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方才问我们贩私盐的事,这扬州府要在面上遮掩的,就是私盐了吧?”
“嚯,看来你是真的才到江南,这边两大产盐的地方,北扬州南苏州,都有大片私人盐场,盐贩子成千上万,若没有官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能发展得这么红火。”
姜严著听了低头思忖着,这事情姜屠薇也和她提起过。
姜屠薇在扬州管着盐铁转运,除了日常官盐官铁的转运调度外,还得跟一大帮私盐贩子斗智斗勇。
但是这几年,私盐却越打越多,姜屠薇言语之中颇为隐晦,但姜严著也听出了她话中有指是上面有人庇护之意。
贵三娘说完听这边沉默了,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漕帮,是成也私盐,败也私盐呐。”
“漕帮……”姜严著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想起来了,贵三娘这个名号,她曾经听鸾镜儿提起来过。
鸾镜儿正是扬州人,她从扬州到洛阳的路上,就是跟着贵三娘的漕帮去的,她曾提过一路上受到了贵三娘的照拂。
姜严著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贵三娘,你就是扬州漕运贵青帮的龙头老大呀?”
“哈哈哈,看来我的名气也还是可以的,你从哪里听来的?”
姜严著想着她一定知道鸾镜儿,但又想了想,也不知鸾镜儿的这个艺名是不是到洛阳之后才起的,恐怕贵三娘不知道,于是问道:“三娘认得姚鸾么?”
“姚鸾…姚鸾…啊,你是说镜娘吧?”
“原来鸾镜儿这个艺名,在她去洛阳之前就有了?”
贵三娘笑道:“她从小学花鼓戏的,刚学戏就起了这个艺名,我们都知道,这么说,你们是从洛阳来的了?镜娘还好么?”
“好得很,镜娘如今已是京城角抵戏的头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贵三娘颇为欣慰地感叹道:“好啊,好!我当初就说,她必然有大出息!”她说完又对姜严著好奇起来,“诶?你是怎么认得镜娘的?”
姜严著轻轻一笑:“我是个角抵戏的票友,跟镜娘一见如故,拜做了姊妹。”
贵三娘听了一喜:“既是镜娘的姊妹,那也是我们自己人了!”
她两个说得热闹,这一晚也并不算很难过,姒孟白在一旁见她跟人聊得兴起,便在一旁整理草垫,他给姜严著铺了厚厚一层,免得她躺着硌得慌。
姜严著坐在那草垫上,竟还有几分松软,这可比从前行军在野外随地一躺舒服多了。
她在草垫上躺下来,朝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没有更多草了,于是拍了拍身边,笑道:“来,躺我身旁。”
姒孟白看了她半晌,迟疑道:“这…不大好吧?”
她歪头看他:“那你是准备在这边上站一晚上?”
他心中乱跳,坐到草垫边上,笑道:“只能先这样将就一晚了。”
姜严著枕着双手,语气轻松:“你不是行军打仗的人,不懂得有这样软的草睡觉多舒服。”
好在这草垫不算局促,她两个并排躺着也不拥挤。
姒孟白躺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月亮,正准备说点什么,结果听到身旁传来了熟睡的微鼾。
他侧过头看了她许久,直到月亮西沉,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到天刚刚亮,她们被牢门口一阵脚步声吵醒,姒孟白赶忙坐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姜严著也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不多时,只见她们所在的这间囚室大门已被打开,随后涌进来好几个穿着官袍的人,也没细看脸,瞧见姒孟白站在门口,就慌忙跪下了:“属下不知节度使大人已到扬州了,有失远迎,请大人降罪!”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也一起跪了下来,说完听上面半晌没发话,领头的那个微微抬起了头。
只见面前却是个男人,又一转头,见姜严著坐在草垫上,翘着个脚,单手托腮正看着他呢。
他慌了神,知道自己跪错人了,连忙从姒孟白脚前爬到姜严著面前来:“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认错了节度使大人,下官罪该万死!”
姜严著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悠悠问道:“你是谁?”
“下官江南道节度副使,知节度事,兼金陵长史嬴向贞。”
姜严著摇摇头,笑道:“怎么没见扬州刺史来?”
嬴向贞抬起头来说道:“下官已命人去他宅中找他了,担心大人受委屈,所以先赶来接大人。”
姜严著听她这样说,皱了皱眉,又躺下了,幽幽说道:“是扬州刺史把我拿来的,他不来,我可不敢出去。”
第94章 世翁
那节度副使跪在草垫边上劝了一回, 姜严著只是闭着眼睛不理,枕着双手,翘着脚晃荡。
其余金陵来的官员也不都敢说话, 黑压压的在囚室内跪了一大片, 一声不闻。
直到日上三竿, 扬州刺史姞方升才赶到大牢里来。
他早上被执事人叫醒时,本有一肚子怒气, 结果听说昨日被自己拿了的那两个人里, 竟有一个就是新上任的江南道节度使, 他立刻慌了神。
但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他可是姞家的人, 就算是新来的节度使,也不过是姞家说废就废的, 有何可惧?
