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的时间很短,朝铃很快会复苏。黑衣神使提醒月见神尽快给她戴锁链,“神?”
月见神却化为一团疠气,汹涌着飞出寝殿。等他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列侍从,他们扛来了一大锅清心丸,用猛火熬成苦苦的汤药,一碗接一碗灌入朝铃*中。
神使蹙眉,“恕我直言,即使朝铃初入夜食原,这丸药也只能延缓她异变的速度,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病入膏肓。”
月见神立在朝铃身侧,黑蜉蝣暴虐地游动,黑气涨涨落落。侍从们知道月见神心情又不好了,都心惊胆战,削了膝盖似的齐齐跪伏在地,瑟瑟发着抖,生怕自己被月见神剐了。
神使开口:“若神不希望她异变,只有一个办法。”
“般如,”月见神面无表情地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杀你。”
神使波澜不惊,“是么?”
月见神摸了摸胸口,低低叹息,“从昨夜到现在,我心里总是闷闷的。我本不该在乎她,又是媚神粉的作用么?”
神使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月见神微笑,“放心,我刚刚说着玩儿的。今天我会做个好神明,不会滥杀无辜。”
神使道:“媚神粉的功效只有三天而已。神,它早就失效了。”
“那我为何不快?”月见神问。
因为他爱上了朝铃?这个理由太过荒唐,神使不敢想。
神使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可能因为您真的很想养一条叭儿狗吧。”
“有道理。”月见神认可了她的猜测。
月见神再次化为黑气,这一次他卷走了朝铃。黑气化作的黑猫腾涌而上,直直没入永夜天穹的深渊裂缝,穿过厚重的冰蓝色冰层,经过无数被冻在冰里的鱼虾和巨鲸,来到了蒙翳渊海之上。雪见神立在云端,垂目俯视底下翻涌的疠气。
月见神来到他面前,怀里抱着沉睡的朝铃。
恶兆神无法净化凡人体内的疠气,只有尚未神堕的神可以。而朝铃体内的疠气已经深入肺腑,要彻底拔除她五脏的疠气,雪见神必将付出他所剩无几的所有功体。
雪见神抚了抚朝铃的细眉,她睡着的模样乖了许多,不像平日那般跳脱聒噪。
月见神问:“你知道救她的代价是什么么?”
雪见神淡淡道:“吾知道。”
月见神“啧”了声,“你难道不怕这是我的计谋么?先引你出兵,后将疠气导入雪见城,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你的功体。当你功体衰落,再也无法抵挡疠气,你就会神堕。你将嗜杀、纵欲、堕落、疯狂。昔日天下朝拜的雪见神,将会成为天下都厌弃的恶兆神。”
雪见神冷冷道:“与你无关。”
月见神低声笑,“兄长,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说完,月见神将朝铃交给雪见神,化作黑气飞回深渊。
雪见神垂下长而翘的眼睫,凝望朝铃安静的眉眼。她憔悴了些,苍白了些,却多了种静静的美。这丫头离开雪见城的这些日子,没有瘦,反倒沉了些。看得出来,她在夜食原能吃能喝,过得还不错。
“朝三暮四的铃铛。”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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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舔*丫子。
第21章 雪声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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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神把朝铃带回了雪见城神祠。凛冬已至,鹅毛似的飞雪纷纷而落。雪见神把朝铃平放在神像下方,用棉被裹住她冰冷的身躯。替雪见神驻守神祠的狐神蹙眉看着这一幕,叹气道:“容我多言,你若救她,后果不堪设想。最近你庇护的家族对你颇有怨言,雪见城人心不稳,恐有大乱。依我看,定是有人暗中捣鬼。”
“吾知道。”雪见神道。
“既然知道,你就不应该救这丫头。”狐神苦口婆心地劝说,“我见你那弟弟对她不错,可见她并不忠诚。月见喜怒无常,暴虐多变,这丫头尚且能哄他开心。狡黠善变之女,不值得神明的眷顾。”
“与你无关。”雪见神冷冷道。
狐神摇头,“你这一意孤行的倔猫。”
“为吾护法。”
雪见神挥袖,狐神顷刻间就到了屋外,木门在他眼前关闭,大雪簌簌地落,淋了他满头。
狐神:“……”
屋内,雪见神垂眸注视朝铃的睡颜。他听见张家四处隐秘的絮絮低语,说氏神昏昧,雪见城大疫、少爷惨死,全是氏神庇护不力之过。灾祸即将降临,他本应该保存这最后的功体,以应对未来的不测。他当然知道朝铃狡黠,惯会讨人喜欢,连他那嗜杀的双胞胎弟弟,也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吸引。他至今记得朝铃坐在月见怀里的模样,傻里傻气,与他的弟弟亲密无间。这丫头从未在他怀中坐过,真是个可恶的女人。
耗尽所有救她,真的值得么?
