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李时越抬起眼?,茫然得好似在梦中,“他……陛下赏我了。”
沈瑜一愣,不解,“那你为什么这个表情?”
“陛下赏我做了营卫指挥使?。”
指挥使?,是比指挥同?知的薛大人还高一头的正三品。
他这半年努力?办了许多漂亮差事,才从九品执戟升为六品司阶,眼?下只是擒获了一伙流贼就得到这样的封赏。
不知那位新帝是何想法,是要明目张胆的培植亲信、划分?旧朝势力?,还是念着?从前郡主府的相识之情?
但说到底树大招风,惹人眼?红。
沈瑜沉着?眉眼?同?他叮嘱,“以后办差事要更加小心?,别让人抓住错处。”
“嗯,我会的阿姐。”
*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这段日子正被李时越屡屡被破格封赏闹得一脑门子官司,这边又听到了有关于她的荒谬传言。
――因着?新帝即位后并无纳妃之举,以至于后宫空置静无一位皇妃。
于是各世?家大族纷纷伺机而动?,将自己女儿?的生辰八字送入宫中占算。
个个都想着?趁着?陛下身边没有女人往龙榻上塞人,让自己女儿?把握时机诞下皇长子,那么日后就算当不成皇后,宫中也自有她的荣宠和位置。
然后,荒谬的就来了――不知道哪个糊涂蛋把她的生辰八字一起递了上去。
司天监占算出了她是凤命,是凤命,凤命……个头!
到底是哪个混蛋王八瞎眼?羔子算的!
她怎么可能是凤命!她是苦命歹命劳碌命都可以,就是不能是凤命!
一定是有人在算计她。
沈瑜揪着?头发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自己到底和谁有如此深仇大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抽时间进?趟宫,和苏言清面对面的解释一下这个谣言。
然后她满心?郁结的推开门,就看到了院子里?排排站的各色美?人。
美?人们齐刷刷且姿态袅娜的对她行礼∶“郡主姐姐。”
扑鼻的脂粉熏风下,沈瑜的嘴角不自觉抽搐了下。
没错,这些美?人都是数日前陛下赏赐给阿越的。
口?谕上说他当差用心?,性情耿介,通篇都是溢美?之词。
不光是赐美?人,更赏了不少的金银玉帛。
短短两月,升迁的诏书都下了几道。
从正六品到正三品到正二品,最后一次封赏是昨日下午,将李时越由二品武将擢升为一品将军。
眼?看着?赏无可赏,朝堂上也是风雨欲来,人心?惶惶,谁也捏不准新帝频频破格封赏一个皇城营卫的小子是为哪般。
就是那些混迹官场数十载的老狐狸都猜不准少年天子诡谲多变的心?思,更不要说沈瑜这种不关注朝堂的人了。
她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安,很不安。
这种不安,在陛下当朝杖责了一个弹劾李时越的阁老之后达到了顶峰。
天恩太重?,更会显出人德不配位。
她举目望向天边
滚滚黑云之下,山雨欲来。
*
檐雨嘀嗒个不停。
沈瑜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睡不安稳,索性睁着?眼?,听雨打花窗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磕绊声,当即警醒了起来∶难不成是哪个不要命的小贼?
竟敢铤而走险,夜探郡主府。
她赤足下床,无声无息拔出木架上的长剑,将寝殿大门推开一道缝隙,眯着?杏眼?向外头瞧去。
好像是……
是
阿越?
前一秒还戒备万分?满目冷意的少女瞬间丢了剑,推开殿门,小跑着?朝雨中那个狼狈的身影而去。
伸手握住少年湿哒哒的衣裳,将那张苍白万分?的俊脸从地面水洼间提起来。
“怎么了?”
沈瑜惊声问着?,目光落到少年手中的长剑上,轻轻一滞。
――他手上有血。
“阿越,你受伤了?”
可如果是他受伤,那么痛感相通的自己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疼痛?还是……
“阿姐,我……我杀人了。”
李时越苍白的唇瓣嗫喏着?,像一只失去魂魄的游魂野鬼。
她的心?不住发凉,往下沉,“谁?你杀了谁?”
“郑……阁老之子。”
“呼隆”一声,闪过天际的惊雷照亮两张同?样惨白的脸。
沈瑜顾不得脸上的雨水,她像是没听清楚一般,“你再说一遍,你杀了谁?”
“郑阁老,郑通的儿?子。”
不是草贼,不是流寇,是两朝老臣郑通的儿?子。
她脱力?般的跌倒在身后水洼里?,脸上有几分?苍白茫然,“你……为什么要杀他?”
