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铃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空气灌透鼻腔,沁得腔子一片凉。她回过神来,低头看,煤球蹲坐在她手边,湛蓝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她望向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背风的山洞。她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不是在雪见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再低头看煤球,这猫不知干了什么,身上的毛全湿了。湿哒哒的猫毛成了一绺一绺的,紧紧贴在身上,他看起来瘦了许多。原先毛发干爽,蓬蓬得像个球,她还以为它是一只肥猫。
煤球看了她一阵,自己转过身,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朝铃摸了摸它软绵绵的爪子,它看起来不大有精神,很疲惫的样子。朝铃看它一身水,担忧它会着凉。
“乖煤球,你在这里等我,我弄点柴火回来。”
煤球的耳朵动了动,没回头,似是默默听了她的话儿。
朝铃出了山洞,才发现这儿离雪见城不远。她拾了柴火,抿了抿嘴唇,又回到雪见城外围,爬上屋顶,悄悄张望了一阵。先前那条大街横尸满地,邪怪尽成了碎块。她想起昏迷前见到的男人影子,心里升起隐隐约约的欢喜,像许许多多的金铃铛。只要想到一个名字,铃铛就叮当作响。
是雪见神来救她了么?
这世上除了雪见神,不会有旁人千里迢迢来救她了吧。
可是她又模模糊糊地记得,救她的男人长着一头黑瀑似的发,而雪见神明明是白发。
她走僻静的小路返回那条长街,捡起背筐和石头猫神头颅。又低头查看雪地,想要找到雪见神的踪迹,结果一根猫毛也没有发现。到底是不是雪见神救了她,她犯起了迷糊。正想离开,却忽然发现雪地里有一枚耳瑱。
朝铃素来眼尖,何况这黑玉耳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她一眼就发现了它。
她拾起耳瑱,眼神怔忡。她记得这个东西,小时候她常常窝在老爹怀里,伸出胖胖的小短手摸他白玉似的耳垂和黑玉耳瑱,奶声奶气地喊:“爹我也要戴这个!”
她总是被拒绝,老爹说她还是个小屁孩,小屁孩要想在耳朵上打洞,就必须先让屁股挨两个大巴掌。她抬头看天色,现在已经是她生辰的第二天,她昏迷了一个晚上。原来爹真的来过了,他不仅来了,还救了濒死的她。
救她的不是雪见神,而是她那个六年不曾谋面的老爹。
她心里茫茫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
那个家伙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了,六年不闻不问,她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捡男人把自己嫁出去。虽然眼光不好,没能嫁成。但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她这辈子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与她的父亲无关了。
回来干什么呢?朝铃想。
其实她才不害怕他,就算是千年老妖怪又怎么样?千年老妖怪,还不是被四岁的她尿了满身。只是他不该再回来,朝铃十四岁在床上饿得打滚的时候他没回来,朝铃十六岁被邻村一群小瘪三欺负的时候他没回来,那他就不该再回来了。朝铃已经会自己赶集挣钱,会自己抄着菜刀把那些无礼的瘪三追得嗷嗷叫。他没在她需要的时候回来,而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雪见神呢?为什么他不来?他明明知道朝铃在这里!
