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郎回首,歉然地笑,“在下吵醒你了么?对不住。”
朝铃摇头,“你怎么不叫醒我?本来下半夜该我守的。”
陆大郎道:“见姑娘睡得香,不忍心叫醒。”
事实上是他刚靠近朝铃,她怀里的煤球就睁开了眼,那湛蓝色的眼眸带着刻骨的杀气,仿佛要把人冻成冰块。此猫杀意澎湃,陆大郎不敢触它霉头,识相地坐回篝火堆,独自守了个大全夜。
“下次别这样了,你只管叫醒我。”朝铃叮嘱。
她又低头看怀里的小猫,“懒煤球,我们要启程啦,你还睡。”
陆大郎苦笑,他守了一整夜,煤球虎视眈眈盯了他一整夜,自然没有睡够。
“姑娘的猫十分护主。”他感叹。
朝铃不知内情,只当他夸赞她的小猫,笑道:“是呀,它可乖了,从来没见过它这么乖的小猫。”
她低下头,亲了亲煤球毛绒绒的耳朵尖。煤球耳朵尖一抖,整只猫倏地僵硬如石像。朝铃天生迟钝,没有发觉它的异常,只觉得它的身子莫名其妙烫得像火炉似的。朝铃以为它生病了,紧张地观察了它好半晌,直到它的体温莫名其妙又降下来,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继续北上,分明是大雪天,一路北去,气温竟似乎徐徐回暖。晌午时分到达了隐岐川对面的山坡,朝铃已经脱下了厚厚的袄儿,换上秋天的长袖襦裙。二人立在坡上朝对面遥遥远眺,那儿矗立着一棵高可摩天的巨树,云朵栖于它的树梢,飞鸟也够不着它的树冠。它擎着苍穹,巍峨庄严。巨树脚下是占地广大的密林,冰雪消融,在密林四周连成蛛网般的水系。林间充斥古树水泽,还有傍树而建的树屋连厦。
原来这就是隐岐川,一路上朝铃听陆大郎介绍,说这儿是树神之乡,名唤烟罗的神明庇护着这方土地。那巨大的参天巨木就是烟罗的真身,她的根系遍布隐岐川的土壤,把所有密林的树根连接在一起。正因她的神力,此地四季如春,无有冬日。
朝铃赞叹于这里的美丽,更惊讶于这里占地之广大。
“这里比雪见城还大,”朝铃说,“得是四五个雪见城了吧!庇护这么大块土地,该多厉害啊!树神烟罗比雪见神还厉害么?”
陆大郎道:“那倒没有。树神依托于河流,她的神力可以依靠地上和地下的河流向四面辐射,故而庇护的范围能比其他神明稍大一些。有时城内水源枯竭,为了寻找新的水源,烟罗神甚至会选择迁徙城池。”他低下眼睫,“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吞噬附近的小城,近几十年,隐岐川四周的小城都已经被烟罗神吞并了。”
朝铃端详他神色,问:“你不喜欢烟罗神这么做?”
“不。”陆大郎说到一半,却又沉默,眉宇间笼着雪花般的落寞。
他对自己的事儿讳莫如深,大概只有找到雪见神他才会和盘托出。各人有各人的秘密,就像他也从未问过朝铃老爹是怎么回事儿,朝铃也不去问他的。
“你是个好人,”朝铃拍拍他的肩膀,“放心,等找到雪见神,我帮你说服他完成你的心愿。他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拔光他的毛。”
陆大郎淡淡地笑,眉间的愁容冲淡了不少。他道:“多谢二丫姑娘。”
煤球待在雪橇上,眉目冰冷。
“呵。”
陆大郎一愣,“刚刚是不是有人冷笑?”
“有吗?”朝铃左右看,“我没听到呀!”
