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神情漫不经意,轻拂了一下发丝,“是有些看不清了,那毒酒,不愧为无明之名。”
青年直视着少君的眼,他从未如此近的凝望过她的眼。
少女的眼修长美丽,在如雪霜容之上,如雪原中的平湖,即澄澈空明,又幽深淼远,让人既怕它的飘渺冰冷,又忍不住想要窥探其间。
如今这双眼,依然澄澈,依然幽深,却如被雪雾笼罩,骶布牛虚无不定。
青年直直望着少君眼眸,一直沙哑沉沉的嗓音更多了几分暗:“属下带少君,去灵医楼。”
少君淡淡道:“所有医者皆已诊过,无药可解。”
青年沉黑阴郁的眼,瞬间尖锐凌厉,抑制不住的锋芒蔓延而出,他半跪下身,抬剑拱手,“请少君下令,属下去杀了下毒之人。”
少君对他刹那迸发的杀意似有所感,淡敛了一下眼,“那人已下了刑狱。”
青年垂眼,神情冷酷,“那,属下去杀了指使之人。”
“你怎知是谁指使?”
“谁能将少君囚与此,谁便是指使之人。”
青年笃定之语,让少君静默一瞬,须臾,她轻漠道:“此事与他无关,是我自己饮下此酒。”
青年垂首不语。
他显然并未相信少君说辞,眸中乌云翻滚沉沉,如同浓墨深渊。
殿外血气似乎更为浓重,夜也更为深沉。
良久,少君从殿窗前起身,铁栅细影落在她轻裘之上,宛如流动起来。
“不是说要带我离开?走吧。”
她目视前方穿行寝殿,径直往殿门行去。
青年沉默起身,跟在少君身侧,漆黑眼眸一直注视着少君身前。
等将至铁栅之时,他低低出声:“属下为少君引路。”
少君停住身形,静然片刻,一只手从轻裘之下斜斜抬起。
青年眼一眨,抬起手臂,让那只纤细瓷白的手落在自己手臂之上,然后,引着少君,缓缓通过长剑劈出的铁栅大口,出了殿门,立于殿阶之前。
青年冷漠俯视如同幽冥的广庭,对身侧之人沉暗道:“属下先带少君下山,恕属下冒犯。”
说罢,手臂一转,将轻裘乌发的少女揽在怀中。
但他身形将动之际,一道细微轻轻的声音颤颤响起:“少君……”
青年停下动作,他怀中的少君侧首。
寝殿一侧的偏殿之前,树影暗暗,一名侍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中捧着什么东西。
她对青年似是极为恐惧,整个人的身影既颤抖又强压着颤抖,缓缓走至两人不远处,便停下不前。
她抖落手中的东西,对少君轻轻道:“少君,天冷。”
她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件厚厚的玄色狐裘。
少君默然,从青年怀中行出。
侍人上前仔细为她披上狐裘,系好裘带,然后便退开,垂首不语。
少君乌黑的发落在玄黑的狐裘间,面容衬的更如莹玉,她修眸望一眼侍人,轻声道:“千鸟卫的人快要来了,勿要再乱跑。”
侍人低低应了一声。
少君回到青年身侧,青年手臂再次环住少君。
两人身形如两道密不可分的影子,掠过广庭,掠过宫墙,掠下葱郁的山林草木,似俯身而向山河,飘然而下。
漫天斜斜星月静照,静照生死无常,静照悲苦离散。
……
大河汹汹。
浩浩荡荡的河水似从远古长夜奔流而来。
李军侯站在水汽激荡的大河边,遥遥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
他身后,一匹驾着马车的神骏黑马,正低头觅着野草甩着长尾。
李军侯不知等了多久,目光中终于出现飞掠的暗影,若不是他一直凝神睃巡着城墙,不一定能发现其踪迹。
他神情一肃,静静等在原地。
果然,飞影越来越近,落在他身前不远。
大河水声轰鸣如雷,丰沛水汽漫过几人,几人衣发尽皆飞扬。
李军侯大步上前,单膝跪地,恭声道:“少君!”
青年放开怀中少女,垂首退后。
少女长发飞舞,在原地微微侧身,垂目望着李军侯,“起来吧。”
李军侯不动,而是闷声道:“少君,少君当真要离开云水壁?”
少君嗯了一声。
李军侯内心顿时一重,仿若压了块大石,“是属下们无能,让少君受此大辱!”
