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微不可闻地暗叹一口气,“那奴帮世子将鱼刺挑出来吧?”这矜贵的世子爷当真是不好伺候。
楚哲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幼兽般又亮又纯,还带了丝可怜巴巴:“不用了,我可以。”说着伸出他那双戴着玉扳指的白皙匀称的手,开始在鱼肉里鼓捣。
姜欣然见此抿嘴偷偷一笑,转身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吃鱼。
“你若想笑话我,大声笑便是。”
“奴没笑。”
楚哲抬头看她:“你刚刚明明笑了,还不承认。”
姜欣然觉得这楚世子怕是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奴只是觉得,做主子久了,会不会许多事自个儿都做不来了,到最后……就得慢慢废掉了。”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妥,心头一紧,偷偷瞄了一眼楚哲,等着他骂她没分寸、僭越。
偏偏,正鼓捣鱼肉的楚哲头也没抬,破天荒地“嗯”一声,片刻后又戏谑道:“不过你可是卖鱼西施,在品鱼方面自然要比旁人稍胜一筹,从今日这鱼身上,你可品出什么名堂来?”
姜欣然看了看手中吃剩的鱼肉,思量了片刻:“这每条鱼约莫都有一斤多重,其个头最是合适不过,若是再大一些,肉质必不如这般鲜美,若是再小一些,鱼刺必然又有更多。”
楚哲弯唇一笑,笑得桃花眼里好似有春色在摇,明亮而俊美,自二人相识以来,姜欣然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肆意地笑。
“世子也是在笑话奴么?”
“嗯。”他倒是答得坦城,“其实从这鱼的大小里还可窥得一丝生机。”
姜欣然不解,疑惑地看他。
“地下暗河常年阴暗无光,按理说是极少有鱼类能存活的,有文书记载,此环境下唯有一种黑色瞎眼小鱼能活下来,但看你今日所捕鱼之大小,却并非是瞎眼小鱼。”
姜欣然黑幽幽的眼眸霎时一亮:“也就是说,咱们吃的这鱼必定照到过日光?”
楚哲点了点头:“或许沿着这条暗河寻找,就能找到出口。”
姜欣然心头一松,终于不用被困死在洞中了。
两人吃完鱼,便举着火把沿着暗河探寻,四下里黑茫茫一片,再加之地面潮湿黏滑,姜欣然怕摔着,走得慢吞吞,所幸楚哲也没催促,走几步,又等她一等。
如此折腾了好些时辰,却并没见到什么明显的出口,目力所及皆是层层叠叠的岩石,暗河在那岩石底下缓缓流淌,好似一无来处,二无去处。
一无所获的两人有些神伤,楚哲将手中的火把递给姜欣然:“此处水流湍急,或许出口就在这水下,我下去看看。”
姜欣然接过火把,心下不安:“世子身上还有伤呢,可不能沾生水。”
楚哲戏谑地问:“那你下去?”
姜欣然赶忙摇头:“可奴……不会水。”
楚哲微微一笑,脱下外衣搁到旁边的岩石上:“我无碍,不过皮外伤而已。”说完“噗通”一声入了水,转眼便消失在水中。
姜欣然举着两个火把蹲在水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盯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楚哲上来,不由得开始心慌,冲着黑漆漆的水面大喊:“世子,世子,你还在吗?”
话刚落音,只听一声清脆的水响,楚哲钻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水下只见岩石,不见出口,我再下去看看。”说完再次钻入水中。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仍是一无所获。
两人返回到火堆旁时已是筋疲力竭,就着旁边的岩石小憩了一会儿,之后起来继续沿着暗河寻找。
也不知在洞中如此寻了几日,仍是毫无头绪,好似希望越来越渺茫,更要命的是,木柴也快烧光了,只剩了廖廖的几块。
洞中除了阴暗潮湿,且还温度寒凉,若是没了火堆取暖,势必也要被活活冷死,更别说用火烤鱼了。
两人疲惫地躺到火堆旁,静静盯着那不停闪烁的火光,一时竟无比颓丧。
“世子,要不趁着洞中还有光亮,奴给您将伤口的淤血弄出来吧?”他不让她用嘴去吸,大不了她就用手去挤。
楚哲略带慵懒的开口,声音有些暗哑:“不用了,我没事。”
姜欣然“哦”了一声,又问:“世子,要是这木柴烧光了,咱们用什么取暖呢?”
楚哲好一会儿没吭声,之后才答非所问:“你可知,咱们烧的这些木柴皆是阴沉木,很是珍贵。”
姜欣然隔着火光看了眼躺在对面的楚哲,忍不住“扑哧”一笑,“咱们烧的,可都是银子。”
“姜欣然,你怕死吗?”楚哲突然问。
姜欣然一愣,认真想了想:“奴本来是很怕死的,但眼下有世子在,奴也就不那么怕了。”说完她转了个身,面朝楚哲:“世子,之前究竟是何人想杀我们?”