朝铃略略皱眉,白皙的脸蛋露出难受的神色。
他心中一紧,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右手托起她的后脑勺,他低下头,吻住了她干裂的唇。朝铃五脏六腑里的疠气被吸出,顺着腔子汇入雪见神的身躯。昏睡中的朝铃似乎感觉到不舒服,动了动脑袋想要挣扎。雪见神按着她的后脑勺,让她像笼在他手中的蝶,动弹不得。他明明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吸取她体内的疠气,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最暧昧的方式。
她的嘴唇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四海佳肴都无法媲美她唇舌的甜蜜。他用自己的唇细细研磨她的唇,辨不清是在吸取她体内的疠气,还是在缠绵地亲吻。
朝铃被疠气浸染得太深了,门外的狐神已经感到屋内传出的那种污浊可怖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朝铃肺腑里的疠气仍没有被拔除干净。但她已经没有异变之忧,剩下的疠气只不过会让她终身体弱多病而已。他的功体也消耗殆尽,他明明知道,不能再继续了。可是不知道是眷恋朝铃嘴唇的甜蜜,还是希望她健康平安,他依然固执地吻着朝铃的双唇。他觉得自己好像中了一种神秘的咒语,四肢都不再受自己的控制,紧紧拥抱着朝铃纤细的腰肢。
疠气逐渐积压在他的肺腑,他的腔子里像覆上一层沉重的污垢。他雪瀑般的白发被体内无法净化的疠气一寸寸染黑,从发梢开始,一直蔓延到发根。
狐神隔着薄薄的窗纱望着里头的情形,雪见神的身影朦胧,却依稀辨得清楚他的发丝染了墨一般,由圣洁的银白尽成了污浊的黑色。狐神低叹道:“雪见,你神堕了。”
“尽快把她送回八条乡。”雪见神清冷的声音传来,“多谢。”
推开窗时,神像边已经空空如也,堕落的神明不知去向,屋中只余熟睡的少女。
叫喊声从青石阶下传来,狐神敛眉,长袖一卷,揽起了床榻上的少女。张老爷领着张家人,浩浩荡荡地爬上神祠。大家本高声叫喊着要神祇给个公道,到了神祠的地界,望着四周三人合抱粗的巍峨古木,又不由自主噤了声。雪下得很大,厚厚的雪压在神祠宽宽的屋檐上。祠堂里里面古朴的猫神神像寂静地矗立着,蓝色油彩斑驳的瞳子有一种平静的神采,不带感情的地望着众人。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没有人敢继续放肆。
大家停在神祠门口,张老爷走出人群,蹒跚着走进神祠,跪在神像脚下。他抚摸着神像的脚,心里百感交集。这是雪见神和张氏的契约神像,神像象征着雪见神的本体。神像在,他们的契约就在。
“氏神老祖宗,”张老爷道,“我儿惨死在那妖女手中,您是庇护张家的氏神,是庇护雪见城的氏神,您万不可再受那妖女的欺瞒蛊惑,您必须给子孙一个公道啊!”
