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完,纸伞下那道修竹般的身影顿了一会儿,终于迈开步子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烛火冷冷摇曳几番。
沈瑜捧着脸,守在闭眼浅寐的少年床边。
苏言清疼得厉害,可她那点子医术实在是不敢给人处理伤处,只怕一个失手,情况反而会越来越糟。
所以就算屋里头有金疮药也是白搭。
而且太医今日方才过府替他诊治过,现下也不到换药的时候。
她便只好守着这人时不时的低声询问几句,又从尘封的箱子里拿出一件狐裘给他披上。
等到这人似乎终于挨过了痛意,脸色渐渐和缓时,沈瑜发现了一件事――外头的雨势已成瓢泼。
她好像……回不去了。
幻生・凡人戏子(七)
落雨飘摇了一夜,翌日又是晴日方好。
凌梅阁内。
沈瑜是在一道女子的惊呼中清醒的。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正直直对上楼归荑那张受惊过度的柔美小脸。
而顺着对方的目光低下头来,她发现窄窄的美人榻上,自己的手正紧紧环着苏言清的腰。
沈瑜∶“……”
不能吧。
她记得自己是趴在床边的。
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的话,她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比楼归荑的更难看。
眼看着身边的人就要有转醒的趋势,沈瑜当机立断用了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
然后在对面女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趿着绣鞋冲出门外。
站定,吐气,平复呼吸。
低下头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而后转过身十分自然的重新进到屋里。
那双微微上翘的杏子眼一弯,她像是刚从院子外头进来一般,跟抱着画轴站在美人榻边的楼归荑打了个招呼,“好巧,你也来看苏言清啊。”
被她问着的少女怔愣着红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但转头看了眼榻上的苏言清,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
沈瑜暗暗吐出一口气,视线落到已然转醒的那人脸上,“你怎么样,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苏言清早已撑着胳膊坐起身,只不过脸色仍旧苍白,漆黑的眸子定定瞧了她半晌,问的却是,“郡主怎么还穿着昨夜的衣裳?”
嗯……
所以他为什么是瘸了一条腿,而不是瞎了一双眼?
好在沈瑜脑子转得飞快,“我这人就是这样,好看的衣服都得在身上多穿一天,才能体现我对它别样的喜欢。”
这么新奇的理由,苏言清估计也是第一次听到,那张俊脸难得默了默,倒是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眼见无人搭话,她便将视线左右环顾了一圈,重新落到楼归荑虚抱着的手上,“楼姑娘这是拿了什么过来?”
“梅仙哥哥是爱画之人,归荑怕他病中清寂,就拿了画作和梅仙哥哥一起赏看。”
沈瑜听罢满是赞许了然,点头附和着∶“不错,高雅之物需配高雅之人,楼姑娘有心了。”
她说完就退到一边自觉当起了摆设,不打扰两个人交流艺术。
不过眼见着两人琴瑟和鸣的气氛太过融洽,沈瑜难免也觉出了几分尴尬,于是只象征性的待了一会儿,就找机会开溜了。
这一溜就没好意思再回来,连楼归荑什么时候离开郡主府的都不知道。
一晃小半个月转眼就要过去,苏言清的腿伤好转许多,沈瑜每天往凌梅阁跑的次数也慢慢少了。
人一闲就想找事情做,多出的大把时间她都用来督促李时越了。
不过话说回来,阿越这孩子真是肯吃苦又懂事,叫她十分舒心。
教他的武师父每次都是笑眯眯的来去,口中也都是赞美之词。
懂事的孩子有糖吃。
一日演武结束,沈瑜坐在台下笑眯眯的冲少年招了招手,将手中剥好的一瓣橘子递给他,“阿越最近表现得很好,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奖励啊?”
问他的同时也在自己心里掂量着∶男孩子都喜欢什么?宝剑、玉佩?还是俊马?
她想了一圈,万万没想到最后对方竟摇了摇头,“我不要奖励,只要平芜阿姐开心就好。”
她几分讶然的仰着小脸,微微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少年微敛着一双桃花眼,安静的抿唇看她∶他其实对于生活从来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jsg
在遇到郡主之前,每天睁开眼所想的都是能不能吃饱饭,这顿吃饱了下顿有没有着落。
可现在不一样了。
郡主府是他的家,郡主是唯一一个会关心在意他的人。
那么只要郡主希望他做的,他都会拼了命的去做。
努力练武,当将军,征战沙场,往上爬。
――他有目标,是因为郡主希望他有目标。
那双桃花眼无比认真的盯住眼前少女,“我真的什么也不想要。”
沈瑜感动得一塌糊涂,可对方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是想要给对方点什么。
“你先别急着拒绝,现在没想好没关系,咱们再再想想,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可以告诉我。”
片刻的沉默里,少年终究是笑着点了点头,“好。”
回去的路上沈瑜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既然小世界里他们都被抹去了记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有些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
比如苏言清。
作为一个凡人如果有人好好爱他,愿意带他领略世间的美好,那么待到走完观世镜,他是不是也会对这俗世温暖多上几分贪恋?