他其实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便是召集银甲军忠于少君的人马,抢出少君,却没想到洛姑娘突然传信,少君可能要离开,让他备车备马。
铺天盖地水汽中,少君静立,神情平淡,似对被囚和中毒失明之事无所容心。
她对着李军侯轻淡道:“你一身神力,骁勇非常,一直在我身边,可惜了。我在千鸟阁中留有几部兵书,你问花明取来,于你,当有助益。”
李军侯闻言,没有欣喜,内心更为沉重,“属下,多谢少君。”
少君这是,定然要走的了。
少君望着他,又道:“你为我送行,若有人为难于你,可去寻军司马。”
李军侯神情一怔,难道,在此次夺位之中,随风而倒的军司马竟然……
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身前的少君,淡淡说了一声:“走了。”
少君说这话之时,微微对着大河侧首,仿佛是对身后青年说,仿佛是对大河说,又仿佛是对大河之上的云水壁说。
青年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在少君身侧抬起手臂。
少君似能视物一般,抬手,将手极为准确的落在青年手臂之上。
李军侯连忙起身,去将觅草的黑马牵住。
青年则引着少君,往马车而行。
等到了马车之前,青年垂了一下眼,然后将少君横抱而起,跃上车辕,送入马车。
李军侯是用了心的,备的是少君平日常用的马车,车内一应俱全,舒适温软。
青年将少君安放于主座,还将一侧柔软的毛毯盖在她膝上,才退身而出。
他从李军侯手中接过马鞭,轻轻一扬,黑马便拖着马车,徐徐而行。
李军侯常年护卫少君,不由自主跟了几步,才蓦然想起,已不是往昔。
他高大身形站在原地,怔然许久,才突然大声道:“少君!保重!”
马车没有回应,越行越快,渐渐远了,夜色中只留下李军侯落寞的身影。
他不知道,远处山林间,还有数道魁梧的身影,也目送着马车。
……
天幕渐白,星月皆隐。
历任壁主所居,恢弘的云水楼中,书房内,归海潮生面容盛怒。
他对着下首的洛花明怒声道:“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才来通禀,还将望月宫的人护在千鸟阁中,你想做什么?”
洛花明不卑不亢道:“属下若不将他们拘在千鸟阁,林家的人去了,想必他们便都没了活路,他们毕竟是少君的侍人。”
归海潮生面容冷凝,“你还知道林家,林惊雀是林家寄予厚望的后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林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何时甘休过,我听闻,最早,少君初立为少君之时,一次去白马坞,林家就曾于冰河埋伏,想取少君性命。”洛花明神情平静,“而且,昨夜一役,于云水壁来说,未必是坏事。”
归海潮生听完,认真的看了洛花明一眼。
他用她,原本多是为了关系行云留下的几脉人马,没想到她竟真有些眼力。
林家尾大不掉,即使多番压制,也依然隐隐难驯,他让这位林家精心培养的俊杰,带着黑甲军去护卫行云,未尝不是没有私心。
只是,如今这般,林家再损一臂,行云却远走,这局面比之他预想的,难言好坏。
归海潮生怒容微淡,道:“你为你们少君拖延时间,我却不能任由她离开。来人……”
洛花明打断道:“壁主,不如等一下刑狱那边,等刑狱那边送来道真的罪状,想必壁主便会放少君离开。”
归海潮生皱眉,“此话何意?”
洛花明却垂首,闭口不言。
这时,有归海潮生的谋臣行入书房,呈上一纸罪状,“壁主,道真招了毒酒的来历。”
便是提议派人马护卫少君的那人。
归海潮生接过,“他招了什么?”
那人看洛花明一眼,“洛姑娘收到毒酒的一些消息,送了消息到刑狱,审道真的人拿消息一诈,道真便说了实话。”
归海潮生有些微讶。
实话?
他垂首去看罪状,只看了一眼,神情微变,然后便沉默了下来。
待他看完之后,静了须臾,不再提派人去追之事,而是神情怅惘道:“罢了。”
他放下手中罪状,对着来人道:“道真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那人垂首,领命退下。
归海潮生又对着洛花明道:“你这算是为你家少君报仇?”
