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卉只好回工位去上班。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整个班组闹哄哄的,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工作。
细纱车间又关了一些机器,出货越来越少,质检部门也没啥活干。
快到中午饭点的时候,叶大姐一把拉住钟卉,热情道:“中午别去食堂吃饭了,我做了红肉烧,两人份的,咱俩一起吃。”
钟卉拒绝了几个来回,实在拗不过叶大姐,便将椅子搬过去和她一起吃。喷香的红烧肉和油亮青菜盖在米饭上,让人食欲大开。
叶大姐打开饭盒,分了一半给钟卉,笑眯眯道:“多亏你了,上个月拖把卖得不错,我多领了十几块钱的奖金。”
钟卉这才反应过来,笑道:“谢我干什么。那些拖把也不是我一个人扎的。”
叶大姐有些不好意思:“总归主意是你出的,你年轻脑子活,我一开始没转过弯来,话说的有点难听,对不住了。”
钟卉并不在意:“叶大姐,你说的没错,搞三产,扎拖把是没办法的办法罢了,不是啥长久之计。”
叶大姐叹了口气:“可惜这个月没有三产奖金拿了。”
刘工上回联络的民营服装厂,让她们代做垫肩,还送了几台做垫肩的机器过来。只不过那机器一开,上机的工人就头晕,眼泪直流。后来一查才发现,这设备在制作垫肩的过程中,会产生有毒气体。
像国棉厂这样的大国企,将“安全生产”看得比啥都重,刘工得知后,赶紧停了垫肩的生产。加上厂里搞职工分流,乱哄哄的,三产便彻底停了下来。
叶大姐一边说,一边吃着米饭,有几粒米饭掉在桌面上,她用食指蘸上点口水,将米饭粘上,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抬头看见钟卉看着自己,叶大姐有些不好意思道:“年纪越大,我这胃口反而越好。”
钟卉知道她儿子刚考上大学,便主动搭话:“你儿子今年才上的大学吧,听说念的医科?学费贵不贵?”
一提到儿子,叶大姐就打开了话匣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些许神采,骄傲地抱怨了起来:“可贵了!一年学费加生活费得1500!”
钟卉算了算,不由感慨:“一年花费赶上4、5个月工资啊,这年月供个大学生还真不容易!”
叶大姐表示赞同:“可不!工资三分之一都花在他头上了,光靠厂里这点工资哪够?这才第一年,还有四年!”
为了供儿子念大学,叶大姐下班还会去公交总公司打零工,清洗公交车,赚点生活补贴。
听叶大姐说着打零工的辛劳,钟卉的手不自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腹部,肚子里的孩子才三个来月,还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偶尔她会忘了怀孕这件事。
看着叶大姐为孩子奔波操劳的模样,想到自己以后要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念大学,钟卉再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
不过,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咬牙挺个四年,等他毕业了,你就享福了。”钟卉眼里焕出神采。
这话说到叶大姐的心坎上,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笑得像朵舒展开来的菊花。
……
吃完午饭,刘工都没回来,倒是杨念远跑到质检部来找钟卉了。
得到钟卉的准信,他便跟沪市上班的姐姐打电话。姐姐听说有人愿意把自己手里摊派的股票认购证给全买下来,简直喜出望外。这几个月单位摊派的指标把她愁得吃不好睡不好,终于可以把这个棘手的工作给了结了,最后剩的18张认购证她一股脑地全给了杨念远。
杨jsg念远将钟卉喊了出去,将一叠绿油油的认购证塞到她手里。
自打上回他提了股票认购证的事,钟卉就一直把钱带在身上。这会看到绿油油烫金字的认购证,她简直喜出望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540块给杨念远。
杨念远接过钱,一时没说话。
他在国棉厂拿的六级机修工的工资,已经算是厂里工资比较高的了。540块相当于他一个半月的工资。
他没看错,钟卉是个讲义气的女人。说实话,钟卉嫁给江晟的时候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现在想起来心里头还泛酸。
杨念远看着钟卉,黑脸憋得有点红:“谢谢啊。”
钟卉冲他笑道:“应该我感谢你才对,就像你说的,这万一要是摇中了股票,说不定我就发财了。”
杨念远有些紧张地看着她:“这,这要是没摇中你可别怪我啊!”
钟卉向他保证:“放心吧!”
杨念远看她的脸瞧着比前几天浮肿了些,皱眉道:“你这上班下班,要管禾禾,还要跑装修,你吃得消吗?”
钟卉不以为然:“有啥吃不消,跑装修能有干挡车工累?”
