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孟白这一晚独自在书房守岁,半夜姜严著打发了人来给他送了一碗饺子和一笼点心。内中有粘豆包、黄米饽饽、豆面卷儿、燕窝酥等,他随手拣起一个咬了一口,软糯香甜。
他虽已无家人可团圆,但今晚仍是他五年来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
第二日一早,姜严著起床后又随老太太去拜神,初一这日合府吃素,中午在荣禄堂摆了一个团圆素席。这两日各处忙碌,简直比她练兵还累,下了席她回到自己院里倒头就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晚上老太太又带众人到前院看戏,姜严著觉得有些腻味,就没往前面去。叫了姒孟白一起,在书房随便吃了点东西,又烫了些素酒,边吃边开小局掷筛做耍。
玩了两局因没下注,姜严著只觉没甚意思,可是姒孟白又身无分文,也没什么可下注。他见状笑道:“我也有些小玩意儿,能陪将军玩上几局。”姜严著要先看看是什么玩意儿,他却不依,只好盲注开了一局,却是她先输了。
她便从昨日得的赏里挑出一个玉刻的鱼型挂件递给他,他接过来感到触手生温,细看发现是块上好的于阗玉籽料,雕刻亦是栩栩如生,仿佛入水能游。他笑道:“是个好东西,与我的也不相上下了,多谢将军。”
听他这样说,倒使她好奇起来,不知道他手里这不相上下的是个什么。于是她牟足了劲要赢他一回,果然第二局如愿赢了,姒孟白拿给她一个手把件。
她接过一看,是个沉香木刻的小猫头鹰,比起她从前腰牌上那个狠厉的模样,这个显得格外圆润可爱。
他看她很喜欢,笑道:“我见过将军的旧腰牌,蜀军雕枭营。”
她诧异问道:“这是你自己刻的?”
他点了点头,她拿着那雕枭把件细细看了一回,又闻了闻,笑道:“这样好材料,你从哪里得来?”
姒孟白便简略地说起,他从安阳出来后,到了一个镇子上,用一个牢里得来的消息,换来了一桌席面,又用这桌席面,谈下一批粮食的倒卖权,这块沉香木就是事成后粮铺东家送的。
他一面说一面给姜严著筛酒,她听得入神,感叹道:“难怪涵姨妈说你颇有经济头脑。”
姒孟白也喝了不少酒,脸颊有些微微泛红,也不似往日拘谨,跟她碰杯笑道:“恕我说句狂话,若非遇着了将军,再有十日,我能用这块沉香木盘下一座钱庄。”
姜严著听了笑道:“那我今日岂不是相当于赢了一座钱庄!”
姒孟白又感叹道:“不过若真如此,也不能这样快就见到大都护了,还是有幸遇到将军。”
话音刚落,就有执事人在外敲门禀告,说老太太在前院唤大姑娘过去,她听了赶紧站起来,跟姒孟白打了个招呼,拿着手把件匆匆往前院赶了过来。
原来是为的明日往燕王府拜年的事,一家子在堂上说起预备的年礼,老太太想着明日姜严著也得去,便叫了她来。
老太太如今虽已不大管事,但仍代表着整个安东都护府,都护府的存在有皇帝牵制藩王的意图,旨在“抚慰诸藩,辑宁外寇”。
当今皇帝的母亲十年前退位做了太上皇,这位燕王正是太上皇的妹妹,皇帝的姨母。
她作为当前在位中封地最大的藩王,名义上是整个燕地之主,遥领安东都护府。实际上燕王府只管理封地民生等务,军权则都交给安东都护府,例行听取述职时,她也从不多问多管,以图叫朝中安心。
又因燕王与姜老太太是同龄人,颇有话可聊,所以这些年燕王府与安东都护府相处十分融洽,燕王府每年初二迎客,都是把姜老太太放在第一家专门接待。
姜严著虽然长在洛阳,但从小几乎年年都回蓟州,不是消夏就是过年,常常拜会。燕王府上下她也还算熟悉,只是这十年没回来,境况也变了。
老太太在榻上拉她坐在身旁,缓缓说道:“如今燕王是不管事了,她这些年身型愈发笨重起来,多说两句话,多走两步路,就喘得厉害。所以这两年燕王府大小事情都交给世子姬弘打理,他的那个长男姬夕,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笑道:“他早已成亲了吧?”
