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郁闷地转身,走出门,忽然见雪地里多了个赤红的九尾狐狸。是狐神!她眼前一亮,问道:“狐神大人,雪见神呢?”
狐神化出人形,道:“很遗憾,朝铃姑娘,你已经被逐出雪见城。”
朝铃一愣,“为什么?”
“你身为雪见神的侍女,却与月见神私相授受,任何一个神明都无法容忍如此朝三暮四的信徒。”狐神说道,“孩子,他救你离开夜食原已是仁至义尽。安分留在家乡吧,做你从前做的事,不要再想着回到雪见城了。”
朝铃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血淋淋的疼。雪见神怎么能赶她走呢?她在月山宫受那么多苦,差点死掉,为了活下去委曲求全,受了多少委屈!在他心里,她就是个墙头草小人么?她强忍着泪水,问:“是他亲口跟您说,把我逐出雪见城的?”
“自然。”狐神点头,“话已带到,我该走了。朝铃姑娘,你多保重。若有需要,向狐神塑像祈愿,我会助你。”
狐神留给她一尊狐神石雕,再次化为巨大的火红狐狸,踏着雪风飞至云上。底下的姑娘终于忍不住,泪水大把大把地落,哭成了泪人儿。狐狸又叹了口气,摇了摇毛脑袋。那些话俱是雪见让他说的,那厮高傲,岂能让朝铃见到他落魄的模样?更何况,他如今成了恶兆神,变得嗜杀纵欲,凡人手无缚鸡之力,确实应该离他远点儿。狐狸还记得见雪见的最后一面,他立在雪风中,白色的兜帽下黑发若隐若现。
“替吾关照她。”他道。
狐神想了想,说道,“她的住处离狐仙野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如我纳她为妾,日夜关照,你再也不用担忧她的安危。”
狐神感到了一股凛冽如冬风的杀气袭面而来。
“……”狐神不慌不忙,笑问,“我说错了么?我一向是这样关照人的。我旧日战死沙场的臣属托孤予我,求我照顾他们的女儿,现在她们都成了我的姬妾。”
风中的杀气却越发澎湃,雪见神周身的疠气涨了潮似的翻涌起来。
“疠气果然让你变得更加易怒了。”狐神苦笑,摆摆手道,“罢罢罢,这小姑娘太年轻,我不祸害她了。眼下你成了恶兆神的消息已经传入四海神明的耳中,你打算怎么办?”
雪见神扭头,望向雪雾中的远山,冷冽的声音顺着雪风送来。
“吾要去寻一个人。疠气之危,唯他可解。”
“你既然成了恶兆神,自以疠气为修行之源,为何还要想尽办法祛除疠气?难道你还念着那帮背叛你的信徒?”
“吾师曾言,神之一念,生灭万法。宁事生,不事死。疠气所过之处,生机尽断,尸伏万里。”雪见神淡淡道,“狐狸,这天下若无生机,与坟冢又有何区别?”
雪见神这话的确有道理,狐神也觉得这世上还是吵闹点才有意思。可他又不禁感到疑惑,雪见神已经两千多岁,他的师父应该是两千多年前的古神。听闻那时候的神祇视生民如蝼蚁,崇武好战,动不动就大肆搏杀。有一次两个神明鏖战于野,甚至打折了支撑天穹的柱子。好战的古神,怎么会说出“宁事生不事死”的话儿?
***
朝铃在雪地里堆猫神像,她一边哭,一边描摹猫神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雪见神的模样在手底下成形,她想起从前在神祠里的日子,心里更难受了。狐狸神说,她向塑像祈愿他就能听见她的愿望。那是不是她对雪见神的塑像说话,雪见神也能听见她的话儿呢?
她堆好了一只大白猫,抹了抹被风吹得冰凉的眼泪,道:“雪见神,话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好了。我从来没有背叛你!私相授受这话儿我不知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我统共不过送了他一条猫毛围巾罢了,那毛还是他自己的。反正我朝铃行得直坐得正,我没有哪里对不起你的,你不能这样污蔑我!”