楚哲也转了个身,避开了她的注视,仰卧在岩石上,看着黑茫茫的洞顶:“不知,不过定然与你姑母说的那个锦盒有关。”
“或许被冤枉的不只是我姑父,还有被关的大理寺所有人。”
“姜欣然,将剩下的那几块木柴全放进火里吧,咱们出不了这个融洞了。”
楚哲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第25章 抱抱我
姜欣然沉默下来,泪悄悄滑出眼眶,她生性乐观,从不屈服,故尔一直回避关于死亡的话题,偏偏楚哲却屡屡提起,令她逃无可逃。
她擦了把泪,从岩石上坐了起来,发髻松散,衣裙上染着污渍,眸中的劲儿也弱下去,好似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神,“奴这就去将火烧大。”
她起身将码在洞壁处的木柴全搬到火堆边,继而一块块地扔进了火里。
一开始火光被木柴压得暗了下去,不过半刻钟,那木柴便被渐渐引燃,洞中的光线霎时明亮起来,熊熊燃烧的火焰烤得人浑身发热。
“世子。”
“嗯?”
她的语气有些绝望:“奴想挨着你躺。”哪怕是死,身边挨着一个人,也不会显得那么孤单吧?
楚哲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应:“好,那你过来。”
两人平躺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肩挨着肩,手臂挨着手臂,温暖的光芒里,他们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体的味道,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有独属于女儿家的绵绵的甜香。
木柴在噼啪作响,每一次轻响,都腾起一片跃动的火光,而他们的生命也如这火光一般,在逐渐的流失。
“世子,你这辈子有遗憾吗?”
“没有。”楚哲答得干脆。
姜欣然抬手抹泪:“奴有遗憾,奴没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没能看到弟弟考取功名成家立业,更没看到姑父姑母洗脱冤情。”
楚哲重重叹了口气:“人各有命。”
姜欣然带着哭腔:“世子想念自己的父亲与祖母吗?”
楚哲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祖母只知我失踪,却并不知我死于这洞中,让她老人家心里留有一份盼头,总好过直接的打击吧。”之后他便不再吭声,对父亲更是绝口不提。
姜欣然喉头哽咽,一时无话。
木柴渐渐燃尽,火光也在逐渐变弱。
姜欣然盯着那暗下去的光亮,心里的惧怕又盛了一分,这火一熄,她此生便要永远堕入黑暗了。
“世子,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害怕。”
楚哲好似在犹豫,随后又应了个“好”,他转过身来,一侧胳膊从她颈下穿过去,环住了她的肩,另一侧胳膊则穿过她的腰际,拥住了她的背。
他的身体挺阔而结实,带着男子特有的温热与力量,她的身体却瘦弱而饱满,恍如一颗饱含汁水的果子,苍翠欲滴吹弹可破。
他一触到她,便浑身绷紧,不敢乱动。
姜欣然一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呜呜地哭起来:“世子,火就要熄了。”
他的嗓音有些发干:“熄了就熄了。”
话刚落音,那火光最后闪了闪,缓缓熄了下去,只剩了莹莹的暗火像摊死物一般凝固在地上。
沉沉的黑暗笼下来,又将那如死物般的暗火一点点地捂灭。
他们从此要挨冻、挨饿,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将生命一点点挨尽了。
“姜欣然。”他轻声唤她。
“嗯。”
黑暗好似给了他更深的勇气,他收了收臂力,将她更紧地拥进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头顶,她的发又细又软,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轻轻一嗅,沁人心脾。
他觉得哪怕就这样死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了。
“姜欣然。”他又唤了一声。
“嗯?”姜欣然的脸贴着男人颈上的肌肤,暖暖的,她心里的惧怕也因此减了几分。
“其实你也没猜对。”
“奴听不明白。”
楚哲滚了滚喉头:“我并不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色彩,而是,”他顿了顿:“我其实看不到常人眼中所见的色彩。”
姜欣然蓦地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她的唇刚好触到他的下颌,软软的、凉凉的触感。两人均是一愣,气息交织,呼吸可闻,所幸有黑暗掩着,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沉默了片刻,姜欣然嗫嚅着:“世子……看不到哪些色彩?”
