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朝铃终于到了神祠。她茫茫然望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可置信。神祠被烧成了灰炭,塌了大半边。昔日古朴威武的猫神塑像,脑袋像西瓜一样碎成两瓣,被火烧得焦黑。
“神,您到底怎么了?”
朝铃忍着泪,蹲下身,抱起猫神塑像的半边头颅,帮它擦去脸上的黑灰。
她走之前还好好的神祠,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眼看天要落山,她必须快点儿离开雪见城。在这里过夜,无异于自寻死路。她去厨房寻了个背筐,把猫猫神两半破碎的头颅装进筐子。
做完一切,朝铃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抬起脸,忽见颓圮烧焦的横梁上蹲着一只蓝眼睛的黑猫。夕阳落在它的身上,它仿佛披着一层璀璨的火焰。它的眼神那么平静,让朝铃不由自主地想起雪见神。
朝铃向它伸出手,“小煤球,你是猫猫神的信徒吗?神使们离开神祠,没有把你带走吗?”
煤球似乎犹豫了半晌,慢慢朝她走来。朝铃把它抱起来,放进背筐,让它趴在石头猫猫神的脑袋上。
朝铃轻轻抚摸它柔软的小脑门,“你乖乖趴着,不要出声,漂亮姐姐带你出去。”
朝铃爬上参天古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下山。一路上,小煤球出乎意料地十分温顺安静,连动也不动。朝铃好几次回头检查背筐,确定它还在。
走到半路,脚下的屋子传出嗡嗡的人声。有活人?她心中一喜,趴下身子揭开瓦片,底下是张家的正堂,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一具尸体蒙着白布,躺在庐帐里。张老爷背对着他,坐在灵床边,嗡嗡哝哝说着什么。
原来还有活人,正好问问他雪见城发生了什么。朝铃心中一喜,想下屋顶,但屋子四面的走廊上都有邪怪,贸贸然下去,一定会被发现。
朝铃又爬回瓦片缺口,张老爷仍坐在那个地方,枯瘦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
他嘀咕着:“畜牲,畜牲,亏我供你这么久,连我儿子都救不活。畜牲,真是个畜牲。”
朝铃听不清他在念叨些什么玩意儿,掰了一小块瓦片,往他的脑袋上丢。瓦片啪嗒一下打在他头顶,他卡了嗓子似的,嘀咕声停了。
“张老爷,别害怕,我来救你。”朝铃小声喊。
张老爷慢吞吞地回过脸,露出他被咬得只剩下一半的脸颊。他浑浊的双眼盯着朝铃,没有一丝感情。
“……”朝铃说,“对不起,我救不了您。回见。”
话音刚落,张老爷尖嘶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上墙,顺着房梁螃蟹似的往朝铃这儿飞快地爬来。朝铃悚然一惊,站起身扭头就跑。张老爷上了房梁,脑袋破瓦而出,大片瓦片被他顶开。朝铃在屋脊上跑,屋脊狭窄,她跑得太慢,张老爷手脚并爬的啪啪响声越来越近。
邪怪怎么能这么凶猛!眼看跑不过,朝铃当机立断,抽出背后的锄头,转身一抡。张老爷刚好爬到了朝铃身后,锄头直接命中他干瘪如番瓜似的脑袋。他整个人滚下了屋脊,摔在房下,脑袋上多了个锄头捶出来的大洞。张老爷落地的巨响吸引了好些邪怪,朝铃连忙伏身趴在屋脊另一侧,避开那些邪怪的视线。
“吓死我了,想不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要应对这种场面!”朝铃抚着胸口,小声喃喃。
她再次回头检查背筐,煤球还在,只不过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有点儿复杂。
一锄头干趴一个邪怪,这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么?
