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丞相眼里,北疆战士的处境、天下百姓的安宁,甚至大周江山的稳固都可以不顾,为的就是去周全那些规矩体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伐还未开口,站在另一侧的禁军统领任成骁便按讷不住了,“丞相所思所虑,皆为大周的江山稳固,定然绝无异心......”
任成骁原本只是陈伐府中一个小小的门客,能有今天的成就,全赖陈伐鼎力扶持,自然无法容忍他人对陈伐的“污蔑”。
只是没等任成骁表完忠心,站在另一侧的陈伐像是被口水呛到一样,单手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前者这才忽然醒悟过来,硬生生闭了嘴。
但依旧不服,只好侧过脸冷哼了一声。
林音缓缓勾了勾唇角,淡声道:“任首领对丞相之事如此紧张,知道的,会说首领大人生性耿直,才会不顾一切维护同僚。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任首领早已依附于丞相,才会如此谄媚殷勤。”
此话一出,不仅任成骁,连陈伐的脸色都不由得变了变。
他轻轻垂下蹭着鼻尖的那只手,下意识朝李烨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还未至,又迅速收了回来,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的狠戾。
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就算眼前没有时间计较这些话,日后午夜梦回,也必然会想起这些事。说不定还会像对待林音那样,逐渐对自己也产生猜疑和忌惮。
这个任成骁,陈伐暗暗咬牙,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任成骁急得脖子都红了,偏偏又不知该怎么反驳林音,一时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你怎可......”
“就算兰如之事林将军能自圆其说,”盛钦适时地出手替任成骁解围,示意身边宦官将早已准备好的证据递给林音,“这些事,你又当如何解释?”
林音微顿了一下,垂眸瞟向小宦官手里端着的托盘。
上面是一些整理分类好的秘密书信,分别盖着她的私印和北狄各大部落的印鉴,密密麻麻的字迹堆叠在一起,熟悉又陌生。
她低着头怔愣了很久,才抬起视线看向高座上的人,下意识摇头:“陛下,这些东西,绝非出自于臣的手中。”
李烨依旧耷拉着眼皮摩挲手里的参汤,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
“这些可都是你与北狄各大部落私下来往的密信,”盛钦冷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一丝扳回一局的愉悦,“上面清清楚楚是你的字迹,难道林将军还想抵赖不成?”
“字迹可以模仿,印鉴可以伪造,”林音迅速冷静下来,转身面向皇帝,抬手执礼道,“这些证据,必然经不起任何推敲探查,还请陛下明鉴!”
李烨垂手将掌心的参汤搁在一侧的案几上,抬起眼睛看向大殿中央的人,缓缓地问:“你真的没有和北狄蛮族私下来往吗?”
“没有,”林音压住心里泛起的苦涩,沉声回答道,“臣与北狄,绝无任何往来。”
“那这些东西为什么会从你的府邸中搜出来?”盛钦显然不想就这样放过林音,“上面还有你的私印,难道这也能造假吗?”
“能不能造假,”林音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一字一句地问,“盛尚书不是最清楚吗?”
“你......”
“陛下,”林音再次转向李烨,“这件事既然已经牵扯到了玄甲军和北狄各大部落,便不是臣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还请陛下恩准将此事三司会审,还臣一个公道!”
“还用得着审?”任成骁不甘寂寞地插话道,“这些证据都是陛下亲自查看过的,林将军难道在质疑陛下的判断吗?”
林音抬起眼睫,冷声问道:“那任首领的意思是,不审不问,直接处死我吗?”
“我可没这么说,”任成骁下意识瞟了一眼陈伐的方向,终于聪明了一回,“自然是要听从陛下的裁决。”
陈伐慢悠悠地抬手执礼道:“这件事关乎永捷将军和大周的声誉,必然不能草草了事,还请陛下允准臣接管此案,查清所有疑点。”
“陛下,”林音立刻反驳,“此事关系重大,丞相之前并无审案经验,为保证公允,还请陛下允准三司会审。”
这样的情况下,若真任由皇帝把她交到陈伐手上,就远不止丢她一条性命这么简单了。依陈伐的手段,定然会以她为筹码,去挟制整个玄甲军。
到时候,事情就真的无法控制了。
所以哪怕希望微乎其微,她也要尽力搏一把。
“请陛下恩准,”她再次恳求道,“三司会审此案!”
“不知林将军一直坚持三司会审,到底是何意图,”盛钦凉凉地说,“难不成林将军是在御史台或者大理寺有相熟的同僚,妄求有人偏袒?还是想要拖延时间,去掩盖什么证据?”
“陛下!”林音重重地跪在地上,以首杵地,声音恳切,“陛下若不放心臣,臣愿从现在起便将自己禁足于宫中,直至事情真相被查清为止!”