姬夕长她月余,可以说是从小被她揍到大,但每每挨揍,还总是鼻青脸肿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好吃好喝都给她留着,也算是青梅竹马。
直到十年前,姬夕壮起胆子私自备了礼往舒园来议亲,被燕王知道了,气得亲自到舒园把他拎了回去。
燕王一辈子权衡利弊,跟都护府联姻,是她决不允许的。武将不能与宗室联姻是本朝惯例,更何况一个是藩王长孙,一个是武侯长孙。
她只想守好她这块封地,舒舒服服地过安生日子,从没想过要插手军权。她跟姜老太太彼此也都有这个默契在,二人都知道两家维护如今这样微妙的平衡十分不易。
出了这样事,为避嫌,原本要回蓟州燕东军入伍的姜严著,这才改道去了蜀军。
收回思绪,又听到姜老太太悠悠开口,说起燕王府的晚辈来毫不客气:“姬夕这孩子也是个死心眼子,不愿成亲。燕王府一定已经知道你回来了,明日去,见到世子,他必还会提起亲事来,你到时候只不要说话。”
姜严著听后笑着应了,世子姬弘跟老燕王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屡屡试图插手军务,他才不怕他的皇上表哥有所忌惮,他要的就是土地军权双双在手,称霸一方。
姜老太太深知姬弘的野心,每次去到燕王府总是笑呵呵地打太极,甚少明确表态。
但若真谈起亲事,她绝不会让步,她的亲亲内孙女,可不是生来给人做联姻工具的。
第10章 拜年
初二这日,舒园上下早早就忙碌起来了,各样礼早已打点齐备,装了车停在门口,共六辆大车,占了小半条街。
第一辆车装的是各式绸缎料,还有一件黄金缎托貂皮袄、一件江绸绣五彩鹿大氅衣和一件寿字纹鹤羽斗篷。
第二车装的是挂起的皮料,有名贵的虎皮、熊皮、狼皮、玄狐皮各两张,也有家常的羊皮、牛皮、麂子皮若干张。
第三车是摆件,装有寿山石嵌人物雕空十二扇围屏,雕花玻璃大插屏成对,紫檀足踏成对,还有一架红漆描金彩绘镜台。
第四车是各类珍贵药材和滋补品,有鳌甲、夔足、獍胆,也有人参、燕窝,海参、阿胶等品。
第五车是满满一十六坛佳酿,有舒园自家酿造的,也有别省名酒。
最后一车则装的是新鲜野鸡野鸭、獐鹿兔等活物。
之所以这样丰富隆重,原是因为年初五日是燕王的寿辰,每年初二拜年时,姜老太太登门都是年礼和寿礼一齐奉上,已成了惯例。加上本朝初二日拜年是习俗也是定规,一年里也仅这一日可以毫无顾忌地携重礼登门。
姜老太太今日按品着礼服,打着一品武侯的全副仪仗,坐着金顶紫色软轿,后面依次是姜齐涵和姜严著的母亲姜俞容,都坐着银顶枣红软轿。
姜严著没有坐轿,仍骑着她那匹漆黑的追风马,跟在她母亲的轿子后面。追风马今日也打扮了一番,套着一副金钉牛皮笼头,戴着镶白玉的金流苏佩头,鬃毛还编了一溜小细辫儿,十分神气。
到了燕王府门口,只见中门大开,世子姬弘听见通报亲自出来迎接。搀着老太太请她走中门,老太太再三推辞,仍携众走西边侧门入府。
到正堂上,只见燕王如同一座小山一般,被王后搀扶上来,令姜严著也吃了一惊,从前的燕王虽也十分肥胖,但如今比先似乎更胖了一倍,行动说话更是气喘吁吁。
同姜老太太说了一回话,她便身子有些乏了,同燕王后仍旧回后院去了,众人都起身目送他们离开,才由世子带她们到前院东暖阁吃茶说话。
姬弘请姜老太太到暖榻上座,老太太仍是推辞,但姬弘道:“这一屋子都是晚辈,您老人家不坐上座,叫我们如何安坐?”
