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月笑道:“需要十二位金钗,其中三名为业间乐师,另九名,则需要烦请届时帮我端着瓷器,走走秀场。”
沈岁眉头微颦,好奇反问道:“秀场?”
乔月高深莫测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封请帖,她郑重交予沈岁,道:“是,今日来,除了请沈坊主帮忙,也诚请坊主届时前来赏瓷。”
乔月的这封请帖并不好拿,她统共只发了一百八十八封,所送出的非富即贵,最不济的也是一方大儒。
其中稀缺,内行稍打听便清楚,所以沈岁知道乔月能给她一封,不仅是认可了她的社会地位,更给尽了她面子。
而乔月给她面子,她就不能太不给人家面子。
“既如此,那我便不多问了,届时去瞧,自然清楚。”沈岁浅笑了笑,目光里带着几分重量,又道:“同是女人,想必乔小姐定不会欺负姑娘们。”
乔月听了笑道:“那是自然啦。”
乔月将模特的要求列的仔细,与沈岁一一说明,见她竟面不改色地应下,乔月心里才越发踏实。
到了乐手,沈岁更是大方让坊里的乐师一一进房间展示才艺。
沈岁的耐心与配合,渐渐超乎了这张请帖的价值,乔月静静品了一口茶,却分不清背后的深浅。
想不出来,乔月干脆问道:“沈小姐为何如此帮我?”
沈岁轻抬眼望了乔月一眼,既不在意她敏感,也不嫌恶她过分直白。
沈岁道:“乔小姐,喜来衣坊离我这儿不远,那天你在街头的作为,我算是亲眼见证,我钦佩你,也想为陶瓷做些什么。”
沈岁的这番话,也可谓是滴水不漏,想到舒思,乔月觉得自己应该信她,可她又觉得不太对劲。
沈岁见乔月不应声,又与她闲聊道:“说来也是顶有意思的,都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可你做的每件事,却都很新鲜,我真的很期待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你是个十分有灵性的人,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和你们?乔月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抬眼望向沈岁,似笑非笑道:“沈小姐,沈小姐。可否认识顾小王爷?”
沈岁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低下眼掩饰眼底的心事。乔月看在眼里,只觉得因果清晰。
所以!沈岁就是那个把我当“假想”情敌的沈小姐啊!乔月心里一惊,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青青绿草,毅然决然起身。
沈岁既然能找人监视她,就不可能再把她当成正常人来赏识。担心其中有诈,乔月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乔小姐。”沈岁眼里闪过慌乱,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乔月望向沈岁,她淡淡一笑,带着一丝疏离。
“沈小姐,今日是我打扰了,天晚了,我先走了。”乔月说完便起身往外走,目中无人,气势如虹。
刚下了楼,倒听清了大厅里飘来的议论声。
“沈小姐的古琴才是天下一绝呢,不知道今天能否有幸听到。”
“难,顾小王爷没来,她是不会出手的。”
“哎,顾小王爷也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吧,真是只听新人笑啊!”
听着满堂的粉色言论,乔月只觉得如有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浇的她心神俱灭,幡然醒悟。
乔月承认,在打听沈岁一事上,她特意避开了打听沈岁的花边秘史,因为同为女人,她尊重女性的情感与隐私。
而在经历了以利益诱惑沈岁帮忙,又在得知她与沈岁原来是“姐妹”后,因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如此特意跑来,简直像是在与情敌叫嚣时,她觉得脸红且羞耻。
直到她跑下楼的这一刻,她的内心所更在意的,依然也是她给沈岁送了张请帖!而一想到开业时她、小王爷、沈岁往那儿一站......面对这么一场花边大戏,只怕客人们也没心思看开业看陶瓷了!都只顾得上吃瓜了.......
截至这儿,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还只是令乔月恨不得打脸的个人私事。
直到听见满堂里的闲聊,她才突然恍悟,也许正是因为太多人都只把私事看成是私事,才渐渐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对女性的刻板印象。
比如:身为当今世道的古琴第一师,沈岁的道心与技艺都是毋庸置疑的,可纵然如此,在天下人眼里,她的抚琴竟然都不能只为取悦自己,到头来,依然只是取悦男人的手段......