陆大郎蹙眉,道:“大概是在下听错了。”
下面的路用不了雪橇了,朝铃放生了拉雪橇的大狗,背着煤球同陆大郎一起步行。到了隐岐川外围才发现,密林周围笼罩着一层极淡的疠气,树木藤蔓不断散发出萤萤绿光,同这些疠气中和。饶是如此,密林外围已有不少树木枯死,枯槁犹如老人的骨骼,扭曲地矗立在道旁。陆大郎一路都蹙着眉心,心事重重的模样。临进林子,他戴上了幂篱,遮住容颜。
“实不相瞒,在下早前在隐岐川犯了点事儿,不便抛头露面,还请姑娘见谅。”陆大郎解释道。
朝铃重重点头,表示明白。像他这样的流浪刀客,以武犯禁,被通缉是很正常的。他给自己的刀缠上白布,大概也是为了躲避仇人。
进了隐岐川,处处是三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木。树下铺着石板路,藤蔓编织的楼梯绕树而上,傍树而建的城寨在人的头顶上。朝铃感到万分稀奇,陆大郎对这儿似乎熟门熟路,引着朝铃踩着藤梯,去隐岐川最好的酒栈。他们路过许多人家,包着花布头巾的女人蹲在家门口浣洗衣裳,一盆水直接往树下倒。底下的路人被淋了满头,当即抬头问候她八辈祖宗,倒水的女人也不甘示弱,抄起捣衣棍冲下去捶人。
树木间连接着巨大的藤桥,挑着扁担的行人来来往往。桥旁还跪着许多蓬头垢面的奴隶,头发上插着草标,脖子上套着生锈的铁锁。他们的主人是个黧黑脸庞的老爷,挺着怀了孕似的大肚子,拉着朝铃推销,“买一个吧,都是好货,闺中十八式样样精通,准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朝铃连连摇头,陆大郎帮她谢绝了老爷的盛情。
酒栈边上是一家染坊,门口摆放五颜六色的染缸。朝铃被他们家的青花布吸引了,那淡若远山的青色染得恰到好处,朝铃从未见过这样的布料。正观赏着,却听见扑通一声,紧接着是陆大郎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家的猫掉进染缸了!”老板扯着嗓子大喊。
朝铃扑到染缸边上一瞧,竟是煤球掉进去了。它摔进了一缸绢云母粉末搅成的染汁里。朝铃把它拎出来,它已经从一只黑猫变成了只白猫,正冷冰冰地将她望着。要不是它原先是只实打实的黑猫,朝铃还以为这是雪见神。
“煤球!”朝铃怒道,“你又闯祸。”
煤球抖了抖毛,身上未干的染料溅了朝铃满脸。
朝铃压着火气把它放地上,取出件衣裳把它擦干。陆大郎端了盆水过来,帮朝铃给煤球擦身上的染料。
老板说:“得了吧,别擦了。我家的染料远近闻名,绝不掉色。它这身白毛除非剃了,否则是洗不掉的。”
雪见神低头看盆里自己的水中倒影,他已恢复了原先的毛色。
尚可。如此一来,他便与那丑陋的月见不再相似。
“臭煤球,天天闯祸。”朝铃点它鼻子,“这下好了,你跟那个猫扒皮雪见神长得越来越像了。”
陆大郎问:“雪见神也是这般模样?”
“是啊,”朝铃说,“他变小猫的时候就长这样,可漂亮了。我头一回看见他,还以为是仙猫下凡。”
雪见神望着自己的倒影,终日充斥阴霾的心情好了些许。
见色眼开的铃铛。他想。
朝铃又补充道:“但他除了漂亮,抠门薄情又没眼光,简直一无是处。”
雪见神:“……”
朝铃还想继续说,忽然想到什么,捂住嘴左右看,“雪见神不在这儿吧,他可小心眼儿了,不能让他听见我说他坏话。”
陆大郎抿嘴笑,“放心,一路走来没看见神的踪迹,或许他在别的城寨。”
朝铃放了心,抱起煤球进了酒栈。陆大郎说与酒栈老板相熟,放下朱邪刀,去寻老板叙话。
“我要喝酒。”朝铃举手。
陆大郎笑着道好,“在下为姑娘取壶好酒回来。”
雪见神想起朝铃失陷夜食原,醉醺醺坐在月见膝头的模样,眉目越发阴沉。
小二奉上菜谱,朝铃低头点菜。刚点了两道,抬起头,却见煤球脚踩着朱邪刀的白布,正扭头看着她。它的眸子湛蓝如冰海,那眼神让人感觉凉飕飕的,好似冬日大雪落了满头。
朝铃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恰在此时,陆大郎提着一壶好酒回来。
煤球前爪推了推朱邪刀。
“煤球,别动!”朝铃惊呼。
晚了。朱邪刀从桌边滚落,而煤球脚底还踩着裹刀的白布,刹那间白布卷纸似的散开,朱邪刀从里头跌出来,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陆大郎忙放了酒,捡起朱邪刀。
然而座中所有人已闻声望了过来。
“那是……”有人叫道,“朱邪刀!”