大殿内很安静,静到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须臾,高座上的人似乎叹了口气,略有些惋惜地摇头:“如此良才,倒是可惜了。”
林音的额头依旧抵着冰冷的地面,听清李烨的这句话,伏在地上的手指缓缓收紧,眼底的最后希望一点一点,无声熄灭了。
“丞相,这件事就交由你处理,”李烨就着贴身宦官的搀扶站起身,垂眸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你也不必担心,若你真的无辜,丞相也必然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语毕他拢了拢衣袖,转身离开了上德殿。
“来人,”陈伐唇边挂着一丝满意的笑,示意身边已经围过来的禁军动手,“拿下罪人林音。”
“就凭你们,”林音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子,缓缓抬眸,“真以为能制住我吗?”
“怎么,”盛钦站在陈伐身后,声音里带了一丝胜券在握的轻蔑,“你还想抗旨谋反不成?”
林音抬手捋了捋正红公服的衣袖,淡淡地道:“不抗旨,由着你们架空北疆军营,屠尽玄甲军英豪,毁掉林氏一族两代忠烈的名声吗?”
陈伐的眉头微蹙了一下,眼睛倏然睁圆,几乎本能地,他迅速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了林音充满攻击性的一掌。
但他躲过了,身后的盛钦和其他挨在一起的宦官却没反应过来,还没抬头,就被甩着衣袖的陈伐带倒。
没放稳的烛台一样,噼里啪啦倒了一片。
谁也没料到刚才还一脸平静的林音会忽然动手,禁军守卫也是反应了片刻才开始反击。
但就这片刻功夫,林音就已经抄过大殿中央的铜制暖炉,抬起手重重地砸在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盛钦身上。
连炉带碳重达一百多斤的重物,毫无预兆的迎面落下,盛钦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禁军一拥而上,立刻将林音围在了中间。激烈的打斗声、重物撞击骨骼的闷响,以及刀剑划破皮肉时的撕裂声不绝于耳。
“别......”陈伐站在人墙外,手忙脚乱的指挥着,“不能杀她......留活口!”
可现场人太多太乱,就算丞相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冲在最前面的是任成骁,他急于在陈伐面前表现,以挽回今日在皇帝面前说错话的失误。但即便林音手无寸铁,大殿内所有禁军加起来也早已过百,依旧无法靠近。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殿内的禁军就倒了一大片,脚下的金砖地板上也早已被大大小小的血污染透。
由林音开始,周围逐渐空出一片地,禁军谨慎地微微后退,踟蹰着不敢上前。
她单手扶着一把不知从谁手里抢过来的长刀,指尖微颤,眼睫半抬。身上早已被血污染透,从脖颈到手腕,没有一处保留着原本的颜色。
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任成骁双手紧握着自己的佩刀,眼神虽然依旧犀利,但脚步却有几分迟疑,不敢轻举妄动。
他身上肩膀上已经中了一刀,汩汩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滴,脚下已经开始发软,几乎是强撑着才能继续竖在地上。
“人呢?!”陈伐也看出了屋内的禁军不中用,立刻转过身叫人,“外面的人呢,继续增加人手!”
“报告丞相,”一个身穿黑色甲胄的禁军立刻跑过来禀告,“外面的人被林音身边那个钟凌压制住了,暂时抽不出人手。”
“废物!”陈伐劈头便骂,“这么多人,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属下该死!”
“弓-弩队呢?不是有弓-弩吗?”
“有,但是丞相之前说不能伤了她们的性命,所以属下们不敢轻易调动弓-弩。”
“顾不得这么多了,让她们跑出去,后果只会更严重。”陈伐当机立断,“上弓-弩,外面那个不必留活口!”
“是!”
-
林音趁着这一会短暂的休息时间,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慢条斯理地缠住握着长刀的那只手,将武器固定在手心,低头用牙齿压住布条,打了个结。
做好这一切之后,抬起眼看向布置好一切,加入战场的陈伐。
陈伐单手接过任成骁手里的佩刀,抬脚将身侧的人踹开,冷冷地看向面前的人:“林将军好身手,难道就不怕落下一个造反弑君的罪名吗?”
“造反弑君?”林音摇头笑了,原本素净的一张脸上布满了血污,看上去有几分森然,“你见过谁造反只带一个亲信,单枪匹马去跟宫内所有禁军对抗的?”
陈伐咬了咬牙,没有答话。
她说的没错,一旦她死在了今日的混乱中,就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如神明一样信奉的永捷将军会造反。
只会认为是皇帝逼迫,才会让林音奋起反抗,最后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宫闱里。
所以只有留下她的性命,才能让所有的罪名都合理。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陈伐握紧手里的刀,横空劈了过去,“北疆军营,只能是我的!”
