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沉默,垂首下漆黑的眼中,戾气隐隐现现,他盯着地面上的铁栅细影,片刻,才语声缓慢又认真的道:“他曾带兵围杀少君,今日又对少君无礼,轻侮少君,还想对少君下手,当诛!”
当诛!
和着这两个字,呼啸的风声忽而呜呜。
少女衣发猛然一荡,轻裘的绒毛都贴在她洁白的颈上。
她静默许久,忽然道:“原来如此。”
她回首,迎着呼啸的风,目光又落在夜空之中。
过了片刻,她又轻轻重复了一次:“原来如此。”
她的语声落在飘飘摇摇的风中,只一刹那,便不可闻。
星光如海,月在海中。
天上月是海中月。
海中月。
身边人?
第48章 少君×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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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忽又轻了。
星月长空无边无涯, 漫天星月好似垂眸,静静俯看着万物众生。
少君端坐殿窗之下,披着星光月光, 神情杳渺,一直无声。
血气难消的望月宫中, 晦暗冥冥的寝殿之内, 一片凝寂。
青年神情越来越黯,好似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一般, 另一条腿也跪下, 俯身道:“属下贸然行事, 属下有罪, 请少君责罚。”
少君没有回他,而是在星月之下,缓缓起身。
乌发如水,顺着轻裘流泻而下,轻裘下的雪衣及地, 在地面上宛延逶迤。
少君往青年所在的方向徐徐而行。
星月辉光斜照之下, 她的影子落在青年身上, 越来越近, 最终完全重合在了一起,仿佛, 青年便是她的影子。
少君在青年身前停下。
青年撑在地上的手掌微动,似克制着什么, 似黑豹的爪一般, 紧紧抓向地面。
少君在他身前, 声音却仿佛从云端而下,她轻声道:“抬头。”
青年闻言, 身形凝滞了一瞬,然后才缓慢的,僵硬的,抬起头颅。
他冷峻面容在若明若暗殿中,无比静默,无比岑寂,而他漆黑的眼中,却像是怯惧着什么,想要逃离,不过更多的则是,隐藏极深的,想要靠近的渴慕。
他垂下了眼,不敢直视身前之人,即便是在冥冥的幽光之中。
他不知道,当一个人视另一个人如生命之时,那个人的锋芒也会随之而至。
他怯惧的,便是身前之人的锋芒。
无形的,能轻而易举的,凌迟他心神的锋芒。
即使他身前之人,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纤弱少女。
轻裘微微动了,一双宛如美玉的纤手从轻裘中伸出,径直落向青年。
先是轻柔的落在青年的发上,随后,如点水一般轻轻下移,落在青年的额上,然后,轻拂着,触摸着青年面容的每一处轮廓。
她的手冰冷,如同沁凉的寒玉。
却又好似蕴含着炽灼的火焰,能瞬间点燃雪原中的枯木。
枯木熊熊燃烧,冰雪瓦解消融,惊醒了雪原下的怪物,怪物被炽热的火焰烤灼着,神魂和血液开始沸腾,翻滚不息。
青年喉头滚动,浑身紧绷,垂着眼不敢抬眼,他似生生压抑着什么一般,未曾离地的手掌紧握成拳,指骨白的吓人。
他的嗓音暗哑至极,还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似从喉中极力送出:“少君……”
少君垂下了手,掩回轻裘,她在他身前静立片刻,随即转身,又徐徐回到窗边坐下。
而青年一瞬间,浑身都轻颤了起来,他重新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地上,似想借此消弭来自灵魂的颤栗。
夜风轻轻悠悠,少君的语声也轻轻悠悠。
“冰河之刺,南楚驯兽,还有离楚之时北望关之乱,都是你救的我?”
随着她的话语,寒冷刺骨的冰河,百兽奔腾的原野,漫山遍野的金戈铁马,都如失色的画卷一般,被人缓缓揭开,扬起一阵旧时的烟尘。
青年声音低哑:“……是。”
四散乌发下的眼眸淡阖,少君轻道:“原来多次救我的人是你,我竟一无所知。”
在竭力遏制之下,指骨几欲碎裂之下,青年身形已平复如初,他微微起身,哑声回道:“少君毋须知晓,这本就是属下职责所在。”
少君好似未曾听闻,闭目迎风,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之后,她才如同轻叹一般,道:“原来是你啊。”
青年沉默,似是不知该如何回话,身形定在原处。
少君忽然道:“你起来吧。”
青年却重又俯身,重复之前被忽略的请罪:“属下有罪,少君还未责罚。”
少君似有些心不在焉,轻淡道:“你无罪。不过是别人设的局罢了,此番血战就算不在今日,也会在明日后日,你不过比他们设想的,早了一些。”
青年依然俯身,他垂首下的眼,戾气忽而如黑雾一般流动,“请少君下令,属下去杀了设局之人。”
少君没有回他,安静的合着眼,轻裘和长发一起将她轻轻拢住,越发显得她身姿纤弱。
她眉心微簇,似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才出声道:“罢了。他想全然掌控这云水壁,便由他好了。”
她接着又道:“起身。”
青年闻言,先闭了一下眼,似想要压下眼中满溢的戾气,随后,才握着剑,慢慢起身。
他仍然不去直视窗边之人,但他的心神,却仿佛都在她的身上,他开口道:“此地不净,属下先带少君离开。”
少君睁眼,侧首,静如秋水的眼眸望着青年的方向,语气有些幽微难明:“你血洗望月宫,云水壁便难有我存身之处,你带我离开,打算带我去何处?”