馒头和阿饼从红绸帷幕后转出来,化身成两个猫耳少年,一齐口吐人言:“张氏子孙,张疏之死乃恶兆神所为,与朝铃无关。”
张老爷咬牙切齿道:“什么恶兆神?哪来的恶兆神?休要诓我,分明是雪见神被那妖女蒙蔽了!若是真的,神为何不现身亲口对我解释?”
馒头斥道:“放肆,张氏子孙,你们实在冒犯神祇!”
“冒犯神祇?”张老爷恨道,“雪见神与我祖上订下契约,庇佑我族百世千代。我族日以继夜,供奉香火。现在雪见城大疫,我儿惨死,难道不是神的过错么?怎么,我们连一句解释都讨不得?”
阿饼气道:“要是没有神坐镇雪见城,疠气早已吞了雪见城。这次大疫多少城郭多少村子遭了难,一夜之间鸡犬不留,邪怪丛生。若没有雪见神,你以为疫疠能消失得这么快?若没有神耗费功体为你们阻挡疠气,你行将就木的年纪,哪还能中气十足地在这儿冒犯神祇?”
有人嘀咕道:“这次城中大疫,我们可没瞧见雪见神。这不,我们自己捂着被子发个汗,一下子就好了。”
馒头怒道:“那是因为神借了功体给狐神,请狐神为你们布雨解厄!你们说,前两天是不是下了雨?”
“我们雪见城冬日本就多雨,”张老爷道,“不过你们既然这么说,何不请狐神出来证明?”
馒头和阿饼说不出话了,狐神早已带着朝铃走了,哪还能出来见他们?
后头有人说:“狐神不在,让雪见神出来见见我们也好啊!”
有人道:“是啊,只要是雪见神亲口说的,我就相信!你们这些神使说的话,我们不信!”
馒头和阿饼面面相觑,雪见神已经神堕,此刻若现了身,只怕更是一团糟。
“好久没看见雪见神了,”有人轻声道,“从前说神深居简出,不喜欢旁人打扰他清静。现在这情形他都不露面,会不会他压根就不在啊?雪见神……其实根本没把咱们当回事儿吧?”
又有人小声说:“那可不,我们不过是朝生暮死的凡人,神连咱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吧。要我说,咱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神明。每个月都要交香火钱,还不如自己留着买酒喝。”
争议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摸神祠里供奉的水果和粮食。馒头和阿饼笼住瓜果,四处赶人,急道:“不许偷东西!”
神始终没有出现,张老爷越发相信白芷的话儿,恨恨道:“我儿早前对我说,张家繁盛靠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神明的庇佑,我还斥他胡说八道,诋毁神明。现在看来,分明是我老糊涂!你们神祇呼风唤雨,高来高去,无所不能,怎么会连区区的疠气都对付不了?怎么会连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儿郎都救不了?分明是你们不想救,分明是你们不愿救!”他从袍下掏出一把短斧,朝猫神塑像扑去,口中怒喝,“泥雕木塑,何以成神?圆毛畜牲,何以成神?”
馒头圆睁着眼,朝神像伸出手,大叫:“不要!”
可是太晚了,馒头和阿饼谁也没能阻挡住张老爷。张老爷的短斧重重劈在神像的脑袋上,古老的神像上登时蔓沿出许多裂纹。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场面。神像的脑袋像瓢一样裂成了两半,无数黑气从里面腾涌而出,开闸泄洪似的溢向祠堂。
大家惊呼:“有疠气!神像里怎么会有疠气!”
“是神堕落了,”张氏族老大声道,“契约神像与神的本体相连,神被疠气污染,神像就会被疠气污染。”
张老爷跪在神像前喃喃:“雪见神神堕了。怪不得他昏庸,原来他成了恶兆神。”
有人愤怒地叫道:“恶兆神不配做我们的氏神!”