李时越面白如纸睫羽乱颤――他没想杀郑择来着?,他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人。
谁叫那人当着?自己的面,侮辱阿姐。
骂他就算了,说他是杂种,上不得台面的野狗都可以,他都能忍。
怎么可以用那样难听的话玷辱阿姐?
阿姐清清白白,谁也没有她干净。
“……郑阁老因我被陛下杖责,郑择气不过,今日我当值。
我和他……在城门处吵了起来。”
少年痛苦的闭上眼?,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哆嗦着?,“对不起,阿姐……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只能求陛下。
她一把拽住少年衣襟将他提起来,冰冷的额头相抵,用那双滴着?水的杏眼?狠狠望住他,“听着?,我现?在就进?宫去求陛下,在我没出来之前,你给我好好待在郡主府,哪儿?也不许去!什么也不许做!”
“阿姐……”少年的唇瓣微微发着?抖,“不值得,为我……不值得。”
沈瑜的衣裙早已被雨湿透,她站起来望了他最后一眼?,语调沉凉,“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
夜雨瓢泼。
沈瑜跪在御前许久,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少年新帝。
他身着?玄色衮服,隔着?雨幕和垂珠冕旒,朝她望来极为淡漠的一眼?。
小黄门撑着?油纸伞侍候在左右,他却兀自踏出雨幕向她走来。
停在她面前,很轻的一声jsg叹息,“郡主,孤帮不了你。”
她知道,这会让他很为难。
可她真的不能看着?李时越去死,她不能让李时越去死,哪怕……
抬起眼?,嗫喏着?望向少年新帝,“非要一命抵一命的话,用我的可不可以?”
冷雨潇潇,满耳嘈杂。
可她就是在嘈杂的落雨声中听出了对方隐忍的滔天怒意,“孤倒是没有想到,你就那么在意他。”
她眨眨坠满雨水的睫羽,颤声说,“是,求陛下帮帮我。”
最后却只等到了那人白着?脸拂袖而去,深浓夜色里?只留给了她一句,“李平芜,你真是叫孤失望。”
苏言清走后,她仍不敢轻动?的继续跪在雨幕里?,连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的都不知道。
再醒来时,是在新帝的龙榻之上。
灯影清微,隐含冰冷戾气的新帝对她说了一句,“孤可以答应你。”
那双清冷凤目淡漠俯视着?她,“但李平芜,你也要答应和孤做一场交易。”
“什么交易?”
她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这人和她交易。
谁知却听到了如平湖惊雷的一句,那人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李平芜,十日后的封后大典上,孤要你穿着?嫁衣,嫁给孤。”
“什……么?”沈瑜甚至有那么几秒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怀疑对方疯了,或者是自己根本没听清。
直到那人又一字一句的重?复着?,“嫁给孤,孤需要一个背景干净的皇后,这只是一场交易。”
沈瑜小脸恍惚着?,莫名就想起前段时日那场关于凤命的流言……
原来如此
又是一场算计。
他需要一个家世?背景干干净净不会掣肘他的皇后,所以被算出凤命的是李平芜,而不是楼归荑。
是了,这京城中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如她身份尊贵又没有实权和根系的贵女呢?又有什么皇后人选会比一个被当鸟雀娇养长大的郡主更合适呢?
她最讨厌被利用,如果是在今夜之前她会毫不犹豫拒绝,可是现?下……
“我答应你。”
貌美?的少年新帝满意着?微微笑?起来,思衬了会儿?,又同?她说道,“封后大典之前,你不许出宫,更不许见郡主府中的那个人。”
半晌,少女杏眼?轻颤的抿住唇,响在空中的声线尤为干涩,“……我答应。”
*
一晃数日,沈瑜留在宫中待嫁。
看着?衔珠凤冠和织满金线的嫁衣,她也忍不住有点恍惚起来∶是不是真的要嫁给这个人了?
苏言清也果然言而有信。
李时越的事被他压了下去,郑阁老虽是两朝老臣,但他再怎么位高权重?也压不过一朝天子。
气怒之下也只是称病辞官,留了一堆棘手的烂摊子给下头交接的人。
封后大典前三日,楼归荑罕见的进?了一趟宫,她的脸色很难看,红肿的眼?睛像狠狠是哭过一场。
望向沈瑜的时候有点儿?欲言又止似的,到底是没忍住偷偷过来给她透了点消息,“郡主,李公子他……”
沈瑜这数日都没能和阿越联系上,心?下正挂怀着?,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当下便蹙紧眉头,“阿越他怎么了?”
“李公子似乎、似乎是有逆反之意。”
她心?头重?重?一滞,面色却冷静如常,“楼姑娘可不要随意开这种玩笑?,阿越仕途正盛,怎么会生出反心??”