于是他理了理睡歪的衣领, 皱眉道:“慌什么,伺候本官更衣洗漱。”
过了半晌, 才见他带着仪仗, 不慌不忙地赶到了扬州大牢里,此刻里面站了一片人, 都堵在最里间的囚室门口,见他来了, 众人都纷纷站到两侧退让。
他迈着方步走到里间囚室来,见草垫上躺着个人, 又见节度副使跪在一旁,他也走到草垫旁边, 将斗篷一摘, 丝滑地跪下, 显露出与他肥胖身躯有些不匹配的灵活,朗声说道:“下官扬州刺史姞方升,拜见姜节度。”
“哟,刺史大人来了?”姜严著缓缓睁开眼睛,侧起身来,一只手枕着头,“你当真是个称职的好官呐,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个,是不是?”
“近日有人报码头和盐场有江湖帮派为私盐贩子打探消息,所以看管得格外严些,不知是大人微服私访,下官一时失察,请大人恕臣大不敬。”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言语之中甚至还带了几分抱怨她微服私访给扬州官场添麻烦的意思,可知其的确背景深厚,对她这个新来的节度使,也无需有什么惧怕。
姜严著坐起身来,看着他说道:“这么说来,我若不给你个台阶下,岂不是我太不识抬举了?”
“不敢,只是如今节度使仪仗都在外面候着,下官恐怕耽误大人到金陵上任。”
她笑着站起身来,掸了掸灰尘,说道:“既这么说,我也是该往金陵去了,带路吧。”
那节度副使赶忙爬起来,让众人都出去候着,随后便同那扬州刺史一左一右,簇拥着她往大牢外面走。
姒孟白也跟在她身后往外走着,刚出囚室,走到右边贵三娘的囚室门口,姜严著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指着那间囚室问道:“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
那刺史一愣,好在一旁有他带着的长史,凑上来禀道:“回大人,这间囚室里关的是个漕帮匪首。”
“把她提出来,我要带走。”
“这……”那长史面露迟疑,看向刺史,刺史也皱了皱眉头,想了片刻,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放人,他赶忙低下头,“是!”
等她们走出大牢,见有辆车在此等候,那节度副使说道:“请大人上车到府衙更衣休息。”
姜严著点点头,抬脚上了车,并回头示意姒孟白跟上。
扬州府衙离大牢倒是不远,不消片刻便到了,里面已有金陵来的官吏带着她的官袍在此候着了。
姜严著知道金陵来了人,姞家必然也知道她到扬州了,不好磨蹭太久。
好在昨夜在牢中睡得也还可以,不怎么需要再补觉,于是休息片刻便对那副使说道:“如今天色还早,这里离金陵有多少路程?”
那副使回道:“回大人,这里离金陵近得很,此刻出发的话,黄昏就能到。”
姜严著点点头:“你去吩咐人马,准备启程吧。”
那副使奉命来接她,原还担心她在扬州还有别事,让自己无法尽快回金陵交差,此刻见她马上要出发,喜出望外,高声说道:“是!”
过了不多时,姜严著已换上了官袍走到堂中来了,副使和刺史也都在这里等着她了,说外面人马仪仗都已齐备了,她点了点头,走出府衙来。
到门口一看,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华丽厢车停在面前,前面是一支江南府兵开路,跟着一支鼓乐队,车后面还跟着幡旗队,还有随从车驾以及尾部士兵。
她看着那车,腹中一阵抽搐,仪仗车驾行驶缓慢,算算时间,她得在这车上坐四五个时辰才能到金陵,可对她来说,坐车的极限大约只有一刻钟,再久便会头晕眼花,腹中翻江倒海。
这一路坐着车过去,万一半途坐吐了,也太有失体面了。
她站在那里看了半晌,正在那副使准备扶她上车时,她拉起站在身边的姒孟白,回身又进到府衙中方才更衣的那间小抱厦去了。
众人见她突然往回走,皆有些不解,面面相觑,那副使只得走到抱厦外面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你且外面候着。”
“是。”
又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了,走在前面的仍是个穿官袍的,但却换了个人,是位年轻公子。
姜严著则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短打走在后头,到了门前,她指着车对身着她官袍的姒孟白说道:“你进去坐着。”
姒孟白知道她晕车,点点头,将额间的面纱往下一放,径自登车上去了。
姜严著则牵过一旁的追风马,利落地翻身骑了上去,对那副使说:“行了,吩咐启程吧。”
那副使先还愣了片刻有些不解,后来想到大约是姜严著戒备心较重,为防止遇到刺杀,所以才有此临行前的换装,这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于是点点头,往前吩咐去了。
姜严著骑在马上,回头看着站在门口送别的扬州刺史姞方升,笑道:“有劳姞刺史款待,咱们有缘再会吧。”
姞方升赶忙拱了拱手:“这次叫姜节度受委屈了,下次来扬州,下官一定倒屣相迎!”