这样的认知,几乎让乔月心寒。
可再看看她自己呢,为了便于行事,为了不被强权欺负,必要时,她也是打着小王爷的名号在外头豪横行事的,她也是张嘴一声“小王爷是我男人”,闭嘴一句“别怪我向小王爷吹耳旁风”。
乔月从未意识到她也是酿成这些刻板印象的罪魁祸首,可事实如此,她间接助长了许多人的歪念。
诚然,若是自私些,她大可安慰自己:被怎么说又不会少块肉,无所谓了,毕竟通往成功的路,就是要在不同阶段做出不同的牺牲。
可是,如果每一次都这样想,每一个人都这样想......当对于名声的牺牲成了她们的习惯,是否也意味着,她们认可了社会对她们的轻贱,认可了对于男人的讨好凌驾于她们的意识之上。
而一直不追究,等到大家真正想讲究的时候,是否又会发现:她们已经没有资格。哪怕她们其实也付出了诸多努力。
所以......所以......一想到未来别人也会腹诽她是为了取悦男人而作出旷世的陶器,想到顾小王爷的名字将永远被排在她的自我意识前,她简直无法忍受。
别人的选择乔月无法干涉,但在乔月这儿,她想:不能继续在错误的道理上埋头前进了,得悬崖勒马,从自己开始,捍卫每一个事业型女性们对于自己人生的证明。
“顾小王爷!”门口处传来呼声,令乔月心里微震。
顾怀玉就来了?乔月下意识看向楼上,她不确定沈岁是否通风报信,不过现在......她也不想跑了。
她做了一个不是很容易的决定:她要跟小王爷和平分手。
第15章 和平分手
乔月又回到了最初的那间屋子,乐娘已经走了,只剩沈岁还在屋里头,正坐在古琴前抚弦。
乔月在桌前坐下,给自己与顾小王爷都倒了杯茶,待茶毕,她抬头,朝正进屋的小王爷笑着招了招手。
乔月的语气甚至还带着几分邀宠的孩子气,她眉眼弯弯,嬉笑道:“小王爷,请喝茶。”
顾小王爷进了屋,他远远看了沈岁一眼,朝她轻点了点头。——态度带着几分疏离,没有特别亲近,也没有特别无情,教人难以判断她们的关系。
沈岁比乔月守规矩,她施施然起身,带着几分风花雪月的倩意,朝小王爷行以一礼,身子蹁跹,不卑不亢,又添了几分小女儿家的柔软,只一眼,便教乔月看出了她心里的情。
爱与贫穷,永远是无法遮掩的。
见沈岁坐下后开始抚琴,听着缠绵悠扬的古琴在屋子里轻轻荡开,想起楼下的看客们刚说的话,乔月很想让沈岁住手,可她又清楚,对也好错也好,她都不该否认任何人的选择。
这就是沈岁的选择,也许是因为爱,也许是因为利益,可无论为何,都不能成为乔月站在道德高点审判她的理由。
“今日来所想办之事,可办妥了?”顾小王爷的声音打断乔月的思考。
乔月心里算是彻底有了明底,明白了顾小王爷大概是在沈岁这儿为她提点过的,所以今天的沈岁才会这么配合。
且不论顾小王爷心里当沈岁是什么,只是意识到沈岁怀揣着对顾小王爷的情从而对她多番照顾,她的心里都有些不太舒服了。
在这三妻四妾,□□不违法的古代,有情感洁癖的乔月是真的很难接受。
乔月搓了搓胳膊上暗起的鸡皮疙瘩,望了眼可怜的沈岁,乔月浅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连顾小王爷的身边都坐不下去了。
她拿起自己的茶杯走到月下,望着弯弯静河,她将心里的九曲回肠反复又斟酌了一遍,才道:“顾小王爷,这些日子以来,多谢您照顾了。”
听出乔月话里有话,顾小王爷轻笑了声,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道:“乔月,你是聪明人。”
顾小王爷是个太聪明的,听出他在提醒自己慎重开口,乔月只觉得心里也跟着凉了几分,差点生了退意。
要说不怕自此被顾小王爷针对,那都是假的。
只是......只是......
乔月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她道:“王爷,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候我连比赛场地都进不去,是您一句话,送我进去了。王爷,您心里有抱负,有天下守艺人,有您为国为艺守门摆渡,是我们之幸。”
顾小王爷的真心与多情,乔月看不清楚,但顾小王爷的格局与魄力,乔月是信几分的。
他让她进去参赛,他寻人替她去送请帖,若说种种付出背后只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未免牵强,毕竟相比于他为陶瓷道艺所付出的无孔不入的帮忙,他从未在她身上得到过什么。
乔月相信:顾小王爷长久尊重和支持的,与其说是为了她,不如说是她背后所代表的陶艺。
顾小王爷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最不着调的乔月,却是个最有心也细心的,占他便宜,竟更知他苦心,顾小王爷轻挑眉头,再次望向乔月时,眼里的笑意添了几分纵容。
见顾小王爷的脸色有几分好转,知道这马屁算是拍到了顾小王爷的心尖,乔月心里浅浅松了一口气。
乔月紧紧握着手里的瓷杯,继续道:“爷,顶着你的头衔,我做事都会方便很多,因为太管用了,我本想继续这么稀里糊涂撑下去的,可我今天,突然就有些怕了。”
“怕什么?”顾小王爷奔波一天也有些饿了,他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吃的斯文。
“可能是怕大家对于咱们情感的咀嚼,漫过了对陶艺的关注吧。”乔月三两步走过去,给顾小王爷将茶续上。
努力忽略顾小王爷对她神色的一寸寸细究,乔月忍着手心的汗,接着道:“人们很难接受一个人、一门艺术的功成身就,就是因为她够专注、够努力,而相反的,大家更喜欢去找其他的原因,比如她有贵人相助,比如时势造英雄......”