或者说,会不会动摇他原本的灭世计划?
半妖之身的谢翕之所以仇恨修仙界,是因为世人厌憎他、仙门利用驱逐他,这个世界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给一个半妖善意和温暖。
可是现在,他是凡人苏言清。
微微茫然着的少女停住脚步,她偏头看向身侧并肩走着的俊秀少年,眸光落在那眉上的一点小小红痣上,“阿越。”
“嗯?”
“你现在开心吗?你觉得,这个世界好吗?”
少年也停下来转头望她。
日头照在面前少女温暖好看的眉眼上,像是在闪闪发着光。
他于是便耳垂发红着点了点头,“以前不好,现在好了。只要能跟阿姐在一起,我就会一直很开心。”
而后又带了分忐忑的问,“阿姐会一直陪着我吧?”
沈瑜一怔,朝他笑道,“当然。”
……
翌日一大早,沈瑜就踏进了凌梅阁。
倚窗坐着的那人见着她只抬了下眼,便当做没看见一样继续专注着自己手里的书册。
她也不恼,只眯着杏眼凑过去,“你在看什么书呐?”
“啪”的一声,厚厚的书册被合上。
苏言清坐在素舆上抬眼看她,神色是说不出的疏离冷淡,“郡主过来做什么?”
她将手放在素舆两边的扶手上,声音透着几分快活,“今天日头好,我推你出去走走,整天待在郡主府里你闷不闷啊?”
那人便也瞧着她笑了笑,声音却透着丝凉,“郡主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倒是难得的想起了苏某。”
沈瑜全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刺。
既然打定主意要剑走偏锋的行一步险招,她怎么会轻易就打退堂鼓?
像这种心理已经严重扭曲的灭世魔头,即便被观世镜抹去了记忆也是冷漠得十分顽固。
光靠楼归荑一个人感动他可不行,得一群人感动他。
人多力量大,沈瑜决定身先士卒。
她随手拿起垂在短榻上的雪色狐裘给他披上,而后有些恍神的多看了他两眼。
不得不承认对方实在是生了副祸国倾城的好皮囊。
一路出了郡主府,车马声辘辘。
沈瑜推他来到一片水湖边,眼下暖风正熏,正是游湖的好季节。
她随手招来一只船,停靠在近岸处。
与他们的画船相对的还有另外一只,船上正时不时传来夹杂着琵琶小曲里的朗朗笑声,想来是哪家寻欢作乐的子弟。
沈瑜先上了船,准备招呼船夫帮把手将素舆上的少年抬上甲板。
没成想她刚俯下身子进到船舱,旁边的画船上就步出来一个风流倨傲的纨绔公子。
那纨绔刚从胭脂堆里出来,正眼神散漫着四处打量,无意间就瞥到了岸上的苏言清。
一双眼睛眯了眯,不怀好意的从船头上一脚踏了下来。
“啧,这不是宫宴上的小戏子吗?真可怜啊,腿都叫人打断了。”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湖边来了?莫不是让郡主玩儿腻味了,想不开要投湖不成?”
苏言清并未得罪过他,两人也只在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但权贵们想作贱谁从来不需要理由,更何况是一个以色事人还要假装清高的低贱戏子。
“爷问你话呢,为什么不答?”
雪衣狐裘的少年坐在素舆上,漆黑眼珠淡漠无比,如同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纨绔被那一眼看得心底生寒,莫名瑟缩了一下。
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竟被一个戏子吓成这样,实在大大折了面子。
当即冲上前去一脚踢翻了少年身下的素车,嘴里骂骂咧咧道,“狗东西,活腻味了是不是?你也敢这样看爷!”
少年重重倒在地上,如玉的脸颊擦出一道殷红血痕。
他抬眼看向将自己踢倒在地之人,清冷眉眼间竟露出一点古怪笑意。
纨绔被他笑得遍体发毛,正要再冲上去补两脚。
忽然身上一痛,被一股突兀的力气直直踹进身侧的湖里,四月末的湖水依旧冰寒。
他扑腾了好几下,嘴里大骂着,“哪个狗杂碎!爷要活剥了你的皮!!”
好不容易站起来,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杏眼。
“说说看,你要剥了谁的皮?”