她哈哈一笑:“好,一言为定!”
这时前方开路队伍已经开始缓缓出发了,姜严著骑着马,跟在厢车旁边,同节度使仪仗队伍,缓缓走出了扬州城。
离城不远处,她回头看了看,想着可惜这次没能跟嫂嫂与大哥当面道别。
不过她又想到这次在江南来日方长,总还有再来扬州的时候,于是转过头来,朝着队伍行进的方向,继续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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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姞家老太爷的宅子纯园内,此刻已到了一年之中,最春意盎然的时节,树捎上也抽芽儿了,花丛中也长出了许多骨朵儿。
姞老太爷坐在后院亭间一张摇椅上,正听着面前一班箫管笙笛的伎人奏乐排戏,他闭着眼睛,一只手摩弄着珠串,另一只手在摇椅上打着节拍哼唱。
这时有他素日贴身伺候的执事人,走到他身边来,在他耳边禀道:“太爷,新节度使姜严著已从扬州上路来金陵了。”
“唔,知道了,吩咐咱家两位哥儿,预备晚上摆宴迎接,姜侯的长孙,可得给我照顾好喽。”
说完挥挥手让那人下去,别再来打扰自己听曲儿。
这姞家老太爷今年也将近古稀之年了,从前在洛阳时曾一度官拜凤阁鸾台平章事,权倾朝野,虽不曾受封爵位,却一点也没影响他在朝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后来他致仕回到江南,不过十余年功夫,整个江南都已是他囊中之物了。
他只有两个男儿,长男姞高怀如今任着金陵刺史,幼子姞高悦则在江南军担任最高统帅,一文一武,把个江南控制得十分牢固。
姜严著的节度使仪仗到金陵时,已经过了黄昏了,城门本已关了。
因他们带着姞高怀和姞高悦的令牌,所以只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儿,便有金陵府衙禁军的人马前来开城门迎接。
给姜严著预备好的宅子早已置办妥当了,姒孟白在车上见已到了,又将面纱放了下来,姜严著一直站在他身边,假装是节度使的近身侍卫。
从正门进到园内,直走到正院,这时有执事人走上前来禀道:“金陵刺史正在堂中等候大人。”
一直跟在姜严著后面的亲兵走上前来,说道:“我们大人坐了一日的车,此刻必乏得很,等我们到后院休息片刻,再出来与刺史相见吧。”
那执事人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好在院中灯光昏暗,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
等姜严著到后院跟姒孟白把衣服换了回来,坐下来喝了一回茶,歇了一会儿,才带了亲兵往前院走来见姞刺史。
姞高怀听见通报忙起身来到门口迎接,姜严著见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猜就是他了,赶忙三步并作两步,拎着袍摆走进屋中,作势就要行礼:“见过姞世伯!”
姜老太太曾与姞老太爷同朝为官,当属一辈,他这长男姞高怀自然也高姜严著一辈,叫声“世伯”本也当得。
姞高怀忙扶住她的肩膀,不叫她行礼,口中直道:“使不得使不得,大人如今官位在我之上,怎能如此行礼!”
姜严著抬起头来笑道:“承蒙陛下错爱,让晚辈忝居高位,实在惶恐,来日还要仰仗世伯教导,怎么不该行礼?”
“不敢不敢。”姞高怀一面说着,一面请她在堂中坐了,自己也在一旁坐下,“这宅子预备得十分仓促,不知大人可满意否?”
姜严著点点头:“屋宇庭院甚是华贵雅致,可比我在京中的宅子强远了。”
她两个寒暄了一番,姞高怀便说已在自家纯园置办了酒席,给姜严著接风,她忙说:“我还得给老世翁请个安,才能安心吃饭。”
说着跟姞高怀带来的人一起,都来到了纯园,结果姞老太爷派来执事人传话说,身子不爽,今日不能见她了。
姜严著低头一笑:“那就请你替我拜上太爷,我明日再来给他老人家磕头请安。”
那执事人点头下去了,晚间便由姞高怀带着一众金陵府衙官员,给姜严著接风洗尘,直喝到四更方送她回府。
第二日一早,姜严著正在花厅里用早饭,忽有执事人来报:“大人,燕东有人来了。”
她正好也吃差不多了,忙用帕子擦了擦嘴,走到前院来看,刚一进前厅,就见到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高鼻深目,正是轻吕。
姜严著忙走上去拉住她的手:“轻吕妹妹!上回我们西域一别,又是一年多了!”
话音刚落,她一偏头,见到轻吕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子,生得长方脸儿,右眉上一条长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颊,十分惹眼。
那女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不苟言笑。
姜严著见了,先是一愣,随后马上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万仞阿姊怎么也来了?”
姜老太太一共四个贴身的首领大女使——轻吕、万仞、龙泉、泰阿,如今竟然一下子来了两个,实在是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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