青年的神情滞住,漆黑的眼也滞住,整个玄色的身影也仿若凝固,片刻之后,他缓缓抬头,望着窗下少女暗声道:“属下是少君的剑,少君想去哪里,属下便荡平哪里。”
少君静望着他,轻风吹拂她的发,乌发遮住她的眼,她的眼如雾中平湖,骼浼牛不起一丝漪澜。
……
云山山麓。
层层重重楼宇之中,有一处群鸟聚集之地。
那里极为特殊,影壁上,回廊上,亭台上,扶栏上,梁栋上,屋脊上,处处都有各色各样的鸟的形迹。
有石雕,影绘,木刻,还有许多真正的飞鸟。
那些真正的飞鸟时常停歇在没有生命的飞鸟之间,真真假假,别无二致,若是有气息陌生的人经过,还会惊起一阵扑棱之声。
这里,便是千鸟卫在云水壁中的所在,千鸟阁。
此时已是深夜,是群鸟夜眠之时,但千鸟阁上,仍然不时有飞鸟夜翔。
暗夜之中,一只飞鸟落入一处独立的楼阁,楼阁上有人接住飞鸟,取下飞鸟脚上的密信,看一眼信上的印记,便飞快送入主阁。
主阁灯火盏盏,洛花明还埋首案牍之中。
来人低禀之后,她立即从无数书册卷轴中抬首,接过来人递上的密信。
她展开才看了一眼,便脸色微变。
但她还未做出反应,旋即,又有人踏入主阁,对她急声禀道:“副阁主,望月宫出事了!”
洛花明猛然起身,“何事?”
来人道:“有人屠了望月宫所有的黑甲军,少君不见踪影!”
洛花明闻言,脸色先是微微发白,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有些惊疑不定。
她冷静了片刻,待神情沉着下来,才平声问道:“此事,壁主知道了吗?”
来人道:“阁中先收到的消息,壁主那边还未通禀。”
这片刻之间,洛花明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不过几日光景,她已没了当初动则便形于辞色的情态。
她缓缓坐回书案之后,学着少君平日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在脑海中细细思索,许久之后,她抬眼,对着书案前的两人道:“少君待你们不薄,你们认吗?”
两人互望一眼,神色一整,齐声道:“认!”
顷刻后,有两道人影从千鸟阁中悄然而出。
一道直奔南营而去。
一道,则往云山山麓腹地,最肃穆的楼宇而去。
往山麓腹地而去的,是洛花明。
她在安静的夜中走走停停,穿过屋宇,穿过昏暗灯影,最终停在暗影嶙峋的山石草木间,望着远处威严楼宇的青木大门。
那是云水壁的祠庙。
供奉着云水壁的两代壁主和诸多前贤。
此时夜深,青木大门下只有两盏昏昏暗暗的素灯,祠庙格外寂静。
但是寂静之中,却又隐隐约约飘出燃烧的香火气味。
洛花明闻着若有若无的香火味,在山林间绕过祠庙大门,绕过一段长长的高墙,到了祠庙的侧门。
侧门是一道小门。
洛花明曾经在这里悄悄陪伴过少君。
当时老壁主故去,神主被迎入祠庙,少君没有在灵前登位,而是在众人散去后,独立在这处侧门外,望着连山飞鸟,静静不语。
她总是猜不到少君在想些什么,那一次亦然。
少君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是在哀伤老壁主的亡故吗?是在思虑如何掌管云水壁吗?好像都不是。
人生的生老病死和聚散无常,在少君身上,总是激不起太多波澜。
少君静立许久,才回身,自然也发现了门后的她。
少君没有责怪她擅自跟随,而是对着慌张请罪的她道:“你即有远志,从此,不可懈怠。”
但奇怪的是,她以往还掌着千鸟卫中一些事务,那之后,却只让她收发消息。
现在想来,那时的少君,是在看飞鸟吗?