朝铃怏怏不乐地回到山洞,默默地生火,把黑玉耳瑱揣进怀里。
她把煤球抱起来,把它放在火堆旁。炽热的火焰烤着煤球的毛,朝铃摸了摸它逐渐干爽的毛发。
“煤球,你知道救我的是谁吗?我昏迷的时候你醒着,对不对?”朝铃摸着它嘟囔。
煤球抬了抬眼,湛蓝的眼眸映照她白皙的脸颊。
他的爪子动了动,他在思考要不要写字告诉朝铃他是雪见,免得这个固执的丫头再次为了寻找他而身陷险境。
“算啦,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朝铃托着下巴。
煤球低下眼眸,的确,她能猜到的。这丫头应该明白,会救她的必然是他。
“救我的是我老爹。”朝铃说。
煤球:“……”
朝铃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雪见神为什么不来救我呢?他明明知道我去雪见城了,我不信他没有听见。他好像不要我了,不管我的死活了。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说不要就不要,连绝交的话儿都不亲自跟我说。煤球,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狠心?我爹丢下我的时候也这样,二话不说,说走就走。雪见神更差劲,甚至没来跟我道别。我爹好歹知道救我,他呢,真的不理我了。”
朝铃难过极了,她想她真是自作多情,她为什么觉得雪见神一定会来呢?人总是这样,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其实在别人心里,她就是一朵不值钱的喇叭花,啥也不是。
朝铃闷闷地说:“煤球,我不想去找雪见神了。他不要我,我干嘛巴巴地凑上去?我又不是天生的奴才命,赶着给人当侍女。你说对不对?”
煤球没说话,眼神却越来越黯然。他应该告诉朝铃真相么?不对,朝铃放弃寻他,不正是他想要的么?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徒添麻烦?
一人一猫依偎在火堆旁,两个都是极低沉沮丧的模样。
朝铃摸它的毛,它的毛干了一些,变得湿润松软。但它似乎不大高兴,扭过身不给朝铃摸。朝铃又去摸它尾巴,它的尾巴一抖,甩开朝铃的手。
“你干嘛呀煤球?刚刚还挺乖的,现在怎么闹脾气了?”朝铃抓它尾巴。
它站起身,走到火堆另一边,离朝铃远远的。
“干嘛呀?”朝铃郁闷,“对了,你是不是公猫?”
煤球没搭理她,趴在地上,脑袋看向另外一边。
“这冰天雪地的,我也不能丢下你。但是我讨厌一切公的动物,”朝铃嘟囔,“一会儿回家把你给骟了吧。”
煤球回过头,似乎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那之后,但凡朝铃醒着,它就算再困,也会撑着坐起来,湛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朝铃,似乎在监视一个危险的敌人。
第二天,朝铃背起背筐,把煤球放进筐里,冒着风雪赶回家。说实话,她心里仍还纠结着,到底要不要继续去找雪见神?那家伙到底为什么突然神堕?雪见城为何变成这样?一切谜题都还没有解开,而朝铃从来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但她又着实不想看到那个狗男人,只要一想到她濒死之时还想着他,而他压根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就郁闷。
忘恩负义的猫,亏她勤勤恳恳给他梳了几个月的毛。
还有她老爹。他忽然出现,又不知踪影,好生奇怪。白芷说她生辰的时候母亲会归来,可她怎么连个鬼影也没看见?好多谜题,朝铃想得脑子疼。
正想着,脚下忽然踢到个硬梆梆的东西。朝铃止了步子,蹲下身,拍开雪粒子,发现雪地里躺了个漂亮的陌生男人。男人脸颊苍白,被雪浸透得几乎透明。一双长而深的眉,连眉峰都透着俊秀的味道。
“……”朝铃纳闷,“我怎么又捡到死男人?”
试了试男人的脉搏,还活着。
男人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嘴里喃喃说着一个名字。这厮忽然诈尸,朝铃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听他说的什么,下意识一拳把人给打晕了。
朝铃:“……”
她颤颤巍巍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没出人命,还活着。
朝铃心累,她真的不想捡男人了!
“唉,”朝铃说,“看在你长的好看的份儿上,救你一回吧。要是个丑八怪,我才不救。”
煤球:“……”
他从未见过如此花心的女人。
朝铃放下筐子,煤球从里面踱了出来。正当朝铃准备背人的时候,煤球伸出爪,挠花了男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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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猫:挠花所有漂亮男人的脸。
第26章 我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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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铃大惊失色,连忙抓住煤球惹祸的猫爪子,“你干什么呀?”