推了三次后老太太才在东侧坐下,姬弘在暖榻西侧作陪。这间暖阁原不大,北边一张暖榻,下来东边是一排三张太师椅,西边是一个长案,上面摆着各式果品。
姜齐涵坐在第一张椅子上,姜俞容则坐在第二张椅子上,还有一张椅子空着,姜严著没有坐下,站在她母亲斜后侧。
姬弘见她站着,叫了她上前来,看了又看,满面欢喜道:“愈发出落得标致了,做了将军,更添了英武气概。”
又命人拿了绣墩来,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一面递果子给她一面笑问:“是几时回来的?在军中辛苦不辛苦?”
在姬弘得知姜严著已回来两三个月后,心下一沉,他可是前两天才从燕东军放出的消息中得知的。
他想,这姜老太太的燕东军真是铁板一块,长孙武举回来到燕东军带兵这样的大事,他之前竟丝毫不知。
每次姜齐涵来燕王府述职,也总是只讲与土地民生相关的事务,军队里的事从来只用笼统之言带过。
但姬弘只是一转念,又向她笑道:“现下你回来了,老太太和大都护也有了个膀臂,未来这燕东军,可就要靠你了。”
没等姜严著答话,老太太笑呵呵接过话茬说道:“她还年轻,还该出去历练历练才是,窝在燕东军这浅池子里,到底太安逸了些。”
姬弘笑道:“若说燕东军是浅池,那这天底下也没有深湖大海了。除皇上的神策军,这东南西蜀四个大军,就要数燕东军最是兵盛器利了,边境又有大都护坐镇,固若金汤,否则我母亲殿下也不能这样闲适。像祁王如今,不就是被江南军闹得焦头烂额?皇上回回看见增兵增饷的折子都说头疼。”
听到他提起祁王,姜严著一抬眼正撞上姜老太太含笑的目光,赶忙又垂了下来。
姜齐涵在一旁叹道:“这两年东南海寇盛行,咱们沿海线又长,年年增兵也不够填的,实在是地势所累。”
姬弘点头道:“主要是闹得也忒久了,年前连太上皇都还过问了两句,她老人家颐养天年还要操心这些,可不是我们不孝了。”
谈了几句时局,姬弘又把话题重新带回到姜严著身上,笑问道:“这次不知道带回来什么意中人没有?”