挡车工上班来回不停地走动巡查,手脚不停,有女工算过,一个班组下来相当于步行40公里。整个细纱车间的纺织女工里头就没一个胖的。
钟卉十八岁进厂就干挡车工,一干就是5年,身体底子都是那时候打下来的。
杨念远表示赞同:“也是。咱纺织工人是最吃苦耐劳的。对了,你那新买的房子啥时候开工?水电材料我都买好了。”
钟卉想了想:“这周末吧。我把地址告诉你,你到时候直接过去就成。你买材料总共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杨念远扯了扯嘴角:“不着急,等活干好了,满意了你再收钱。”
钟卉:“也行。”
送走了杨念远,已经快下班了,刘工这才回来。
回来了也没时间搭理钟卉,先是将值班长叫了进去,紧接着又把叶大姐喊进去。
钟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等刘工,闹哄哄的班组突然安静下来。
李爱娣凑过来小声道:“分流名单出来了,咱们班组叶大姐在名单上。”
“这么快?”钟卉十分吃惊,上辈子第一批职工分流她已经离开国棉厂了,所以并不清楚具体细节。
虽然已经预料到叶大姐因为年龄关系,这次可能会被分流,消息真的下来,钟卉心头突然像压了块石头,直往下沉。
整个质检室鸦雀无声,大家隐隐猜到什么,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惶然和不安。
很快值班室里头传过来叶大姐的嚷哭声:“我们这些老三届,回城就进厂了,一辈子都在厂里兢兢业业地干着。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厂里就不要我们了。儿子才上大学,公婆还要我养,让我离开厂子,我可怎么活!”
不一会儿听到刘工的声音:“厂里已经成立了安置办公室和再就业服务中心,没门路找不到工作,厂里会帮大家一起想办法的。”
“我要去找厂长!”
“砰”地一声,值班室的门被人从里头推开,叶大姐满脸是泪地冲了出来。
刘工跟在后头,冲她的背影大声道:“叶大姐,厂长今天在给退休职工搞欢送会,你就别去捣乱了!这一批分流的职工,都会想办法安置的。”
叶大姐转过头,一脸悲愤:“我们这些老工人没文化,年纪又大,出去能有啥好工作?我男人厂里效益也不好,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就指着我一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这一旦离开了,我怎么活?刘工,你今年也46了,分流名单上咋没你?!”
一时间质检室好多双眼睛都落到刘工身上,刘工捂着肿胀的腮帮子,欲哭无泪:“叶大姐,这个名单出来后,我第一时间去找厂长,主动提出我带头离厂。是厂长坚决不肯,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找厂长!厂里的情况,你应该也听说了一些。去年向银行赊账买原材料的贷款已经到期,没钱还银行,厂长一次又一次跑工商局、财政局商量,磨破了嘴皮子,求银行延长还款时间,勒紧裤腰带先把工资给大伙发了……”
刘工说到这眼眶泛红,叶大姐垂着头不吱声。她刚才说的不过是气话,谁都知道刘工是厂里的纺织专家,厂里要继续运转下去,质检部还得他来领导。
几个年轻职工忙围上去劝解,李爱娣出声道:“叶大姐,刘工牙痛了一个月了,每天靠几片止痛片顶着。我上回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他说现在厂里看病医药费要排队报销,能不给厂里添麻烦就尽量不去添麻烦。现在厂里遇到难处,你就体谅一下吧。”
叶大姐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扯下头上的软帽,双眼一片猩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没报销成,我难道报销成了吗?我三个月前开刀做手术,到现在几百块的手术费还没报销!我不体谅工厂?让我买集资券,我每年一买就是1000。让我三班倒,我也二话不说。工厂什么时候体谅我?我现在就去找厂长!凭什么让我走?!”
刘工知道叶大姐脾气不好,怕她惹出事来,忙跟着去。
钟卉一旁看了半天,这下终是没忍住,上前一把拉住他,“刘工……”
刘工转过头看到是她,生气道:“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你那辞职信,我不会批的!”
钟卉将刘工拉到一边,小声道:“刘工,我想替叶大姐顶她那个分流名额。”
刚才她想好了,既然已经决定辞职,不如主动接下摊到叶大姐头上的名额。这样叶大姐也就不用走了,还能在厂里干一段时间,说不定可以撑到内退。
刘工捂着脸“嘶”地一声,瞪了她一眼 :“你以为这个指标是饭票电影票啊?说转让就转让?你多大年纪,叶大姐多大年纪?这次的政策是分流老职工!”
钟卉今年28岁,是质检部年纪最小的,按惯例也是干活最多的。年轻人能吃苦,又懂工艺,脑瓜还灵活。谁走,刘工都不想她走。
钟卉趁这个当口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刘工,我这不是冲动。我跟您说句实话吧,前些天我就打算跟厂里提辞职。现在刚好赶上这一拨分流,叶大姐这个情况,让她离开工厂,不是割她肉么?再熬两年,她就是可以办内退了。您要不好说,我去跟厂长说!如果到时候厂长不答应,我再直接提辞职就是了。”
刘工牙疼疼得脑门突突的,狠狠一跺脚:“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想一出是一出!这要走的,不肯走。该留的,不想留。这都啥都啥!”