再看男人那一张俊脸,已是多了两道红彤彤的抓痕。
这下尴尬了,等人醒了,见自己破了相,她该怎么解释?朝铃推开煤球,把它驱得远远的。它蹲在远处盯着这边看,湛蓝的眼神冷冰冰的。朝铃没工夫管它,把背筐背到男人身上,再把男人背起来。石头猫神头颅再加上一个高她一个头的大男人,她背得脸不红气不喘。
她还有空扭过脸来,气鼓鼓地瞪了眼孤零零蹲在远方的小煤球。
“臭煤球,你不乖,姐姐我不带不乖的小猫,你走吧。”
朝铃扭头就走,吭哧吭哧往前走了一尺路,硬是忍着没回头看。又走出一尺多,停了步子,回身看,煤球还蹲在原地。它圆而大的眸子映着白茫茫的雪花,厚厚的皮毛上披了厚厚的雪,形单影只的模样,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朝铃一下子就心软了,她总是抵抗不了小猫,雪见神那样难伺候的猫她都能忍,何况是这只猫?它素来乖乖的,遇见龇牙咧嘴的邪怪都不叫唤,一路安安静静。这次就是挠了个人而已,它还小,小猫不懂事儿,不能怪它。可是小猫得教,朝铃觉得自己不能一昧惯着它。朝铃狠下心,故意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一两步,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声音遥遥跟在后头,不远不近,距离一直没有变,朝铃悄悄抿嘴笑。
冰天雪地,无尽的雪花从天穹飘落。少女背着昏迷不醒的男人走在前头,沉默的黑猫远远跟在后头。一人一猫,一前一后,雪上绵延出一溜长长的人脚印,梅花脚印点缀其上,像细笔画就的纹路。
他们连续赶了几天路,白日穿行于深山巨谷,夜晚宿在山洞。男人迷迷瞪瞪醒来过一两回,一直在说胡话,总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发着高烧,朝铃挖雪给他降温。煤球守在山洞口,倾听寂静的雪声。他的神力在缓慢地恢复,从一丝不剩,渐渐积蓄到了三四成。他已可以化人,也可以选择离去。他还有正事儿要办,他得去找朝问玄,只有找到朝问玄,才能查清楚疠气和朝铃身体异状的真相。但当他看见洞里那个昏睡高烧的男人,眼神登时冷了几分,他没挪窝。
回了家,朝铃把男人安顿在柴房,从前张疏就睡这儿。家里存了些草药,朝铃取出来熬了浓浓一碗苦汤,掰开男人的嘴硬给他灌了下去。煤球一直蹲在柴门门边儿,冷眼盯着她忙进忙出。朝铃给它弄了碗生肉,搁在它爪爪边,它没动。
朝铃也不惯它,由着它,等它饿了,自己就会吃了。到了晚间,朝铃割了点儿腊肠,做出香喷喷的一碗腊肠饭,刚好两人份,搁在厨房里。煤球跟在她后头进厨房,瞧见了那两碗腊肠饭。想也知道,其中有一碗腊肠饭是这三心二意的女人给那来历不明的男人备下的。
朝铃擦了擦手,去看男人醒没醒。推开门,只见男人不知何时已起了身,正靠在柴堆里,默默望着窗外的雪。他的脸依旧苍白,雪色映得他几乎透明,像即刻就要融进大雪似的。
“你醒啦?”朝铃说。
“多谢姑娘相救。”男人在床上欠身。
他有种温和的气质,说话也彬彬有礼,朝铃揣摩他是个大家门户里出来的公子。
“在下陆大郎,不知姑娘名姓?”
这名儿一听就是编的,朝铃回答:“我叫朝二丫。”
陆大郎笑容尴尬地一滞,垂下眼睫道:“不知在下该怎么谢二丫姑娘?”