楚哲伸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将她摁回到自己怀中,“你们所说的梅染、鸦青、绯色、藕荷、竹青、黛蓝、绛紫、驼色等等颜色,我皆体会不到,从我出生那日起,我的眼睛便只能看到黑色与白色。”
他幽幽一叹:“所以,活到今日,我其实并没看到过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这一点让我……很抬不起头。”
姜欣然感受着他滚动的喉头,心中诧异,却也心疼:“世子不必觉得抬不起头,这世道,个个的生活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圆满,哪怕是宫里住的皇上和娘娘们,怕是也活不出个十全十美。”
楚哲没理会她的劝慰,自顾自地诉说:“母亲擅丹青,父亲也是,他们因这共同的喜好而相爱、结合,又生下了我,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便尝试让我习画,可我就是习不好,母亲技穷,有一日特意拿了个颜料盒过来,一样样地教我识颜色,她说里面装了十多种色彩,偏偏我看着只有两种,重复的黑色、白色。”
“那夫人后来知道了世子眼睛的事吗?”
“知道了,母亲当即就捂了嘴痛哭,哭得整只手都被泪水染湿了,那时父亲已偏宠柳氏,开始冷落我们母子俩,若是让他知道我还是个有缺陷的孩子,我们在府中的日子怕是就更难了,所以那一日,母亲一哭完就小声叮嘱我,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丝口风。”
“后来呢?”
楚哲沉默了一瞬,“后来母亲过世了,便没人知道这件事了,再后来……我又告诉了你。”
“现在我也快死了,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姜欣然。”
“嗯?”
“死后的世界,或许也不如想象得那般可怕。”
“是不是也是黑白色?就像云溪苑的那个样子?”
楚哲轻轻一笑,那笑在黑暗中听来特别温柔,也特别让人安心:“你是不是不喜欢云溪苑?”
“也没有不喜欢,就是觉得太灰暗了,不过现在知道世子的世界本就是这个模样,奴也就理解了。”
“黑白两色会让我感觉安心,让我觉得不那么抬不起头来。”
姜欣然蓦地想到袖中的络子,用手指一勾,便将那络子轻轻提了起来,络子绚丽的色彩将黑暗撕破一个小小的口子,像颗星星一般在她指尖闪烁,“这是世子编的吗?”
“嗯,你若是喜欢,我再给你编一些。”
“我喜欢。”
楚哲从她颈下抽回手臂,从岩石上坐了起来,继而掏出袖间的绦线,在黑暗中飞快地打起了络子。
一条条色彩绚丽的络子在这个寒凉而漆黑的融洞里悄然诞生,似闪烁的群星,又似灵动的莹火虫。
姜欣然依偎在他身侧,把玩着那些络子,问他:“世子的眼睛是不是可以夜间视物?”
“应是比寻常人能看得更远一些,也能看到黑色里的不同层次。”
她仍是心下好奇:“向来只有女子打络子,世子怎的也会喜欢?”
楚哲又是轻轻一笑:“小时候母亲喜欢络子,我便偷偷学了,想给她打。”
两人闲话间,楚哲已将携带的所有绦线打成了络子,又将那一条条络子绕着他们所躺的那块岩石摆成一圈。
沉沉的黑暗中,那一圈络子散发出绮丽而晶莹的光芒,洁净、灿烂,让充满死亡气息的融洞也仿佛变成了一座圣殿。
两人重新在岩石上躺下,他仍如先前那般拥她入怀,气息交织,身体相贴,好似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如何了。
“世子。”
“嗯?”
“你肩上的伤还痛吗?”
“一点点。”
“早知道,我就该给你将那淤血吸出来,这样的话哪怕你死了,也可以做一只不痛的鬼。”
楚哲又笑了。
他一笑,她便能感觉到他喉头在轻轻地颤动。
“世子。”
“嗯?”
“你说我们死了,能不能一起去投胎。”
他收了收臂力,将她拥得更紧:“能。”
“来世我不想再做世子的奴了。”
“你想如何?”
“我想与世子平起平坐。”
“好……”
两人在微弱的光亮里渐渐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仿佛整个融洞都要塌了一般。
楚哲“嗖”的一声坐了起来,四下张望,这才发现融洞的一角塌陷了,卷起了满洞的尘土。
姜欣然此时也醒了,张皇地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你别动,我去看看。”楚哲刚起身,融洞上方便传来一阵阵呼喊声:“世子,你在下面吗?世子?”
姜欣然心头一喜:“是丁秋生的声音,是丁秋生来救我们了,我们不用死了。”
本已起身的楚哲一怔,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随后跌坐在岩石上,低落而阴沉地答了句:“嗯,是丁秋生来了。”
姜欣然霎时捕捉到楚哲语气里的异样,也微微一怔,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问:“世子……是不开心了吗?”
楚哲没理会她,躬身快速地收起了围成圈的络子,一团莹莹的光亮霎时被摁灭在袖间。
姜欣然赶忙摸索着从岩石上下来,心里涌出的喜悦沉了下去,小手暗暗在袖中卷成了拳。
两人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做了许多不得体的举动,也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她说要与他平起平坐,而他竟向她道出自己最深的秘密,如今人却没死成,这下尴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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