楼归荑摇摇头,眼?眶红红叹了口?气,“当是为了郡主。李公子如此看重?郡主,他怎么愿意看着?郡主为他犯险?”
见沈瑜冷着?脸不答,对方复又说道,“郡主怕是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夜雨,郡主昏死在宫殿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李公子许是心?急,当夜就带着?羽林卫兵符去投奔了肃王。”
肃王,老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
如果老皇帝不曾寻回骨血,今日登临大宝之位的应当就是他的儿?子。
沈瑜强忍惊疑,蹙眉打量她,“此等机密大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郡主有所不知,那肃王的续弦正是我族中姑母,她陈情于我,也是怕一朝势败受到牵连。”
美?人含泪,娇靥凄侧,“郡主,现?下就只有你能阻止李公子了。”
楼归荑走后,沈瑜呆呆的坐在床边――连楼归荑都知道的事,苏言清那样城府难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
她拼尽全力?要保下的人偏偏要一门心?思的往火坑里?跳!
她紧紧闭上眼?,一时心?中又气又怒,恨不得马上就把李时越揪到眼?前狠揍一顿。
但情势紧急,现?下最紧要的是去向苏言清求个恩典。
那人既然不许她出宫去见阿越,那就求他允许自己写上一封劝降信。
御书房内,苏言清竟似早就等着?她。
沈瑜抿着?菱唇,艰涩开口?,“陛下明鉴,阿越只是一时糊涂,只要陛下允许我写一封劝降信,他定然会迷途知返。”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可孤为什么要让他迷途知返?”
她只好摆出筹码,将自己完完全全作?为一枚供人驱使?利用的棋子看待,“我若为陛下妻子,那阿越就是陛下妻弟,恳请陛下给他一条活路。”
苏言清在幽微灯影下静静看她,“是不是只要孤同?意你写这封劝降信,你就安安心?心?做孤的妻子?”
“……是。”
“好,孤答应你。”
少年新帝的目光透过垂珠冕旒落在她身上,“但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后悔。”
“陛下放心?。”
只要她写了这封信,阿越就一定会听她的,那孩子向来最怕叫她失望。
只不过她这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封由她写下的劝降信,会变成送到李时越手上的劝反信。
她相信了苏言清的话,可到头来,天真的只有她自己。
*
是日风淡。
天空轻蓝静远,难得有几朵舒卷随风的浮云。
天还没亮沈瑜就被侍女喊起来梳妆打扮,曳地朱红婚裙绣了金线织就九天翱翔的火凤,玉石环佩,云鬓步摇。
衔珠的凤冠轻轻垂晃在眼?前,眉眼?处细描花钿,再于两靥贴以金箔,浓郁的口?脂衬得她肤色更为白净,春日薄雪一样通透莹泽。
她随着?侍女的牵引踏出宫门,外头是等待着?她的少年新帝。
他本就生得冰冷貌美?,眼?下细致打扮起来就更加貌美?威仪得难以言表。
倒像是被红尘欲念引诱着?堕落下来的清冷仙人。
在抬眼?看向她的那一瞬,那人凤目微怔,很明显的恍了恍神。
沈瑜沉默着?将手递给他,由他牵着?踏上车驾,再走过诵章织锦、屏幛相引的一段路,最后踏上九方高台。
最后的奉迎之礼结束,两人并肩立着?。
却忽然听到大地由远及近的发出颤动?,宫门外传来铁骑扣门之声。
不可能。
她藏在袖中的一双手不自觉发抖着?……不可能。
不可能是阿越。
脸色苍白的小帝后抬起杏眼?茫然无力?的望向四周,发现?不管是身边侍臣还是底下浩浩荡荡的世?族宗亲,竟无一人表露出惊乱之色。
一切就像一个早就布好的死局,等着?猎物?上钩的刀剑林。
恍惚着?,目光最后落在年少的帝王脸上,他眉眼?淡漠得像冬日里?的熹微朝霞。
苏言清望着?她轻轻启唇,“看来,是皇后赌输了。”
“什……么?”
那人无比淡然的伸手过来牵住她的,脸上含着?轻浅又亲昵的笑?,“皇后信错了人。”
“你那样宠爱的阿越,到了最后却不过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日头那样温暖,她却浑身发冷着?说不出话。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阿越向来最听自己的话,看到那封由她亲笔写下的劝降信,他就一定不会反。
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却被势不可挡的阻在了厚厚的宫墙外,浩浩荡荡的叛军并无一人杀进?来。
鼻尖似乎嗅到了远处浓烈的血腥气,沈瑜一张小脸越发惨白。
直到那个熟悉的少年被铁链绑缚着?,被马背上的武将浑身是血的拖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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