“不用谢。”朝铃说。
他温文尔雅地笑,“姑娘真是善良。”
朝铃接着说:“给钱就行。”
“……”他显然没料到朝铃会这么不客气,噎了一下笑道,“当然,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必定重金相谢。”说话间,他不小心碰到自己脸上的伤,疼得一皱眉,“我的脸……”
“呃,”朝铃有些尴尬,掩饰性地别开眼道,“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就这样了。”
陆大郎笑了笑,道:“不妨事。”
朝铃心虚,不欲同他多聊,转身想去拿饭,却听男人又唤了她一声。
“二丫姑娘,”他问,“请问此处距雪见城还有多远?”
“雪见城?”朝铃回眸,“你去那儿干嘛?”
“在下有一夙愿,多年未偿。听闻雪见神神龄悠久,神通广大,我欲觐见雪见神,求神明慈悲,偿我夙愿。”
朝铃想起他念叨的那个名字,她听了好几天,好像叫什么“羽穗”。大概是他很重要的人吧,是死了么?还是失踪了?求着雪见神帮他寻人?朝铃想。
朝铃闷闷地说:“我听闻神明高贵,轻易不接见凡人,你怎么笃定雪见神会帮你?”
“的确,我四处寻觅神明,总被拒之门外。”陆大郎叹了口气,道,“我听闻,雪见神素来慈悲,祛除疠气不在话下,对张氏家族和雪见城的百姓更是有求必应。纵然难以觐见神颜,只要跋涉千里,跪在神祠前祷告,雪见神怜悯信徒虔诚,也会给予回应。更何况我所求之事难如登天,雪见神是世上鲜有的未曾换代的神明,或许只有他能够做到。所以……我想试试。”
朝铃没来由地生气,“你们这些人,有事儿的时候求神拜佛,没事儿的时候又觉得神佛无用。告诉你吧,雪见神神堕了,如今不知所踪,雪见城也成了死城。他恐怕没办法帮你了,你去寻别的神明吧。”
他愣在原地,神色中有明显的怔忡。
提到雪见神,朝铃心里蒙了层灰似的,一点儿也不亮堂。朝铃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离开,直接进了厨房。刚进门就见煤球蹲在小饭桌上,正把头埋在她准备给那公子的饭菜里,吭哧吭哧吃着饭。
朝铃大叫:“煤球!”
煤球抬头看了眼朝铃,偷吃被发现,它竟也不跑,顶着沾着饭粒的脸蛋,冷静地望着朝铃。紧接着,这臭猫非常淡定地一抬爪,把刚吃的饭给推下了桌。冰裂似的一声脆响,青瓷碗碎了,朝铃辛辛苦苦做好的腊肠饭洒了一地。
朝铃怒发冲冠,“煤球!!”
柴房里,男人听着隔壁朝铃两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漆黑的眉宇间笼着疑惑。没过多久,朝铃一手端着仅剩的腊肠饭,一手拎着一只黑猫进了屋。朝铃把腊肠饭放在炕桌上,道:“你吃吧,吃完放着就行,明早我来收。”
最后一碗腊肠饭给了这捡来的病号,朝铃自己就没饭吃了。可也没法子,谁让这臭猫把饭吃了不够,还给洒了。朝铃打算今晚不吃了,拎着猫回堂屋。她去厨房取了把菜刀搁堂屋里,又踅身闩上了门。煤球蹲在桌下,瞪大眼睛盯着那把菜刀,还以为那是朝铃用来切自己的。
“怎么,以为我要剁你呀?”朝铃瞧见了煤球圆溜溜的蓝色眼眸,哼哼笑道,“笨煤球,放心啦,不剁你。隔壁住着陌生人,虽说是救人做好事儿,可咱们也得多留个心眼儿,放把刀防身。”
她说完,又搬来桌椅顶着屋门。
做完这一切,朝铃之前就烧在炉上的水也沸了。朝铃从帘子后头搬出大浴桶,摆在堂屋正中央,提水浇进桶。屋里登时热气腾腾,整座木头小堂屋都萦绕在奶白色的烟气里,仿佛进了云端天国似的。朝铃烧了四壶热水,再加了一壶冷水,终于把浴桶灌满。朝铃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都闩严实了,才放了心,解开领口的葡萄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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