“朝铃——是你吗?朝铃——”
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底下响起。
朝铃拨开瓦片,往下面瞧,竟看见白芷从灵床底下钻出来。这女人朝铃认得,是张疏抛弃她迎娶的大家小姐。白芷向来眼高于顶,觉得朝铃是个乡野农女,同她说两句话都嫌晦气,这会儿倒是瞧见了救世主似的,眼泪汪汪,快要当场哭出来。白芷可怜兮兮望着朝铃,张口又想说什么,朝铃竖指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白芷点点头,捂住自己的嘴,胆战心惊地看了看门的方向。许多邪怪逡巡的佝偻怪影打在窗纱上,长而瘦,畸形可怖。朝铃回到张老爷钻出来的位置,撑着两边屋瓦,踩在下方的房梁上。她先观察了一下底下的白芷,确定她不是张老爷那种会说话的邪怪,便顺着立柱滑了下来。
到了白芷身边,白芷巴着她的袖子,问:“有吃的吗?”
朝铃打开包袱,拿了两块卷饼给她。她狼吞虎咽了起来,差点儿噎住,朝铃又给她喂水。
“你怎么会在这儿?”朝铃问,“雪见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芷吞下卷饼,仿佛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瑟瑟发着抖道:“张疏死在神祠,爹以为他是你害的,质问雪见神张疏的死因。雪见神迟迟不露面,爹上了火,带着人烧了神祠。谁知第二天,疠气就来了。有人说,是我们烧了神祠,遭了天谴。还有人说,是我们赶走了神明,无人再帮我们抵挡疠气。总而言之,疠气铺天盖地,像蝗虫过境似的,咻的一下就席卷了雪见城。然后……”白芷抖得越发厉害,“然后,大家就发疯了!”
原来如此。朝铃心里难过,没想到,她昏迷的日子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可是……”朝铃皱了眉,感觉哪里不对劲,“张老爷为何认定是我杀了张疏?我弱柳扶风,如何能同张疏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搏斗,还把他给杀了?”
白芷望着她,嗫喏道:“不能怪我,不能怪我!朝铃,是玄郎让我这么说的。”
“啊?谁?”朝铃没听明白。
“是玄郎说,”白芷道,“只要我让爹恨上雪见神,他就让我跟着他。你看,他给了我许多清心丸。他说这丸药消灾解厄,能助我抵挡疠气。果然,大家都疯了,就我没疯。他说我这么丑陋,本是配不上他的。但只要我能为他做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就会勉为其难地爱我几日。朝铃,我做成了,全城的人都死光了!带我出城吧,玄郎还等着我呢。他说今夜子时,他女儿生辰一到,他就会来接我离开!”
朝铃有点懵,好半晌才明白了什么。
“你说的玄郎……”朝铃问,“是不是叫朝问玄?”
“是啊,你怎么知道?”
朝铃没注意到,她身后趴在背筐里的小煤球,缓缓蹙起了眉。
白芷眼神忽地一变,变得极为凶狠,“难不成你是和我抢玄郎的狐狸精?”
“你傻的吗?”朝铃翻了个白眼,“你没发现我也姓‘朝’?”
白芷一怔,“你是……”
“我是他女儿。”朝铃说。
白芷的神色登时变得尴尬,结结巴巴道:“哎呀,原来是个误会。”
朝铃很想告诉白芷,她是被朝问玄给利用了。朝铃老爹就这副德行,在村里的时候,他虽然很想四体勤劳,奈何五谷不分,自己都养不活,更别提养娃娃。他依靠美色笼络了一大票人,他们像供奉神明一样,逢年过节给他上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有些人上供的礼物比别人少,他就微笑着说“你真没用”。于是那人痛哭流涕,隔日就投河自杀,幸好被路人给救了起来。
只有朝铃闯祸,偷邻居番薯,老爹才会变得稍微谦逊一点。他会带着朝铃去敲门道歉,但通常他只要做出一副愧疚的神色,还不用落泪,对方就心软了,恨不得把满地的番薯阖家的家产都送给他。
他爹靠着吃软饭,成为了八条乡最富有的人。
所以当他爹说欠赌债要逃跑的时候,她就明白这厮在扯谎,他纯粹是想要抛弃女儿。明明只要他笑一笑,债主就会把债务一笔勾销。而且等他走了,根本没人上门讨债。
朝铃静默了片刻,问了一个她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他有没有说,他为何要选我十八岁生辰的时候回来?”