幻生・凡人戏子(八)
那纨绔一看见少女那张脸就怵了,他是喜欢仗势欺人不假,但能得罪谁不能得罪谁,他心里头清楚着呢。
永宁郡主李平芜,那是在京城里提起来狗都要让道的存在。
他今天这是走了什么霉运,怎么就会遇到永宁郡主!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祈祷着郡主心情不错,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只见那纨绔的脸色青白变幻一番,也不知是在水里头泡得还是让面前的少女煞神给吓得。
边哆嗦还要边赔笑,“误会……郡主,这都是误会,我就是跟苏公子开个玩笑。”
“误会是吧?开玩笑是吧?来,咱们互相误会误会。”
沈瑜挽起袖子冷冷哼笑,心里却满是怒火∶她刚要感化一下苏言清,温暖一下他那铁打的心,就有不长眼的出来搞破坏。
这下还怎么让苏言清相信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想到这里,她简直气得一口银牙都有咬碎。
几乎是下一秒,空气中响起一声嘹亮的惨叫,“郡主手下留情,郡……啊!”
那纨绔被那挽着袖子高举拳头、面如罗刹的美貌少女揍得满地打滚。
一时间只有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别说顾忌着什么世家子弟的风度翩翩了,对方那抱头乱窜的样子就连半点仪态也不剩。
隔壁的画船上很快有人听到惨叫声跑出来查看状况,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挥舞拳头的少女正是永宁郡主李平芜。
刚掀开的帘子又骤然往下一放,很长时间里再也没有其他人好奇冒头。
等到结束时,沈瑜揪起那软泥鳅似的一团,对上肿如猪头的一张脸,还有那两个大大的乌青眼圈。
眯着眼恶声恶气的威胁,“再敢欺负他,本郡主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纨绔本就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等到她一放手便如蒙大赦。
忙不迭的一通连滚带爬,跑得比兔子还快。
湖风吹拂,眼下本应是烟柳画桥、美景萋萋。
谁知竟会出现这档子恼人的事。
沈瑜迈着步子无比挫败的朝地上的少年走去,她暗暗叹了口气。
而后俯下身子伸出手,想将地上的少年扶起来。
可顾虑着那条伤腿不好使力,只好征求他的意见,“我等下得搂着你的腰才能把你抱起来,可以吗?”
那人面上带着几分怔然,闻言抬起幽静漆深的眸子,抿唇点了点头,“如此,有劳郡主。”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复,沈瑜将手穿过宽大的狐裘环住底下的那一握细腰,用力往上一提。
少年借着她的力气重新坐回素车上。
见任务完成沈瑜收回手,心中轻啧了一声――该说不说,这人的腰真的好细。
但表面上还是非常平静的招来船夫,帮她一道将素舆上的少年抬上船头。
木桨划开潺潺水流,两岸的景色也随之推移变换。
沈瑜舒服的叹了一口气,从船舱里的小案上捧出一碟水晶糕,挑了一个浅绿色的递给他,“春芳楼新出的点心,不太甜,你尝尝。”
不知道是不是受刚才闹剧的影响,面前的人倒是格外好说话,接过去垂着眼浅尝了一口。
而后好似觉得还味道不错,竟一点一点吃完了。
看着对方慢条斯理的吃完最后一口,沈瑜诡异的感到了一点投喂的快乐。
她刚要兴致勃勃的再递过去一块,就听那人问,“郡主为什么帮我?”
他望过来的眸子漆黑,流宕着危险的暗纹,“为了一个戏子得罪京中权贵,划不来。”
沈瑜一默,竟也思虑着点点头,“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划不来。”
而在她话落之后,少年并未答话。
只是无声抿紧了薄唇,清冷i丽的一张面孔也渐渐沉了下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jsg――和尚不吃斋,口是心非。
她觉得苏言清这人挺矛盾的。
一边渴望着善意和温暖,一边又无比抵触着靠近他的人,觉得帮他的都是用心险恶有所图谋。
她于是叹了一口气,眉眼间露出几分无奈,“你看,你明明就是很希望有人为你出头,和你站在一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问我这种问题?
听到否定的答案,你也并不会开心。”
那张冷玉似的脸枕在雪白狐裘里,少年睫羽颤了颤没有应答,沈瑜便继续说道,“我帮你出头是因为我愿意,哪有人做事只掂量划不划算、值不值得?”
少年默了默,反问道,“郡主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听他如此说沈瑜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诧异,颇有些受宠若惊道,“没想到,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竟如此伟岸。”
“……”
水波随船桨流动的声音响在脚底,那人忍耐的别过脸,似乎是有些不想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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