朝铃带着哭音的声音顺着雪风一直传,来到雪见神的耳中。
雪见神慢慢蹙起了眉。
所谓“私相授受”是狐神自己的发挥,他只让狐神想办法让朝铃远离雪见城,他并不知道那只狐狸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如今看来,那狐狸可能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他没想到,朝铃竟然送了月见一条围巾。相伴数月,她从未送过他围巾。与月见待了区区几天,她却赠他围巾。
雪见神的脸色更冷了。他跋涉在雪地里,朝着与八条乡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想,狐狸说得对,他不应该救她,她都不送他围巾。
等了好半天,朝铃也没有听见雪见神的回应。
他真的不理她了。
朝铃恼羞成怒,骂道:“垃圾猫,臭猫。”
给他打了这么久工,一分钱没给,还差点儿丢了小命。最后被驱逐,连遣散费都不给!想到在月山宫提心吊胆的日子,再想想雪见神的所作所为,朝铃心里的委屈被怒火取代。
“猫扒皮!”朝铃气道,“你以为我稀罕当你的侍女?掉那么多毛,吃得还贼多,天下随便挑一只猫都比你好养活!今生今世我朝铃再踏进雪见城一步,我就是你孙子!”
朝铃回了屋,坐在床上生闷气。脚丫子被冻得通红,她搓着脚丫子,心里头郁闷极了。她打小无法无天,掏鸟窝抓草蛇偷番薯,孩子堆里她老大,老爹也要听她的,她就从没吃过亏。现在呢?被狗男人抛弃不算,还被狗神明驱逐。
凭什么?她越想越委屈。她就这么糟糕么?
她要气死了,胸中堵着一口闷气,排不出来发不出去。不行不行,猫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儿?她必须去讨个公道。她要雪见神给她这几个月的工钱,给她的遣散费,还要劈头盖脸骂雪见神一顿,让他给她赔礼道歉!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想到就做,立刻跳下床,穿上鞋,卷起包袱,摔门就走。
远方的雪见神在雪地里跋涉了多少天,她就跋涉了多少天。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在这冰天雪地里直直翻过了两座山。晚上宿山洞,白天走山路,饿了掏蛇窝,渴了喝白雪。她知道该怎么避野狼,也知道怎么辨方位。雪风吹得她脸蛋通红,她一往无前,怀着一股劲儿,一直走到雪见城城门下。
到了雪见城,她傻了眼。因为城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朝铃停在城门口,被这情景吓住了。纵然是大白天,她也没敢进去。
“有人吗?”她小声喊。
街拐角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擂鼓似的响,似乎有一大拨人正朝这儿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朝铃胆怂了,扭头就跑,远离了雪见城。
雪见城怎么了?若雪见神在,雪见城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她返身去山上的猎户家打听消息,猎户知道她要进城,拉着她道:“你找死啊姑娘,雪见城发生大事了!”
“您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么?”朝铃问。
猎户愁苦地说道:“听说雪见神神堕了,成了恶兆神,发了疯,见人就杀。这些神没一个顶用的,我家里供奉的神都换了三个了。先头供狼神,供了四年他成了恶兆神。我换成松鼠土地神,才一个月的工夫,他也神堕了。前年我刚换的雪见神,听说他老,靠谱,不像那些小神明,法力低微,挡不住疠气。结果呢,这不,又成了恶兆神。唉,我这么穷,没准就是这些恶兆神害的。”
“您说什么呢!”朝铃蹙眉,“雪见神怎么可能会神堕?”