白芷拼命点头,露出憧憬的神气,仿佛人生的幸福就在前方。
“当然,他说今夜子时,你年满十八,你死去多年的母亲或许就会归来。若你母亲回来,你们就可以一家团聚,再不分离。而我也能做侍奉你们洗脚的奴婢,每天都能见到他。想一想就很开心,你说是不是,朝铃?”
朝铃:“……”
她觉得自己有点不孝,说实在的,她的想法是人死了就别回来了。哪个正经活人会选择子时回家?
一旁的煤球眼神凝重,朝铃根本没有母亲,那个即将回来的“母亲”,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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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作者还是更喜欢白猫一点,所以雪见不会当太久黑猫的(蛤蛤蛤)。哎呀,对猫猫不能一视同仁,我好愧疚。
第24章 夜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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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神神叨叨的,朝铃觉得这个女人被她爹忽悠得脑筋不正常了。白芷害过雪见神,朝铃不想救她,可横竖是一条性命在这里,朝铃没法儿真的放着她不管。
朝铃回想了一下雪见神往日的模样,学着雪见神的神情和语调,摆出一副不容违抗的威严架势,“你听好了,我会救你,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
白芷捧着卷饼,点头如捣蒜。
“不管你看到什么,绝对不许大叫。”朝铃叮嘱。
白芷继续点头,发誓道:“我从现在开始就是个哑巴!”
朝铃扭头看趴在她肩头的煤球,道:“你也不许叫,你要是敢嗷嗷叫漂亮姐姐就不要你了。知道了不?”
这只黑猫十分冷漠,连个眼神都不给她。
白芷含着眼泪,背过身吞下卷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她白皙的手腕上,深黑的疠气正在无声地蔓沿。她发狠似的搓自己的腕子,仿佛这样就能把疠气搓掉似的。明明把玄郎给的清心丸都吃了,怎么她还是被疠气染上了呢?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她默念着,拉了拉衣袖,遮住自己腕上的异样。
朝铃没注意到白芷的异样,一心想着带着一个疯女人和一只小黑猫怎么逃生。她深感责任重大,放下背筐,握住锄头,正打算附在窗边看看外头的情况。煤球从筐里跳出来,蹲在地上仰头望着脸色惨白的白芷,神色冷漠。
就在这时,破烂的屋顶上忽然传来“咯咯咯”的诡异笑声。朝铃、白芷和煤球一同抬头,正瞧见张老爷探进破洞的半张怪脸。他原本就残损的脸庞被朝铃砸出了一个洞,整张脸塌了一半,剩下那一半豁着一口外凸的大黄牙,恐怖极了。朝铃见了悚然,暗道这怪物怎么伤成这样还不死?
张老爷瞧见屋里的人,手脚并用,蜘蛛似的从屋顶爬下房梁。他爬行的模样简直像个昆虫,而不像个人了。张老爷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晌,一下定在了白芷的方向,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眼看着就要落在白芷头顶。
白芷见他下来了,四肢仿佛灌了铅似的僵硬无比,竟无法反应过来,眼见他越来越近,张大嘴就要嘶声尖叫。朝铃眼疾手快,左手掏出卷饼塞进白芷大张的嘴巴,右手抡动锄头,正中张老爷的腰腹。张老爷被锄头抡飞出去,撞到了大门的门扇,他那所剩无几的半边脸埋在灰里。
张老爷像死了的蟑螂似的,趴在地上不动弹了。可他撞到的门扇摇动不止,朝铃屏着呼吸,祈祷门扇不要倒。朝铃刚刚祈祷完,门扇哐当一声倒地,露出门外廊下无数徘徊的邪怪。
邪怪们与里头的两人一猫面面相觑。
“跑啊!”朝铃一手拉起背筐的肩带,一手拎起煤球的后脖颈子,跳窗就跑。
煤球忽然间四腿悬空,登时懵圈了,两只蓝幽幽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它被朝铃给拎住了后脖子。
白芷紧随其后,裙子太长,她走两步绊三步。朝铃急了,背上背筐,把煤球丢进筐,蹲下身,一把扯了白芷的裙子。朝铃拉着她跑,专门跑夹道小路。邪怪一窝蜂地往前冲,好些被堵在了狭窄的院墙之间。
“会不会爬树上墙?”朝铃问白芷。
白芷跑得气喘吁吁,连连摇头。
一个邪怪从斜刺里冲出来,直奔白芷的面门。白芷僵在原地,朝铃拉住那邪怪的头发,生生把他给拽了回来。后头又冲出来一只,朝铃把手里面的往后头一推,两只邪怪一同倒地。朝铃拉着吓得愣怔怔的白芷,继续往前跑。白芷打小娇生惯养,净日在屋里坐着,出门也有人抬轿,何曾这么艰辛地奔跑过?到后头,白芷跑得越来越慢,几乎是朝铃拖着她前进。
白芷哭着道:“朝铃,你别丢下我,我想要见玄郎。”
朝铃气道:“我要是想丢你,早就丢了!别想着我爹了,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吧!”