洛花明轻轻推动侧门,侧门应声而开,她行进侧门,沿着回廊,到了老壁主的神堂之外。
果然,香火袅袅的神堂之中,一盏微弱孤灯之下,静静立着一道裹着玄色狐裘的身影,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少君。”洛花明声音有些哽咽。
神龛下的身影没有动,只轻淡道:“你猜到了。”
“少君曾夸我心细如发,我却好不容易猜中一次少君所想。”洛花明双眼湿润,望着少君纤弱背影,“少君是要离开了吗?”
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了吧,从少君对壁主之位淡然置之,从少君出巡,从少君将银甲军和千鸟卫在壁中的争权中淡化,她便隐隐有所察觉了吧。
只是现在才肯直面而已。
“千鸟卫很适合你。”少君转身,餮垌望向洛花明。
洛花明看向少君的眼,强忍着泪意,走上前,将最后收到的密信递给少君,“少君,这是无名毒酒的消息。”
少君接过,并不去看,随手掩于袖中。
而走近的洛花明这才注意,堂中还有一人。
玄衣玄眸玄色面具,还有玄色长剑,很好的隐于昏暗之中。
洛花明只看了那人一眼便收回目光,她看着少君眼眸,泪意更浓,轻声道:“少君,这毒是从南疆传来,中原少有人能解,北地更是无人能解。少君可还记得在南楚时遇到的神医?那位神医是回春谷的人,他连少君先天弱症,都能调理的与常人相差无几,想必这毒,回春谷应是能解。”
少君嗯了一声,四散乌发下的霜容平静,似对所中之毒毫不在意。
洛花明欲言又止,想再说些什么,终是默然垂首,心中悲意更浓。
过了片刻,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盒,“少君,此行匆忙,来不及为少君备下其他。”
她将小盒直接交给少君身后之人,“你,你要照顾好少君。”
修韧手掌接过,昏暗中的人影不发一语。
但洛花明知道,少君既然离开只打算带着这人,那一定是极为可靠之人。
她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垂下头去,看着少君落在地上的影子。
少君却突然出声:“你跟了我三年,所学为旁人所不及,但你初入千鸟阁,万事不可争锋。若遇危难,不必硬撑,可与人相商。”
继而,她念了几个名字,“这几人,都是可信之人。”
洛花明神情讶然的抬首,看着云淡风轻的少君。
那些名字中,竟然有方才千鸟阁内传信的两人。
原来少君即使无意壁主之位,也依然留有后手,而少君将这几人告知于她,无疑是,继续庇护着她。
洛花明知道,这便是少君的告别。
她无可挽留的告别。
神龛下的线香已燃到了尽头,散出最后一丝渺然余烟。
她再次垂首,低声道:“少君,城墙外,泾河边,李军侯已备了车马,在那里等你。”
她感觉到有一阵轻风从她身边拂过。
她再眨眼,眼下空空如也,再没了她看了三年的影。
第49章 少君×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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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西倾, 山河暗沉。
青年紧揽少君,如同飞鸟一般,在山林中飞掠。
在遥遥掠过一处恢弘楼宇之时, 青年突然停下,他环着少君, 落在枝头, 漆黑如雾的眼沉沉望向岿巍主楼。
因为是落在树巅并不粗壮的树枝之上,树枝轻轻摇晃, 少君不得不依着青年。
她虽然裹着厚厚狐裘, 但她在青年怀中, 在青年挺拔颀长的身形对比之下, 竟然更为纤弱。
她半张清绝面容都埋在狐裘长绒之中,长绒之后,只露出一双轻忽鞯难邸
少君并未望向青年所望的方向,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眸。
莽莽群山之中,星月西斜之下, 轻风穿林, 虫鸣细细, 偶尔一两声野鸟轻啼。
远处大河奔流的声音, 隔着几重山峦,恍如遥远的雷鸣。
少君声音泠泠如泉:“你在看云水楼?”
青年下意识的将她揽的更紧, 另一只手掌用力握着长剑。
暗夜之下,他俊美面容神情冷郁, 眼眸冷冽如冰, 整个人锋利如刃。
少君睁眼, 淡声道:“你难道不尊我令,还想杀他?”
青年垂眸, 收敛眼中如有实质的戾气,低声道:“属下不敢。”
然后,他环着少君,继续如飞鸟一般,飞离原地。
时间溯回至前半夜,云山山顶。
望月宫中,广庭尸首横陈,血气弥漫。
幽幽暗暗寝殿之内,青年抬头,望着星月辉光下的清冷少女,“属下是少君的剑,少君想去哪里,属下便荡平哪里。”
少女安静的望着青年,轻风,流发,以及青年的盟誓,皆不能在她眼中扰起一丝一毫的漪澜。
不知是少女之前表现的太过如常,还是青年至此,才第一次直视少女的眼。
青年终于发现了异常。
他形如远峰的墨眉渐渐紧簇,眼中恍如凝聚起阴郁的乌云,他上前一步又停下,“少君,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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