人们指着陆大郎,怒道:“你是弑神者陆远檀!若不是你,烟罗神岂会换代?岂会神力大衰?好啊你,你还有胆子回隐岐川来!”
朝铃惊在当场。弑神者?这陆大郎犯的事是弑神?
她和陆远檀立刻被团团围住,陆远檀叹了口气,掀开了幂篱。
“在下回来乃是为了赎罪,这位姑娘是与我同行的路人,还请诸位放了她。”
有人不依,道:“这女的跟你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起来,全都抓起来,送到神树殿去!”
酒栈老板出来说情,“算了吧,这姑娘也是无辜。咱们主君好色,这小姑娘若是被主君糟蹋了,大伙儿也于心不忍啊!”
“这妖女同弑神者同行,合该下油锅,能嫁给主君是她的福气!”
说着,一帮披坚执锐的军士忽然出现,绑了朝铃的手脚,把她带走了。朝铃挣扎无果,只能跌跌撞撞上了囚车,眼看离陆远檀和煤球越来越远。陆远檀立在原地,另一批军士要来押他,却似乎都颇为忌惮他手里的朱邪刀,迟迟不敢上前。
陆远檀咳嗽得双肩颤抖,鲜血从指缝里漏出来。他撑着桌子,与煤球眼对眼。
“雪见神,是您么?”
雪见神神色漠然,不曾回应。
他笑了笑,脸色比纸还苍白。他轻声说:“二丫姑娘说得对,您的心眼儿真的很小。在下拖着残躯跋涉千里,眼下时日无多,求您网开一面。”
寂静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冻结了,陆远檀发现四周人都停了动作。时间被冻住了,所有人身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心愿,”雪见神淡淡道,“吾可一听。”
陆远檀的眸子炯炯亮了起来,“在下听闻,您师从天重原古神心狩琉璃。心狩大神有一法宝,名唤‘灵光琥珀’,可以倒转乾坤,使时光逆流。心狩大神千年前崩逝于天重原,其座下弟子三百,唯您不曾换代,是如今八荒最古老的神祇。我曾犯大错,弑杀神明,致使烟罗神神力大减,隐岐川为疠气所扰。我想要逆转时光,弥补大错。求雪见神告知,那‘灵光琥珀’是否在您手中?又或者,您是否知道它在何处?”
雪见神道:“灵光琥珀,不知所踪。”
陆远檀一愣。
“怎么会?”陆远檀低喃,“我曾求见月见神,他告诉我您与心狩大神关系匪浅……”
雪见神眉目一凛,厉声道:“多言。”
人们身上的霜花瞬间褪尽,时间重新开始流转。
桌上空空如也,白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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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神自己跳的大染缸,不是不小心跌进去的。
第29章 芙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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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铃被直接带到了神树殿,隐岐川的主君高高坐在台上,长了一张滚圆肥胖的大脸盘子,两个眼袋癞蛤蟆似的层层叠叠,肿得乌黑。侍卫长搓着手上前,笑嘻嘻地向他献宝,“主君,您瞧,我又给您搜罗了个美人儿。”
主君定睛一看,下方的少女通身的水秀,一双灵炯炯的眼眸,蓄了满湖水色一般。尤其是那细白的皮肉,没遭过风吹雨打,不像隐岐川的女人们那般皮糙肉厚,小羊羔似的教人疼怜。那一捻细腰仿佛单手就能折断,勾得他心里麻麻痒痒,恨不得现在就揉上一把。
主君那油腻腻的目光在朝铃身上逡巡,朝铃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恨不得戳瞎他那两双冒着黑火的贼眼。
“果真是个美人儿,”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烟屎黄牙,“听说她同陆远檀一起入的城寨,是陆远檀的女人么?”