姜严著也笑道:“没遇着什么可心的,以后再看看吧。”
姜老太太开口说道:“我想着,以后她也能像涵儿这样,身边有几个人伺候就行了,喜欢孩子就养个一女半男的,至于成亲,也没很大必要。我们行军打仗的人,天南地北地跑,身边要有人跟着,家里也要有个人打点,成了亲反倒弄拘束了。我常和她说,就算以后真要成亲,也得往下找个大度能服侍你的,不要往上找,否则我可是第一个不依的。”
一番话说完,老太太喝了口茶,没等姬弘开口,又说道:“提起成亲,前日你内侄子带他的新婚妻来拜见我,我瞧着真是好一对碧人,问了他两句话,看着也是颇具才干,你若不怕让他吃些苦,倒可以把他送来燕东军历练历练。”
姬弘先听到前半句,老太太含蓄又明确的堵死了这门亲,心中颇为失望。又听到后半句,想到这些年燕东军他完全插不进手,现下老太太竟主动要收他内侄,登时转嗔为喜:“能到燕东军见见世面,就是他的福气了,若再得大都护一句半句提点,更是造化。”又笑道:“老太太事事想得周到,是我问的唐突了。”
又奉了两块糕,见姜老太太有些倦意,便未十分苦留,送了她们娘几个出来。
刚至前庭,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伶俐姑娘跑了过来,先跟姜老太太等人一一行礼,后和姜严著行了平礼,她先还没认出是谁,细瞧了瞧才想起来,这是姬弘的次女姬阳。
姬阳行礼毕,搂着姜齐涵道:“又有好多天没见到涵妈妈了。”
姜俞容在一旁摸着她的头笑道:“多大人了,还像个小猫儿似的,动不动就要挂在你涵妈妈身上。”
原来姬阳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从小又是请医又是请替身的,都不中用。后来有一个道人来给了一个方子,又叫她拜一个不曾生养的将军做干娘,借助杀气镇一镇。
燕王府看了一圈,只有姜齐涵有这个身份资格,遂叫姬阳拜了干娘,果然自此以后身体一日好似一日,也是合该她们二人有缘,竟亲似母女一般。
众人在前庭又说了一回话,便离开了燕王府,回各处歇息不提。
到隔天初三日,姜严著想着有必要给晋王寄一封信,但要寄信,还得先买样东西,遂带着姒孟白来到蓟州一条颇有名气的古玩玉器街,说要寻个好笛子送人。
二人走到一家名为“宝云轩”的店铺前,见门面雅致,正看着就有伙计赶出来迎客。
姜严著见他言语爽利,笑着点点头,拎着袍边抬脚进店。
她们在店内看了看,确有不少乐器陈列,听闻她指明要看笛子,又见她衣着配饰皆十分名贵,料想是个阔客,伙计于是弯腰笑道:“客官请楼上坐,上面暖和,我把店里的笛子呈上来给您过目。”
姜严著上楼坐在雅间内喝茶,姒孟白在她身后站立,不一时,伙计端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内中摆着五个笛子,有竹的、骨的、木的、铜管的、白玉的,她细细看了一回,每看一个,伙计就在一旁介绍吹嘘一番,看到最后,她说道:“就要这个白玉的吧。”
伙计听了喜笑颜开,点头道:“得嘞,我这就去给您装起来,客官还要看些别的什么?小店还有不少玩器,自赏或送人都是好的。”
姜严著也不赶时间,悠哉喝茶道:“有什么新奇的也拿来我瞧瞧。”
伙计点头哈腰地去了,下楼和另一个人咕叽了一阵,姜严著零星听到说什么“不是本地口音”、“颇阔绰”等语,笑了笑没说话。
半晌伙计上到楼来,身后还跟着个胖男人,那伙计介绍道:“这是我们家掌柜的。”
那掌柜的进来笑道:“小店近日得了些古物,看看有没有官人喜欢的。”
说罢伙计将手中托盘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见其中有一把玉柄铁剑十分精致,正要拿起来赏玩,忽有一个手掌轻轻按在她肩上,身后传来姒孟白的声音:“掌柜的,你这些玩器,是周朝的古物吧?”
掌柜的一愣,随即又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呀。”
这时姒孟白已走上前来站在桌边,姜严著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对视片刻,她读懂了他的眼神,看来她们初遇时的那个古墓,还是被盗了。
姜严著又问道:“看这样式,不是燕地的风格,是中原来的吗?”
掌柜的点头道:“二位都是行家,我瞒不过,确是中原得来的,有位藏家因家道中落才忍痛割爱,被我们收来的。”
姒孟白又问:“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么?”
掌柜的以为遇上大买主了,喜道:“有,有,都在楼下库房里,公子要看看吗?”
姜严著喝了口茶,悠悠说道:“那你就跟他去看看,我在这喝茶等你。”
过了半晌,姜严著听到楼下姒孟白跟掌柜的从后屋走出来,掌柜的边走边道:“我没骗您吧,确是正经古物,您看看相中了哪件,价钱好说。”
姒孟白笑道:“我瞧着个个都好,你开个价,我们全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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