去,前一刻还完好无损的杯盏在他手中碎裂开来。
薛承璟眼神沉冷,深不见底,舒沅甫一对上他的目光,心跳便变得飞快,此时的他,真是同梦里那个暴戾狠厉的天子一模一样。
舒沅哪敢继续问下去,瞧了眼破裂的瓷片,艰难道:“三表兄没伤到吧?”
薛承璟的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逡巡,舒沅被看得受不住。
过往那些阴暗缠人的梦境此时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包括他一点情分也不留地要求她练字的场景,全叫她想起来了。
舒沅这一害怕,乌润的眼眸便盈满了水雾,一时间又委屈又畏怯,只好凑过去亲自翻看他掌心,用锦帕擦去他手中水痕。
舒沅一边为他细细擦拭,一边在心里反省方才所作所为,但始终没想出他不悦的缘由,悄悄抬眼,也没发现有什么好转。
“擦干净了。”舒沅垂下头,声音软软的,很没底气。
薛承璟似是叹息了一声,无奈唤道:“沅沅。”
舒沅察觉到他的态度,委屈又胜过了惧怕,将锦帕丢在他手里,退开一步,抿了抿唇:“我去找人过来。”
薛承璟瞧见她眼角微红,眸底泪意氤氲,正想说些什么。正此时,外间又起了喧闹之声。
春桃在廊下同人说话,话音隐约传到舒沅耳中。
来人道:“二夫人库中正好有一株上好的人参,姑娘既用得上,便送过来。我家三姑娘听说舒小姐在此,非要来看一看。麻烦姑娘照看一二,晚些时候,府中公子来接她回去。”
舒沅愣了愣。什么二夫人?自然是前脚刚走的越家二夫人了。
春桃一步一步往门前走来,舒沅看着薛承璟,一时只觉得万万不能再叫他看见越家人。
薛承璟一步步逼近,而越家人就在外面,舒沅紧张不已,忽然道:“三表兄勤于政务,该叫秦大夫看一看,表兄稍坐片刻,我去找他过来。”
薛承璟注视着她,嗓音低沉,如响在她耳畔:“外面来了客人,是哪家的姑娘公子到了?我也随你去见一见。”
舒沅心中焦急,咬了咬唇:“恐怕不妥。”
薛承璟眉梢微挑:“有什么人,是我见不得的?”语气中倒没有怒气,舒沅听在耳里,心里仍是一紧。
舒沅心里发愁,简直有些口不择言了:“三表兄风华正茂。自然不好叫人知道,你身子不适,叫外人知晓了你的毛病……”
薛承璟轻笑,看向她的目光幽暗缠绵。
他抬手帮她理了理鬓边发丝,声音中亦有两分笑意:“沅沅,我有什么毛病不能叫旁人知晓?”
舒沅脑中有一瞬空白,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方才怎么说出了那种话?
男子有什么毛病羞于让外人知道的。自然,自然是……
“既然我的毛病只有沅沅知晓。”薛承璟欣赏着她惊慌羞赧的模样,眸色暗了几分,“那定要将我治好。”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舒沅羞赧难当,闭了闭眼,修长洁白的脖颈红了个透,直到襟口也未曾消退,如上好的粉玉。
舒沅脸颊似有火烧,连看他一眼也不敢了。
薛承璟此时倒是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和善的模样,温声道:“沅沅去见客吧。我候在此处便好。”
舒沅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86章
◎却比不过她的唇色,娇润嫣红,诱着人目光流连。◎
舒沅缓了口气,待稍稍平复了心绪,面上恢复平静,才推门而出。
好在越家来的小姑娘分外好说话,也只是存了想看个热闹的心思,舒沅几句话便将人安顿好。
外边的事办完,舒沅还没问,春桃便说薛承璟已然离去。
舒沅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越九川此人平常当得起一句光明磊落,可见他今日的反应,却像两人过往有什么仇怨一般。
舒沅微抿了唇,心下庆幸她一时念起问了这一遭。
若为了一个男子,使得定远侯府在此后几年失了圣心,未免太不划算。
可舒沅很快便想通此事。
进璋书院的学子,再加上赵逸裴衍越九川交好的同龄男子,至多也就两百人。
只要那年不在京中,或是干脆在其他州县长大,便彻底不会有冒犯他的可能。
舒沅饮了口蜜茶,心下微缓。
学识人品上自有母亲和兄长为她把关。至于未来前程,首要一点便是不能叫天子不喜。前一个,舒沅自然一万个放心。至于后面这个,大约也不是问题。
从前她佯作不解,数次拿着书册要他讲解,他也是细致周全,无有不耐。在择婿这般大事上,应当更不会撒手不管。
春桃收了杯盏,欲言又止地望来,舒沅定了定神,问有何事。
春桃忧心忡忡:“方才站在门外,奴婢听到一字半句,殿下身上似乎有什么不妥……应当没有大碍罢?”
春桃眉头皱成一团。
她家姑娘费尽心思养了半年,出去逛一圈便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将来可不得为她家姑娘撑腰?
眼看着是硕果累累丰收时候,冷不丁听见那果子似乎有什么毛病,春桃急得不得了。
只是从前迎雪好说话,春桃问就问了。如今那位李公公,可是难得的细致人,春桃只好把这事闷在肚子里。
舒沅连忙否认:“自然没有。”
春桃拍了拍胸口:“那奴婢就放心了。”
*
二皇子自宫阙中行出,明灿阳光照在屋檐上,分外刺目。
明耀天光铺满前路,每迈出一步,二皇子都不得不微微低头,避开日光。
“三弟他人在何处?”
“三殿下今早出城,捉了两位嫌犯送至大理寺。现下应当在府中歇息。”
二皇子颔了颔首,而后不言不语地靠在车壁上,闭目休憩。
马车辚辚驶出,待入了街巷,外间愈发热闹。忽然间,马车蓦地停住,驭马的小太监掀开帘子:“殿下。庙宇走水,前边乱得很,不能走了。”
二皇子瞧了眼挤挤攘攘的人群,皱了眉。
今上并非耽于后宫的君主,且久未选秀,是以诸位妃嫔并未有一心博得圣宠的念头,将自己所生的儿女教养好,皇上自然多分些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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