“不是不是,”侍卫长佝着腰道,“陆远檀说了,这女子就是与他同行罢了。”
主君满意地点头,“不是就好,朕喜欢处子。”
朝铃忙道:“那真不巧,我是有夫之妇,三个孩子的娘!”
“啊……竟不是处子么?”主君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朝铃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罢了,你的夫君在何处?”朝铃正要随意扯个谎,却听这杀千刀的主君又道,“朕把他赐死,再纳你入宫。原本你若是处子,朕可封你为贵妃。既然你不是处子,便只能做个婕妤了。不必觉得配不上朕,朕不嫌弃你。”
朝铃没想到这主君能恶心到这地步,就他这副尊容,还有资格嫌弃她?若是真成了他的妃子,朝铃宁愿上吊自尽。朝铃镇定地说道:“小女子的夫君,主君恐怕没法儿赐死。”
雪见神踱到神树殿外,殿中一切他都能听见。朝铃的话儿刚好传到他的耳畔,他停了步子,心下对朝铃将要说什么已经有了预料。那丫头惯会狐假虎威,恐怕要搬出他的名头来吓唬这隐岐川主君了。
罢了,随她怎么说,他原本就是来救她的。
主君眯起眼,道:“哦?这隐岐川还有这般人物?”
朝铃扬起头道:“隐岐川没有,可外头有。我夫君乃是狐仙野的氏神心月狐,此番我是与夫君闹了点儿小矛盾,离家出走,才来到了这里。若是主君强掳了我,只怕我夫君要来隐岐川兴师问罪。主君若不信,尽管搬来狐神大人的神像,一问便知。”
雪见神:“……”
她为何不借他的名头?
忽然不想救这丫头了。
殿中的侍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侍卫长流着汗上前,道:“主君,这娘子说得颇有底气,不像是撒谎。要不咱们放人?”
主君嗬嗬一笑,“我们隐岐川只有烟罗神像,何来狐神神像?依朕看,这丫头满口胡言,脑子恐怕有些问题。没关系,小姑娘,朕不嫌弃你疯。自从烟罗神换代,隐岐川多久没有喜事了?正好,今日朕新婚大喜,与民同乐。来人啊,带她下去梳妆打扮,今夜与朕圆房。”
几个侍卫走上前来押人,朝铃的心凉了,这隐岐川的主君是个急色鬼,连狐神也不怕。的确,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要隐岐川没有狐神塑像,朝铃就没法儿逃出生天。侍卫们把朝铃带进树宫,丫鬟婆子接了手,为她涂脂抹粉,换上嫁衣。她几次想起身,婆子揿着她的肩膀,她竟动也动不得。朝铃欲哭无泪,想不到这辈子头一回穿嫁衣,竟然是要嫁给一个油头大耳的糟老头子。
冷静冷静。朝铃叮嘱自己,假意顺从,低眉顺眼,只等着她们放松警惕。待到洞房花烛夜,她们总不能绑着她了吧?只要解了绑,她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拼上一回。
丫鬟为她贴花黄,婆子为她插上海棠鬓边花。她乌黑的发上戴着蝴蝶金步摇,密密匝匝的珠玉流苏垂及发脚。大家伙儿搬来铜镜,前后照着她精致的脸庞,都赞叹她的美丽。她不像树宫里那些早已失了神气,泥雕木塑似的美人儿。她的美是八条乡清秀的山水蕴养出来的,是四季的春雨冬雪浇灌出来的,眼角眉梢都是生动的灵气。
婆子们忍不住说:“小娘子,你真的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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