众人暴乱,开始肆意地抢夺神祠里的东西。从前有多恭敬多卑微,如今就有多仇恨多厌弃。有人推倒神像的身子,神像四分五裂,四条猫腿碎成了石块。有人抢走了雪见神的毛绒猫窝,还有人拿走了雪见神的黄金猫碗。
馒头和阿饼大叫:“别砸了!雪见神走了,雪见城会完蛋的!你们凡人抵挡不了疠气啊!”
没有人听。馒头和阿饼抱着脑袋,躲在供桌底下呜呜哭泣。錾金烛台被推倒,火苗烧着了垂在供桌上的红绸帷幕。大火瞬间熊熊燃起,馒头和阿饼变回狸花猫,顺着墙沿奔跑,爬上窗台,最后回望乱七八糟的祠堂。大家扛着金银跑了,神像的头颅碎成了两半,躺在地上,油彩斑驳的眼瞳被跳跃的火焰笼罩。馒头和阿饼拭了泪,扭头逃生。
所有人都走了,祠堂只剩下火焰燃烧和梁柱倒塌的声响。
雪见神终于现身。他披着雪裘,长长的袍尾曳着地,黑发如瀑垂及腰间,疠气笼罩着他,他像一个来自雪夜的神祇。横梁倒在他眼前,火星飞舞,一半的祠堂塌了,大雪落入滚烫的火场。成为了恶兆神,他失去了所有信徒,他也即将失去所有同侪。以往供奉他的人将会唾弃他,以往尊敬他的神明将会追杀他。
他知道这是一个针对他的计谋。月见导引疠气进入人间,北征的神明必定是他。雪见城大疫,他必定会耗费功体消除疠气。朝铃被疠气侵染,他必定不会见死不救。有人在刻意消耗他,让他神堕。狐神不同意他救人,就是因为这隐藏在所有事情背后的阴谋。他们都知道,灾祸要来了。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圈套。
他立在神像碎石旁边,沉默地望着纷飞的雪熄灭熊熊的火。有胆大的人折回来,想再摸点破烂。爬进废墟,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也没有了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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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咯,猫猫亲亲。
第22章 孤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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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八条乡老家的床榻上。厚厚的桑皮纸窗纱挡住了寒冷的雪风,她依稀听得见外面凛冽的雪声。她支起身,看见家里熟悉的方桌和方凳。老木桌子的一条腿短了一截,她用砖块垫桌脚。墙边靠着木柜,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溜碗碟,擦洗得干干净净,碗面儿能照见人影。屋梁上挂着一串串腊肉和腊肠,是她去年做的,一年都没有吃完。她盘着腿愣愣发了会儿呆,好半晌才想起来,她不是应该在月山宫么?怎么莫名其妙就回家了?
她低头摸自己的胳膊腿儿,又取来镜子照自己的脸。没有变成邪怪,也没有变成老爹,她好端端的,全须全尾,连根毛也没少,之前经历的一切好像是个梦。不对,不是梦。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袖上粘了根火红的狐狸毛,再一细细察看,不止衣袖,她的衣襟和裙摆上都有狐狸毛。
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是狐神送她回来的,毛绒绒的神祇们总是爱掉毛,尤其这大冬天的,他们肯定爆毛了。是狐神救了她么?不对,她与狐神萍水相逢,狐神没道理为了她犯险去月山宫夺人。
只有一种可能,是雪见神救了她!
她喜滋滋下了床,鞋都忘了穿,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提着裙子去找雪见神。
“雪见神!”
她推开门,冰冷的雪粒子扑了她满脸,她栅栏围就的小院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口孤零零的井。她愣了会儿,不顾寒冷踩进雪里,越过小院,推开厨房的门。
“雪见神!”
厨房冷冷清清,冷灶一如当初,还是她出门时的模样。她的家小,里里外外不过三间房,一眼就望到了头。雪见神不在这里,连狐神的踪迹都没有。其实她早该想到的,雪见神要是救她,应该把她带回雪见城的神祠才对,为什么要让狐神送她回家呢?发生什么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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