林音抬手裆下这一刀,同时脚下猛地踹起,踢向陈伐的膝盖。
或许是丞相加入战局的关系,禁军的士气很快就被点燃,众人一拥而上,再次将林音围在中间。
陈伐毕竟是经验老道的武将,见一击不中,立刻错身躲开林音的攻击,同时手中银光一闪,一个如半个掌心一样大的飞镖飞了出去。
林音正在奋力阻挡其他禁军的围攻,等发现暗器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好用后背生生抗下,同时抬手挥刀,重重地取了离自己最近的禁军首级。
不待她转过身,背后劲风已至,她立刻转过身用手里的长刀去扛。
但还是晚了一瞬,陈伐手里的长刀重重划向她的腰间,险些将人直接劈开。
暗红色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迅速将林音半截身子染透。最后关头,她抬手奋力一挥,手里的长刀朝对方胸口刺去。
但因为受伤的缘故,力气不足平时的十分之一,长刀也只堪堪刺入一个尖,便停在了外面。
陈伐毫不在乎地抬手拨掉抵在自己胸口的长刀,居高临下地用刀尖指着她,问:“知道自己输在哪吗?”
林音半跪在地上,单手捂着一侧的伤口,还没张口,嘴里便涌出一股腥咸的血。
她偏头吐掉,没有回答。
陈伐嗤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你冤枉吗?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你和你那个爹都太能干了,能干到让陛下忌惮,让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如此,他又怎能忍住,不除掉你呢?”
“丞相大人还真是观察入微,”林音低低地喘了口气,尾音微颤,“不过,你还是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
她抬手握住陈伐指向自己的刀尖,声音带笑:“我林音,从来就不会输给别人。”
语毕她手中力气猛然一收,还带着血迹的刀尖毫无预兆地刺向她的脖颈。
陈伐倏然一惊,立刻想要收回手里的刀,但锋利的刀身已经划破了她颈间的皮肤,新的血液喷洒出来,将那些已经暗掉的血迹重新掩盖。
“不!”陈伐单膝跪在地上,手指发颤,想要按住林音颈间的血液,但却已是徒劳。
“将军!”
殿门终于被撞开,一个几乎浑身都裹满弩-箭的身影跌跌撞撞走进来。
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林音,钟凌喉间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嚎,抬手举起手中早已卷了刃的长刀,拼命杀了过来。
第3章
靖安侯府,兰溪苑内。
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瓦沿滑下,凝结成珠的雨点不轻不重地砸在廊下的花枝上,又顺着叶尖滚落,最终隐匿在潮湿的泥土里。
一窗之隔的室内,床幔层层垂下,掩住了榻上人的视线。林音缓缓睁开眼,半抬着的眼睫在单薄的眼皮上带出一道浅浅的褶皱,眸光掩在阴影里,显得倦怠又疏懒。
这不是她第一次醒过来,但之前每一次都因为身体极度疲惫,还没来得及被身边的人发现,便再次昏睡过去。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零碎的清醒时间里发现了一丝异样——自己颈侧和腰间的皮肤完好平滑,没有丝毫不适,更没有留下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但左肩下两寸出处,却平白出现了一道贯穿伤。
这处伤口她很熟悉,和四年前兵援西境时,在狼河战场上受过的箭伤一样。
不管是位置还是创面大小,都和当年一般无二。
可这道早已结痂的旧伤,又怎么会忽然再次出现。
还是一切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自己没有死,而是在阴司地狱的边界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只是时间上出了一些偏差,才导致她退回了四年前,从西境回京养伤的那段时间。
怔愣间,内室的门帘被挑开,一股清淡的药香飘进房间。
齐嬷嬷端着托盘走进内室,先把汤药搁在一侧的案几上,又俯身去收床幔。
视线落在已经清醒的人身上,齐嬷嬷的动作顿了一下,开口叫她乳名的时候,声音不由得多了一丝哽咽:“若若,你终于醒了.......”
齐嬷嬷侯府里的老管家,多年来一直替林音操持着府里的一切。一生没有子嗣的她,早已把林音当成自己的孩子,如今看她受这么重的伤,又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自然忍不住情绪,不自觉便红了眼眶。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齐嬷嬷迅速侧过身,抬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帕子,低头拭了拭眼角的泪,略清了请嗓子,低声问道:“将军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伤口还疼吗?”
“嬷嬷不必担心,我没事了。”林音轻轻地摇了摇头,许是昏睡太久的缘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略有些沙哑,喉间残留了一丝腥甜的不适感。
她偏过头轻咳了一声,待那股血腥气咽下去后,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问出了她此刻最在意的问题:“嬷嬷,如今是什么年份?”
“盛德九年,前儿才刚刚立秋......”齐嬷嬷迟疑了一下,“将军这是还没清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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