“大家都这么说,说他变得青面獠牙,嘴巴有脸盆那么大,里头的尖牙足有三排,一张口就把张家人全吞了。你说吓不吓人?”猎户指了指院里的雪堆,“我昨儿刚把他的神像给埋了。”
朝铃把神像挖出来,抚了抚神像的猫耳朵。
“神,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依旧没有回应。
“行,您不告诉我就算了。雪见城就在我跟前,我现在去找您。”
雪见神迟迟不回话,朝铃开始担心他可能是受了伤。猫受伤总喜欢躲起来,自己舔伤口。猎户说雪见城凶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确不应该以身犯险。更何况,数数日子,明天便是她的十八岁生辰了,没准恐怖老爹会来找她。但是一想到雪见神可能受伤,独自一只猫躲在阴暗的角落舔伤口,她就坐不住。
雪见神虽然狗,但他毕竟是一只猫啊!算了,暂时原谅他好了。
朝铃一意孤行要走,猎户拦不住她,给了她一根锄头防身。朝铃在城外徘徊了一阵,绕到了另一座城门下。她双手举着锄头,静悄悄地进了雪见城。
原本热闹的城门大街寂静无声,街面被雪盖着,路边摊横七竖八塌在屋檐下。朝铃看见一堆雪里有一只苍白的手,以为有人被埋住了,忙去拽人。握住那冷手的瞬间就感觉不对劲儿了,手是硬的,这是死人的手臂。没等她拉,手臂自己啪嗒掉出雪堆,落在地上。
朝铃瞪大眼,这竟然是一根断臂。
她蹲下身,拂开地上的雪,底下都是血迹。她又用脚蹭开几处雪,仍有血迹。看来这血迹满街都是,这里曾经发生过惨无人道的杀戮。
她脊背发毛,靠墙行动,尽量不发出声音。对面一间破木门忽然猛地一震,朝铃望过去,门上钉了许多木板,上头写着血淋淋的几个大字:不要开门!
里面传来焦躁的脚步声,有人在里面走来走去。
朝铃没敢过去,屏住呼吸,慢吞吞经过那扇木门,蹑手蹑脚去张府。
***
远方,雪见神停了步子。朝铃性子固执,他早就预料到,狐神的谎言拦不住她。
他对自己说,她是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他不该再去管她。他是恶兆神,他也不能再去管她。
可他在雪地里立了许久,白雪染白他的黑发,他不曾再前进一步。
第23章 逝者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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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铃小心翼翼走了半个时辰,一个活人也没看见。街面上躺了许多冻得硬梆梆的死尸,大多手脚残缺,肠穿肚烂。有的尸体前胸被扒了皮肉,雪白的肋骨和血淋淋的内脏直剌剌暴露在天光下,朝铃看得差点儿呕吐。他们死之前似乎被什么野兽撕咬过,雪见城进了什么可怖的猛兽么?朝铃走得越发小心,生怕被那猛兽察觉。
一路潜行,终于见到了张家府邸的大门。府邸前面立了许多尖刺栅栏,上面串肉串似的串着许多尸体。似乎是这些人想要攻门,被尖刺栅栏挡住了路。可他们是傻的么?明知道栅栏上有刺,还往上冲,结果挂在上头。
朝铃心惊胆战地绕过这些死尸,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张家大门关得死死的,朝铃想敲门,又怕声音太大。雪见城寂静得像荒坟,有一点儿声都非常突兀。朝铃胆怂,不敢喊门。想了想,朝铃决定翻墙,绕道到府墙下方。马头墙建得很高,青砖上垒着黛瓦,着实不好攀爬。朝铃巡视了一番,想找一个能下脚的着力点,忽见前方小巷里垒着一堆小山似的尸体。
朝铃犹豫了片刻,走了过去。一股烧焦的臭味传来,朝铃掩住鼻子,到了近前才发现,这些尸体全烧成了炭。为何要烧尸?一般来说,只有疫病横行的时候,大批人死亡,为了阻止疫病传播,才会把尸体烧了。难道雪见城不止有猛兽入侵,还发了大疫么?
这些尸体堆得极高,尸堆的顶点离墙头不远了。朝铃又徘徊了半晌,仍旧没能找到一个好爬的处。回到大门前,试探着轻轻喊了声,无人回应。朝铃感到绝望,难道只能爬尸堆么?
