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铃哭丧着脸,“真的美么?我以前的东家老说我丑。”
“你这样还丑?”丫鬟掩着嘴笑,“他怕是没长眼睛。”
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说:“求你们了,大家都是女人,放我一马吧。”
她一双乌浓的眼眸,尽是粼粼水光,便是女人也忍不住为她心软。
可丫鬟婆子到底怕事,纷纷别开脸,不再看她。
“小娘子,别怪我们,只怪你生得太美,太招人!”
她们把她搬到喜床边坐着,朝铃的手被反绑在背后,脚也被捆得死死的,只能坐着不动。丫鬟为她罩上红盖头,朝铃的世界登时只剩下一片艳红。天渐渐暗下来,屋子里点上了高烧的一对红蜡烛。外头传来那肥头大耳的主君宴请宾客的欢笑,似乎阖宫都在沸腾,人声海潮似的,一阵比一阵暴涨。
朝铃卯足了劲儿,想要挣开绳索,又四处找锋利的东西。奈何这隐岐川的人着实谨慎,连床柱子都是圆的。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隔着红盖头瞧那朦胧的烛光,金黄的两团,一点点下沉,朝铃的心也一点点发凉。
大不了咬舌自尽,她自暴自弃地想。
心里头有了计较,她也不怕了,只等着那主君上门发难。她枯坐着,等得太久,竟还打起了盹儿。一觉醒来,她还坐在喜床边。红烛几乎烧到底,外头却没有了人声。隐岐川的夜晚有一种森严的静谧,世界好像一瞬间死了,独朝铃一人盛装坐在金黄的烛光里。
嗒、嗒、嗒。
寂静中出现了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挪过窗,向大门而来。朝铃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紧接着是门臼转动的粗笨声响。她知道有人进来了,是谁呢?总觉得不像是那主君,可是不是他,又是谁?
一双脚停在她的跟前,银白的靴,笔直的腿,裤脚一丝不苟收在靴筒里。朝铃心里升起一个隐隐的期盼,不自觉摒住了呼吸。下一刻,红盖头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揭开,她对上了一双湛蓝的眼眸。
雪见神站在她面前,低着长而翘的眼睫,静静看着她。
朝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雪见神,你来救我了!”
好久没有见到他,他还是这般高傲威严,睨人的模样漠然又冷淡,好像所有人都是尘埃粪土。朝铃上上下下看他,他明明神堕了,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雪白的皎洁的,一尘不染。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受伤。朝铃之前还怕他像别的小猫似的躲起来舔伤口,眼下看来,他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朝铃心里又有了委屈和疑惑,既然他一点事儿也没有,为何之前在雪见城他不来救她?
“吾并非来救你。”他表情冷淡。
朝铃一愣,“你不是来救我的?”
“三心二意的女人,”他背过身,眼神淡漠,“吾不救。”
“谁三心二意了!”朝铃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我和你弟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是他掳的我!”
他冷哼,“你说你是狐神姬妾。”
“那不是权宜之计么!”朝铃叫道,”我不说是他的姬妾,还说是你的么?你现在成了恶兆神,我要是说我是你的姬妾侍女,他们难道会放过我?”
雪见神眼里的冰凉散了些许,却还是固执地别开脸不看她。
“再说了,你干嘛对这个耿耿于怀?”朝铃狐疑地瞅着他,“我是你的侍女,又不是你老婆,你管这些干嘛?”
雪见神沉默了,他没有回答,抬步出了门。
“欸欸欸,你去哪儿!给我松绑啊!”朝铃急了,追着他的背影蹦出门槛。
到了外头才发现,宴席上所有人都被霜花冻住了,连密林古树上都覆了一层盐巴似的白霜。她看见了隐岐川主君,他瘫在主座上,一双眼不翼而飞,眼塘子成了两个黑漆漆的血坑。朝铃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这是雪见神干的么?可是雪见神从前出手不会这般残忍,他最多派个马车撞伤张家那不肖子弟,让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朝铃这才隐隐约约意识到,雪见神是有点儿变了。
朝铃收了心思,继续去追雪见神。双手双脚被缚,她蹦得很是辛苦。她眼尖,瞧见一张桌子上搁着削水果的刀。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把自己手上的绳子给割了。可是一抬头,雪见神已经和她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一点儿等她的意思都没有。
朝铃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多日不见,他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他天生不长嘴,朝铃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些什么。
朝铃咬了咬牙,一狠心,丢了刀,转了方向蹦上藤桥。
“雪见神!不回头你就是王八蛋!”她大声唤。
喊完,他依然没有回头。
朝铃闭着眼,身子向后,倒下藤桥。
金步摇从头上跌下来,落入千丈高空。她的乌发披散开,恍若流丽油亮的丝绸。她艳红的裙摆花一样绽开,森森黑夜里,她是一朵堕入长空的芙蓉。她闭着眼,听风声在耳畔呼啸。她向来这般胆大,说要雪见神,跋山涉水她也来,说跳桥,眼也不眨她立马就跳。她在打一个赌,她赌雪见神一定会回头。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她静静数着。
第三个呼吸后,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睁开眼,雪见神抱着她,立在古树之下。他的肩头披着月光,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
“胡闹。”他说。
“雪见神,”她盯着他洁白的下巴颏儿,“你好奇怪,你今天一直不看我,为什么?”