朝铃半拉半拽带着白芷,终于看见张府的偏门。白芷看见门,一下子有了希望,脚步也快了几分。白芷出了门,朝铃还没出来,却忽然阖上了门,在里头扣上门闩。白芷还以为她不出来了,吓得叫她名字。
朝铃在门的另一边问:“你说,那些邪怪懂开门不?”
白芷惊疑不定地摇头。
“我也觉得他们不会。”
“……”白芷其实是想回答她不知道。
邪怪嘶叫声渐近,虽有邪怪们堵在小路里,却有更多邪怪在后面冲击,生生把路中央的邪怪冲垮,然后踩着他们破损的身体前进。邪怪们奔出小路,拖着郎当的胳膊朝着尽头小门的朝铃而来。
“朝铃!”白芷拍着门,心提到了嗓子眼。
朝铃后退,助跑,三两步上了墙,燕子似的翻过墙头,落在另一面小巷。
她刚刚离开,邪怪们就撞在了门上,暴突的眼珠子透过门缝对上白芷的脸。白芷吓得差点儿再次尖叫,这次她记住了,及时捂住了嘴。看见朝铃好端端站在身边,她松了口气。
邪怪们果然不懂开门,一昧地附在门上嗬嗬乱叫。小门只能从里面拴住,原来朝铃闩门是想要挡住邪怪,她身手敏捷,可以跳墙出来。白芷心里佩服,道:“朝铃,你果然聪明,不愧是玄郎的女儿。”
朝铃听见她说“玄郎”就郁闷,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芷羞涩地说:“这次出去,咱们也算共患难的交情了,你可得在你爹面前多说说我的好话。说起来,今夜子时你娘回来,我该准备什么见面礼呢?我做一桌好菜给她接风,你说可以吗?”
朝铃:“……”
她觉得不必了,她老娘是死了十八年的鬼魂,白芷恐怕得把自己当好菜给人家接风。
越来越多邪怪冲击小门,还有邪怪把血淋淋的手伸出了门缝儿。这门毕竟不是什么钢筋铁骨,眼看着就要被冲垮。此地不宜久留,朝铃拉着白芷继续往外跑。跑到巷口,朝铃刚刚踏出青石板路,余光瞥见大街上无数徘徊的邪怪。她迅速刹了步子,同时拽住白芷的衣领,把她也给扯了回来。
两个人蹲在巷子两边堆放的竹竿后头,小心翼翼地探看街面的情况。朝铃略略数了数,街面上得有几十只邪怪。她们又去查看巷子另一头街面的情况,比之前那头还要糟糕,这一头起码聚集了几百只邪怪。
在张府折腾这么久,天已经黑了。整个天穹仿佛黑了脸,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雪见城像一座被抛弃的死城。眼看子时就要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朝铃不由自主恐慌了起来。她那个专门吃软饭的老爹真的会回来么?他说老娘回来一家团圆,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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