“你是怕大家成了等待的囚徒,跟着懒惰起来?”顾小王爷毫不留情打断乔月,他轻笑了声,带着几分讽刺道:“乔月,我倒没想到,你还在意事态所影响的社会风气呢。”
.......
一句话,倒叫乔月看清了顾小王爷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格局。
只是......救命啊,在王爷跟前,我一个小市民,怎么可能比你还......乔月心在滴血,甚至狠狠反省了一下,是否是自己说话太装了。
顾小王爷的语气难听,乔月却不敢与他赌气,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俏皮。
放下茶壶,她染着一张微红的脸,笑道:“我哪有那么高义呀?王爷,要不你还是从门缝里看我吧!”
辛苦一定把我看扁了,谢谢!
乔月的浑话逗得顾小王爷一乐,他轻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算是与她说和。
他道:“你接着说。”
乔月这回不敢再绕弯子了,言语直白道:“王爷,我只是不想我走的每一步捷径,成为大家日后诟病陶艺的由头,你也好,我也罢,我们所想让大家知道的,是陶艺背后,无数匠人对于技艺的精益求精,是无数人用一辈子研究出来的艺术。”
乔月察言观色,见顾小王爷低着眼神色不明,她只能接着给他斟茶,继续道:“我想让大家重新看到它的分量,它的本色,而不只是看到它能挣钱了,它成了我取悦男人的一种方式。”
“咚——”琴弦断了。乔月抬头,却见沈岁在临窗月色下低眸,如一朵娇伤的白莲,影影绰绰。
乔月知道,纵然无意,可她还是伤了沈岁。
顾小王爷抬眼看向沈岁,沈岁也如有所感知般,起身与顾小王爷行了一礼,柔弱赔罪道:“王爷,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顾小王爷已经能猜到乔月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不想旁人再听,便道:“出去吧。”
沈岁自始至终没有抬起那双眸子,她在风里轻轻咽下喉口的难过,又带着她的矜持与礼仪安静地离开了。
门被沈岁关上,屋里只剩窗外吹进来的风,吹得人心寂寞如雪,再填不满。
顾小王爷转了转手里的瓷杯,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抬头看向乔月,目光冷静。
顾小王爷道:“你什么打算?”
乔月浅浅笑了笑,她道:“开瓷局,拓市场,让更多人认可陶艺,总之,该做什么,便继续做什么。只是,以后做什么都得以我自己的名号去做了。”
“第一瓷娘。”顾小王爷想起乔月夺魁时的模样,他轻笑了笑,道:“坚持要走这么一条艰难的路,倒是我小看你了。”
谁能想到呢,直到真的做完了这一切,乔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也比自己曾以为的要做的更好些。
摒弃太多难言的苟且,她越走越坦荡,只记得往阳光之下走。
乔月静静想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这条路本来也不是我走出来的,我想,我大概只是有幸走在了前人走出的路上。走着走着,阳光普照进心里,自然而然地,我便知道了该更慎重些,该把不属于这条路上的东西去掉,更别轻易拿陶艺的前途冒险。”
顾小王爷抬头,他静静望着乔月,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心里突然有些舍不得。
从他第一次在街边见她靠套圈做生意,行事新颖,到她做成了冰裂纹,在领奖台上让别人叫她第一瓷娘,后来,他见其他艺人欺她势微,便故意掠她回家,从此给她借势。
每一次行事,他都见识了她的轻狂与狡黠。他能记起她每一次耍他,利用他,他甚至早就想过乔月总有一天会过河拆桥的,却没想到,如今她连桥都没懒得走完,直接跳进池里。
乔月和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她独特,她另类,他知道,这世间更没有几个如她一般的人了。
乔月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捂在怀里久了,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她下意识轻吹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幼稚,她轻笑了笑,将玉佩轻放在桌上,又挪到小王爷身前。
乔月道:“小王爷,多谢照顾,但日后,我不能做你女人了。”
顾小王爷静静望着桌上的玉佩,白玉无瑕,是他母亲送给他的最珍贵的遗物,他当时送给乔月的时候没犹豫过,他也记得她收下时眼里的光,才多久呢,她退还给他,也没有一丝犹豫。
顾小王爷轻笑了一声,丢下手里的点心,他道:“不做我女人,便不做吧,但这玉既然送你了,你得收好。日后,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王景说一声。乔月,祝你顺利吧。”
顾小王爷的尊严并不允许他再多说一句,他没有再看乔月一眼,转过身便走了。
望着隐忍离开的顾小王爷,向来最讨厌他的乔月心里竟然也生出了一丝不忍。
她拿脚指头都想得出来,她大概是第一个甩了顾小王爷的女人。她提着担心,总怕他迁怒,可见他自始至终都是冷静的,甚至极尽风度地照顾着她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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