第11章 顶名额
国棉厂门口今天格外热闹,鎏金的厂牌前围了一群人。
几个胸口带着大红花的老职工站成两排,手里抓着个大红横幅,上面写着“光荣退休”四个大字。厂长何桂珍和几位厂干部,穿着靓蓝色的制服站在正中间。
厂里的宣传干事举着相机对着他们:“都笑一笑!大家是光荣退休,是喜事!”
何桂珍用力搓了搓脸,绽出一抹笑容。身旁几位厂领导也得体地露出了八颗牙齿。身后的老师傅们举着横幅根本笑不出来。
宣传干事“咔嚓”了几下:“好了,再拍几个欢送的镜头就行了。”
厂门口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汽车洗得锃亮,车身系上了大红花,正整装待发。这辆车是前几年工厂效益好的时候花大价钱买的,专门用来接待各级领导和来厂参观的贵宾。今天何桂珍特意让司机开来欢送这些退休的老师傅们。
门口的摊贩、店家和经过的人群,无不驻足停下来打量着这辆气派的轿车,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得托关系的进口汽车!
胸着带着大红花的老师傅们站在车旁,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工厂大门,看着这座待了几十年的工厂,忍不住湿了眼眶。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师傅一把抓住何桂珍的手,颤着嗓子道:“厂长,你是嫌我们不用中了吗?当真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了?”
身后几个老师傅也纷纷出声:“我们一餐能吃三碗饭,身体好着呢!咋就不要我们了呢?”
何桂珍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意,笑道:“我代表工厂感谢大家为厂里做出的贡献!五十五,按政策可以办理提前退休了,剩下日子大家好好回家享轻福吧!”
宣传干事赶紧趁机抓拍几组照片,几个老师傅抹着眼泪上了车。
何桂珍和几个干部站在门口,目送着汽车驶向了街道尽头,直至消失不见。
何桂珍伫立良久,半晌,她转过头吩咐身后一个工作人员:“明天让司机,一大早直接把车开到二手市场,赶紧卖了!”
围观群众都愣住了,工作人员也是一怔:“不是吧?厂长,过两天纺织部领导要来主持砸锭仪式,jsg卖掉就没车去接了。”
“都要砸锭了,还有啥好接的。”何桂珍语气有些萧瑟,抬着望了望阴沉的天,又要下雨了。
她深吸一口气,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这车现在还能卖18万,我已经跟二手市场说好了,明天一手交车,一手交钱,工人们都等着这笔钱报销医药费呢!”
说罢,何桂珍对一旁几个车间负责人道:“走吧!去会议室继续接着开会!”
一行人转身往厂里走,迎面撞上质检部的叶大姐。
何桂琴看到她,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仍然问道:“叶大姐,你找我有事?”
叶大姐像霜打的茄子,刚才站在后头,把厂长说的话全听了去。
厂里已经到了要变卖小汽车的地步!叶大姐喉咙滚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哭诉道:“厂长……”
*
刘工和钟卉俩一前一后到了厂长办公室,却吃了个闭门羹。
刘工背着手在走廊来回走动,冷冷道:“你提辞职我是不会答应的。质检部留人的宗旨跟厂里是一样的,年轻、踏实、能干。现在部门就你岁数小,你不留下谁留下?”
钟卉有些犯愁。印象中上辈子办辞职手续,刘工很快就答应了,怎么这下死活不松口呢?辞职不行,顶替叶大姐的分流指标也不行。
她心一横,直接破罐子破摔:“刘工,有个事,我没跟厂里任何人说。我怀二胎了,这个孩子我打算生下来。按照厂里的政策,都不用我辞职,违反计划生育肯定要被开除。”
刘工愣住,盯着钟卉半晌没说话。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临时找的理由诓自己。
他闷声道:“厂里的政策是双职工违反计划生育,开除一个。江晟当初办的是停薪留职,他的编制和关系还在厂里。这事你先回去和他商量一下,他如果已经决定不回来,超生开除他不就行了?不用拿你干刀。”
刘工知道江晟90年办的停薪留职,两年期限快到了。听说他下海后在外面干工程赚了不少钱,这架势看来是不会再回来上班了。
要开除也是开除江晟!
刘工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好,“这事你现在不要跟厂里说,到时候我领着你去找厂长。哪有超生两口子都开除的?”
钟卉被刘工堵得说不出话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在跟江晟办理离婚,便看到厂长跟叶大姐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何桂珍看到刘工和钟卉,没多问什么,直接将他们几个领进办公室。
“你们俩先等等,我先跟叶大姐说。”何桂珍示意他们两人先在一旁等着。
何桂珍四十出头,一路从挡车工、弄长、值班长干到厂长,在工厂群众基础很好,很能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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