“浓妆艳抹,”他的话依旧冷漠苛刻,“丑。”
“真的么?”朝铃把耳朵贴向他温热的胸膛,“是我听错了吗?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雪见神身子一僵,他释放出的那些霜花好像把他自己也冻住了。
朝铃揽上他的脖子,殷红的唇贴向他的耳畔。她身子温热的香气罩住了雪见神,飞花落叶在他们周身飘落,这世界的一切都仿佛轻盈地游荡了起来。
“您就承认吧,”朝铃鹘伶伶的眸子带着狡猾的笑意,“我今天可美了,美到您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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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神:老婆好美。
第30章 思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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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神把她放下来,别过脸不搭理她。他越是这样,她越是得意。他不想看见她,她就偏要让他看她。她长得比他矮一大截,没关系,她弹簧似的在他跟前蹦。他的脸别向哪边,她就往哪儿蹦。她天生弹跳力卓越,绸缎似的黑发跳得老高,雪见神闻见她发梢的香气。本来是极清淡的味道,像暗暗的花香,她蹦得那么欢,热力散发,香味也涌动起来,他满鼻子都是她的味道。他觉得她像只兔子,蹦得他心烦意乱。
“快看我快看我!”朝铃边蹦边说,“今天我就要美死你!美死你!”
那种感觉又来了。他已神堕,恶兆神的欲望会被疠气无限放大,弱小的神明会迷失于欲望之中,沦为行走的怪物。她浑然不知他的危险,兴冲冲跃到他眼前。她穿着朱红齐胸襦裙,那隐岐川主君是个色鬼,给她的嫁衣刻意把领口开得极低,她半边白花花的胸脯都暴露在月光下。她一蹦,白皙绵软的胸脯也跟着摇颤,看得他口干舌燥。他能感受到血脉里炙热的疠气正催促他成为掠夺的猛兽,把眼前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吞吃入腹。
“美死你!”她还在说。
他忍无可忍,按住她的脑袋瓜子,硬把她揿在大树根上。朝铃被制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屁股蛋撞得生疼。
“你干嘛!”朝铃气道,“你弄得我屁股很疼!”
雪见神冷冷看着她。
他的眼神含着冰似的,朝铃怂了,终于消停了。
雪见神蹲下身,掀开她的裙摆,握住了她的小腿。朝铃不知道他要干嘛,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雪见神低着头,解开了她脚踝上的麻绳。她的脚踝被勒出了一圈红彤彤的伤痕,尤其她皮肤白,这勒痕更显得触目惊心。雪见神已经失去了治愈的能力,只能皱着眉,轻轻揉她的脚踝,稍微缓解她的疼痛。
“疼么?”他问。
朝铃有些受宠若惊,脚踝被握在他的掌心揉捏着,她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的脚踝像他把玩的玉石,有种怪怪的感觉。
“不、不疼。”朝铃挠了挠头,说,“还没屁股疼呢。”
雪见神抬头看她,淡淡开了口:“何意?屁股也要揉?”
朝铃的脸蛋子腾地烧了起来,忙道:“我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一面脸红,一面心中纳罕,这臭猫素来孤傲自持,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他低下脸,继续细细揉搓着她的脚踝。她连脚踝上的肌肤都是细腻白净的,被他的手掌包裹住,一截玉管似的。到底是帮她揉伤,还是他在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也分不清了。
“雪见神,”朝铃戳了戳他的发丝,“您果然在这儿,狐神跟我说隐岐川,我就觉得他在暗示我您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
“朝铃,”他的声音没有波澜起伏,“你太胆大妄为。”
朝铃觉得委屈,“您这猫怎么这样?我跋山涉水过来,您还数落我。”
他冷冷地问:“若吾今日不在此处,你待如何对付那隐岐主君?”
朝铃撅起嘴,“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会让他得逞。”
“打不过就死,被雪见城邪怪包围时,你也是这般想的么?”
朝铃一愣,“您知道我在雪见城遇险?”她心中一喜,“果然,我就知道您在。您是不是偷偷跟着我,本来想要救我的?因为我爹出了手,您才没出手?”
他刻意略过朝铃的提问,只道:“朝铃,纵使你比旁人勇敢,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凡人的事实。你胜不过邪怪,也胜不过隐岐川主君。打不过就死,你这么想并不是勇气可嘉,而是自暴自弃,不负责任。”
“我……”朝铃想要反驳,一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雪见神说的没错,朝铃这才反应过来,她的确太胆大妄为了。在雪见城,在隐岐川,如果没有旁人的相助,她一个人根本没法子逃脱险境。可她心太大,总是忽略艰难险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其实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用说神明,便是来个张疏那样的纨绔子弟,也能让她彻底完蛋。
她心里总是想着,雪见神会来救她的。在雪见城这样想,跳藤桥的时候也这样想。可这么想是不对的,雪见神自己还一大摊子事儿,还得去找她老爹解决疠气之患,她怎么能给他拖后腿呢?