洛花明避而不答,而是道:“道真想以诡谋功,对壁主阳奉阴违在前,怕死不敢说出真相在后,此等小人,理当治罪。”
归海潮生也不去追究她话中的假意真心,叹息一声道:“我不派人去追,放你们少君就此离去,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她在壁中,还有人能护,一出云水壁,却不知道有多少风雨。”
洛花明微微变色,但想到少君身边那人的神出鬼没,神情又放松了几分。
金乌还未从茫茫山中探头,大河水汽以及山林间的雾气舒卷弥漫。
云水壁巍巍城墙之外,沿着河岸的大道蜿蜒。
蜿蜒至千山万水间。
第50章 少君×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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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合璧, 朝阳初升。
浅淡金光漫照,渐渐染透泱泱河水。
凛冽晓风拂过大河,拂过两岸山林, 也拂过大河边山林下,静立着的人影。
少君披着狐裘, 独立水边, 清绝容色透着些许羸弱的苍白。
银白微霞的河水在她脚下石边不停流过。
她迎着晓风,面朝大河, 微微抬首, 望向云层浮蔽之下, 并不浓烈的朝阳。
不过她并未直视, 而是餮垌轻轻虚敛。
她静静望了许久,直到破云而出的朝阳为她霜容染上轻绯,她才轻轻皱起长眉,垂首,又望向河面。
河面粼粼, 已经不若云水壁外激流奔腾, 而是徐徐缓缓, 泛着无数细细水波。
少君似细听水声, 又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 她忽然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是昨夜洛花明递给她的密信。
密信薄薄一张纸,在她手中如同蝉翼。
她随手从身旁的树上折下一截树枝, 然后裹上密信, 弃入大河。
河水流淌, 树枝远去,密信很快融于水中。
少君又在朝阳下立了片刻, 微微侧身,望向身后大道山林。
她眼眸所望之处,马车停在道旁,卸去缰绳的黑马窝在林间,青年则在树下忙碌。
一方轻便的几案被支在树下,几案上一只小炉咕噜噜煮着清茶,青年正俯身,在几案旁铺上绵软的厚垫。
青年似对少君目光若有所感,抬首望向少君。
他昨夜还时时戾气翻涌的眼,此刻无比静谧,如同安静的夜空。
他起身,似故意弄出动静一般,踩着落叶,往少君行去。
山林落叶沙沙,大道黄土低闷,河边繁茂枝叶摇晃不停。
他停在少君身前,伸出手臂,嗓音哑暗:“少君。”
狐裘微动,少君抬手,手稳稳落于青年手臂。
于是,青年引着少君,穿过大道山林,行往几案。
茶香四溢中,青年停下,少君也停下。
青年俯身,将本就铺好的厚垫再展了一次,厚垫下的落叶一阵簌簌细响,细响声之后,少君屈膝,扶着青年的手臂,跪坐在厚垫之上。
两人无声相契。
白皙纤弱的手离开青年手臂,落回狐裘。
青年侧身,转向几案。
他先是从小巧精美的银壶中倒出一盏热茶,放于少君身前,然后又打开一方匣子,匣中,是李军侯备的干粮糕点。
他用银箸捡出几块,放在小木碟上,放在茶盏旁边。
他垂眼,看向少君落于狐裘的手,静谧的眼一眨,然后伸出手,握住了少君细细手腕。
他先是引着少君触碰木碟,又引着少君轻触热茶,然后,放开少君手腕,沉默不言。
在青年大掌离开后,少君眼眸微垂,细细手指捏着茶杯,突然出声:“名字。”
青年一顿,低低道:“雁雪久。”
“雁,曾在落雁营?”
“是。”
落雁营,是云水壁收容无亲无故孤儿的营地,其中不记得出身来历的孤儿,多以雁为姓。
少君抬眸,眸光落在身前山林,手指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银杯,“你是何时跟着你师父,又是何时开始跟着我的?”
“八年前跟着师父,四年前跟着少君。”
“竟那么早……”少君轻语。
浅淡金光穿林,在少君脸上落下细碎叶影,她不再继续发问,而是安静的望着葱郁山林。
河水潺潺,林下风轻,风带走一些清茶的热气,少君端起茶盏,默然饮茶。
垂眼的雁雪久却突然动了。
他卓立而起,握着长剑,神情戒备警惕的护在少君身前,锐利的眼望向大道远处。
潺潺河流声掩盖之下,有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少君在雁雪久身后,神情漠然不动,还捻起一块糕点,送至唇边,细细品着,似野游赏秋,毫无大军临近的紧迫之感。
很快,马蹄声近了,一片黑甲军如墨云一般卷了过来。
当先之人形貌悍勇,同林惊雀的样貌有几分相似,他人未至,声已如雷奔至。
“归海行云!我们林家多少子弟都因你而亡!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少君未做理会,雁雪久却已飞身而起。
长剑瞬息之间悄然出鞘,如一道夜虹,带着无尽煞气,飞快掠入气势汹汹的墨云之中。
首当其冲的便是说话的那人。
那人只感觉一道黑影迎面而来,眨眼之间又错身而过,随即颈中一凉,他看见一道喷涌的鲜血。
而他身后,黑甲军猝不及防之下,如同毫无反抗之力一般,一个个从马上翻身倒下。
如果来人提前知道,雁雪久的身法是如此形如鬼魅,雁雪久的长剑是如此神兵利器,雁雪久的人是如此锋芒逼人,不知他们可会再多做一些准备?
不过他们没有机会了。
他们没有机会知道,云山山顶的尸山血海只是一人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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