别无他法,朝铃蒙起口鼻,给自己鼓劲儿。端详烧痕和尸体的状态,应该是好几日前被烧的了。就算他们是因疫病而死,也没有办法传染给生人。朝铃把锄头绑在身后,背着包袱,爬上尸堆。尸体们冻得硬梆梆的,冰块似的寒冷,朝铃抓着上方尸体下垂的手脚,踩着底下的头颅,咬牙往上爬。
爬到尸堆中腰,正好与一个烧得面目全非的脑袋脸对脸。这尸体的双眼烧成了两个硕大的眼洞,嘴巴都给烧没了,牙齿外豁,十分吓人。朝铃腿肚子发软,好想哭。正想继续往上爬,尸体的牙好像动了动。难道诈尸了!?朝铃心中一紧,定睛一看,这张焦黑的脸一动不动,一条白花花的蛆虫从他牙下钻出来。
虚惊一场,没诈尸。可是更恶心了!朝铃真的很想哭。
朝铃避开这张黑脸,加快速度往上爬。好不容易就要到尸堆顶点了,朝铃心中正要一喜,脚踝忽然被什么粗糙又冰凉的东西抓住。什么东西?朝铃僵硬地低头,看见一只焦黑的手掌攥着她的脚踝。方才那个爬着蛆虫的大脑袋正缓慢地从尸堆中往外伸,外豁的两排牙长得大大的,似乎要去咬朝铃的脚踝。
他这一动,整个尸堆都在动摇。
真的……真的诈尸了!
朝铃脑子一炸,似有冰蛇从脚踝直接窜上天灵盖,她差点尖叫。一想到雪见城里可能有猛兽,朝铃没敢真叫出声,咬着牙扭动脚踝挣开那焦黑手掌,然后一脚把那诈尸的头颅踹了出去。
尸体的脖子被烧得很脆,朝铃这么一踹,他脖子一下就断了。那脑袋横飞到街上,撞到了马车的板壁,发出响亮的咚的一声。很快,朝铃听见街对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有一大伙人往这儿赶。朝铃趴在尸堆上仰头瞧,只见许多缺胳膊断腿儿的人往这儿奔,有的还拖着血淋淋的肠子。朝铃傻了,那些真的是活人么?他们大多形容枯槁,脸颊扭曲,眼珠子圆球似的外凸。朝铃想起在夜食原见到的那些邪怪,好像和这些人长得差不多。
朝铃心凉了,她知道为何雪见城一个人都没了,因为他们都成了邪怪。那些死尸不是被猛兽袭击,而是被邪怪撕咬。月见神把邪怪的牙齿敲碎,给他们戴口笼子戴锁链,所以他们无法袭击人。可这些邪怪不一样,他们行动自由,凶猛无比,这还是朝铃头一回看见野生的邪怪!
转眼之间,邪怪们就到了小巷外头的大街。那焦黑的大脑袋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牙关开合,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邪怪们佝偻着背四处逡巡,没有发现藏在尸堆顶端的朝铃。朝铃竭力抑制自己的发抖,趁着邪怪还没发现她,小心翼翼往墙头挪。
明天就是她的生辰,她可不想生辰和忌日在同一天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动作又唤醒了一些尸堆里的尸体,卡在尸山中央的几具尸体正睁着黑洞洞的眼眶,不停地伸着脑袋,想往声源处够。他们晃动了尸山,眼看尸山就要塌了,顶端的朝铃摇摇欲坠。朝铃在心里说冷静,屏住呼吸,踩着晃动的尸山,攀住了马头墙,翻到了另一侧。在她离开尸山的瞬间,山体土崩瓦解,尸首滚落在地,碎成炭黑的尸块。
朝铃松了一口气,骑在墙头眺望张府,府邸里寂静如死,花木掩映的过道上有一些徘徊的影子。走路动作很奇怪,感觉不像是活人。朝铃没敢贸然下去,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一根探过墙头的树枝,荡到了对面的大树上。小时候掏惯了鸟窝,练出了矫健的身手,朝铃踩着树杈子直接上了屋顶。
她踩着房顶,一路攀大树,路过许多邪怪的头顶。邪怪们听见响声,仰起头来瞧,朝铃早已离开了原地。她望着神祠的方向前行,走得越深越失望。张府一个活人也没有,雪见神难道会在神祠么?雪见神若在,又怎会任雪见城变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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