她低下了脑袋,像个可怜兮兮的小蘑菇。
她正要道歉,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唤:“雪见神。”
回过头,只见大树根后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碧衣神使。两个神使娃娃身子矮小,梳着总角,明明是稚弱幼童的模样,神情却颇为肃穆。他们悬浮在空中,高度一致,动作也一致。若非他们浑身如古树巨木一般散着绿莹莹的光点,朝铃还以为他们俩是林间的幽魂。
二人朝雪见神行礼,异口同声道:“雪见神降临隐岐川,我等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雪见神站起身,神色威严,“隐岐川主君掳吾侍女,尔等如何处罚?”
“今日之后,他不再是隐岐川之主。”神使们道,“雪见神,姑娘,请随我们来。”
朝铃站起身来,问:“两位神使,不知道与我同行的陆大……陆远檀,还有我的猫怎么样了?”
他们答道:“陆远檀宿在树笼,不必忧心。至于你的猫,想必同他待在一处吧。”
朝铃松了口气。陆大郎虽然弑神,但朝铃总觉得他不像个穷凶极恶的家伙,说不定有什么隐情。
他们转身,向巨木而去。朝铃心中疑惑,雪见神如今成了恶兆神,本应人人喊打,这两个神使却对他十分尊敬。难道雪见神和烟罗神也是朋友?不应该啊,这只臭猫有狐神当朋友就很难得了,怎么还会有别的朋友?
雪见神负手前行,朝铃也紧紧跟着。她像个尾巴似的贴在身后,发梢的香味若有若无地飘到他鼻尖,他又心烦意乱了起来。
“离吾远点。”他道。
“哦。”朝铃委委屈屈应了,立在原地,等他走远。
雪见神走出好几步,也不见她跟上来,又拧着眉回头。
“不要太远。”
朝铃:“……”
可恶的猫猫神,他到底想要她怎么样!
朝铃一路气闷,跟着神使娃娃们上了巨木。藤梯围绕着巨木,螺旋而上,朝铃爬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到了高处。放眼望去,隐岐川的森林辽阔无边,就在她脚下。夜空中星子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几颗。神使们引他们再上一层,朝铃看见粗壮的树干上缠绕着密密匝匝的藤蔓,一个墨绿色长发的女人在藤蔓中睡着。朝铃好奇地驻足静观,她阖着双目,眼睫长而翘,白皙的皮肤几近透明。无数莹绿的光点从她身上漫漶飞出,悠悠飘向无垠的夜空。
“这难道是……”朝铃低低出声,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神使娃娃们点头,“这就是我们的神明,烟罗树神。她已经沉睡三年了,正因她陷入长眠,隐岐川主君才胡作非为。三年前,前一任烟罗神被陆远檀以朱邪刀刺中心脉,三日而神陨。新的烟罗神在尸骸中诞生,却因为朱邪刀乃神器,伤了根基,神力大减。”
朝铃问:“啊……你们的意思是,树神曾经死过一回?”
他们解释道:“可以这么说。神明和我们凡灵不同,很难真正死去。当一个神明神陨,她的尸骸就会孕育出新的神明。前一任神明和后一任神明共享同一个神格,同一个名字,只是性子作风会有所不同。此之谓换代。”
“那她们还算同一个神么?”
一个神使娃娃道:“我们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烟罗神神力大减之后,就无法再支撑隐岐川。恰逢隐岐川遭遇来历不明的疠气,烟罗神为了庇护这里进入长眠,将自身的消耗降到最小。你看,这遍川绿萤,便是烟罗神散发的神力。神的神力净化了疠气,才让百姓免遭疠气的侵害。可是最近一段时日,烟罗神越发虚弱,已经难以为继。”
另一个神使娃娃执起一根焦黑的藤蔓,道:“藤蔓在枯萎,烟罗神在衰退。很快,她就要神堕了。烟罗神神堕,此间百姓将为疠气侵蚀,隐岐川将成为第二个雪见城。雪见神,您的兄弟在北方大兴干戈,我们造访八荒神祇,他们要么上了前线无暇他顾,要么也遭遇了疠气自身难保。我们已别无他法,只能寻求您的帮助。”
雪见神蹙着长眉,指尖霜气探入烟罗神的经脉。他闭目凝神,细细诊察烟罗神的情况。
朝铃道:“可是雪见神也已经神堕,没法儿再净化疠气了,怎么才能帮你们?”
神使娃娃们看了看那边正专心施法的雪见神,拉过朝铃道:“姑娘有所不知,雪见神师从古神心狩琉璃。心狩大神乃是上古天重原之主,八荒第一大将,坐拥法宝无数。她的灵光琥珀可以逆转乾坤,使时光回流。陆远檀从月见神那里得知,雪见神爱慕心狩大神,大神死后,雪见神闭关千年。灵光琥珀之所在,想必雪见神会有所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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