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音在轿撵外停住,眼睫微抬,视线落在头顶上方的“正德门”三个字上,一时有些恍惚。
初秋的闷热不知何时变成了冷冽的寒冬,周遭一片白茫茫的雪,四处都透着一股捉摸不定的寒气。
前来带路的小宦官略显僵硬地客套着什么,然后抬手指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送进那个早已机关遍布的死局。
但失神也只有短短数息,林音收回视线,眸底的情绪恢复了最初的淡然平静,她侧过脸朝宋长福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多谢宋公公。”
宋长福在李烨身边跟了十几年,早就将皇帝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面对皇帝看重的人时,举手投足间自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奉承,闻言连忙赔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将军重伤初愈还要颠簸赶路,实在是辛苦。”
“宋公公言重了,”林音唇边缓缓弯出一抹笑,眼底的情绪却依旧很淡,“这是身为臣子应该做的,劳烦公公帮忙带路。”
“是,”宋长福立刻弓着身子在前面带路,“将军请。”
林音点点头,跟在宋长福身后缓缓走向上德殿。
“陛下,”宋长福小跑两步走向殿内,尖声尖气地禀告道,“林将军到了。”
李烨正坐在龙椅上捏着奏章与身边的陈伐低声交谈着么,抬眼看到殿门外林音的身影,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关切地转过头。
林音抬眸看过去,目光落在不远处几个分外熟悉的身影上,手中无意识加重力道,指甲陡然刺进掌心。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在鼻息间,才被她压下去的记忆,如同疾风骤雨般迎面砸过来。
阴暗的宫殿内血光漫天,眼前身后皆是手持利刃的重甲禁军,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耳畔充斥着冷漠的嘲讽和刺耳的嗤笑。
一字一句,如刻刀入骨。
“你以为陛下不知道你冤枉吗?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和你那个爹,都太能干了,能干到让陛下忌惮,让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如此,他又怎能忍住,不去除掉你呢?”
......
“将军,”跟在身后的钟凌见林音一直僵着脊背地站在原地不发话,不由得低声提醒道,“该请安了。”
林音倏然松开紧紧扣在手心里的手指,缓缓垂下眼睛,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声音平静:“臣林音,参见陛下。”
执礼的时候手心微微朝下,恰好遮住了掌心的斑斑血迹。
“爱卿快快免礼,”李烨立刻地出声制止,“爱卿重病初愈,无需多礼。钟凌,还不快将你家将军扶起来。”
“谢陛下。”林音叩完一礼,才在钟凌的搀扶下直起身子,随即转过身,抬手跟殿内的另外两个人见礼,“陈丞相、盛尚书。”
陈伐和盛钦也立刻回礼,后者还不忘关切地问道:“将军似乎清减了不少,不知伤势可痊愈了?”
“劳盛尚书挂念,已经无碍了。”林音淡声道。
“那便好,”盛钦似乎松了口气,语气间的关怀表现的恰到好处,“林将军乃国之栋梁,平日里,还需好生照顾自身才是啊。”
林音抬眼看向面前这个笑容良善的人,须臾,唇边凝出一丝笑意:“多谢盛尚书。”
“林将军为守卫大周厥功至伟,实在是令人敬佩,”陈伐揣着衣袖转向皇帝,淡笑着提议道,“陛下该好好赏赐将军才行。”
“哈哈哈,这是自然,”李烨带着笑意转向林音,“爱卿可有所求,只要朕能做到的,一概允准。”
林音只好再次行礼道:“臣身为大周将领,守卫国土是分内之事,本不该邀功。但前几日臣听闻天禄阁新收了些旧书古籍,其中不乏有子建手稿,臣听后暗自惦念了许久。若陛下有心赏赐,没有什么比让臣挑选一本手稿带走更好的了。”
没有居功自傲,更没有只字片语讨要封赏,言语间皆是武将特有的耿直与率真,这样直性子的朝臣自然容易拿捏,也更容易操纵。
李烨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带了点无奈的笑意:“爱卿自小就是个书痴,到现在都没变,提到封赏,脑子里就只想着那些旧书古籍。罢了罢了,你若喜欢尽管去挑便是,喜欢多少拿多少,带不走的,朕命人给你送到靖安侯府去。”
林音立刻叩首谢恩:“多谢陛下。”
“林将军多年来一直镇守北疆,久不回京,连婚配之事都耽搁了,”陈伐笑眯眯道,“依臣看,陛下赏什么,都不如赏将军一个称心的夫郎。”
林音缓缓垂下眼,没有答话。
陈伐这话名义上是给她挑夫君,但略想想就会明白其中含义不会这么简单。
因为不管是谁,只要娶了她,就等于娶了北疆十万玄甲军。
并且,她若真的成婚,重心或多或少都会分出一些给夫君子女。到时候无需皇帝动手,林音自然会慢慢淡出大周的权利中心。
陈伐提出这个建议,自然是皇帝喜闻乐见的。
更何况上一世他举荐的“称心夫郎”,正是盛钦那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废物弟弟,盛斐。
如此一来,林音手下的权势最终都会流入陈氏一党。
陈伐之打算,不可谓不精明。
正因为之前的林音看透了陈伐的算计,才对赐婚之事一口回绝。只是没料到这个举动不仅得罪了陈氏一党,让他们彻底放弃了对她的拉拢,更是让李烨对她起了忌惮之心。
在皇帝眼里,林音拒婚的举动,无疑是对君王的不敬和至高权利的留恋。
这两点不论哪一样,对于李烨来说,都是任何人不可触碰的逆鳞。
李烨点了点头,朝陈伐投去赞许的一瞥:“还是丞相思虑周到,若林将军早日有了归宿,想必林老侯爷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语毕他转头看向静立于殿内的林音,试探性地问道:“那这件事就交于朕处理,朕定然给你选出个绝佳的如意郎君,如何?”
林音缓缓抬手行礼,眉眼低垂,声音平淡:“一切旦凭陛下做主。”
-
从上德殿出来之后林音懒得再上轿撵,便打发抬轿子的随从先去宫门口候着,自己则和钟凌一起顺着盛林路走向天禄阁。
待抬着轿撵的人彻底宫道尽头消失之后,钟凌才低声问道:“刚才将军怎么就答应了,那陈伐什么心思,您不是一早就知道吗?”
“无碍,”林音捏了捏尚未愈合的掌心,细微的疼一下一下地跳着,无声地提醒着什么。林音垂下手,将掌心彻底隐匿在衣袖中,淡声道,“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万一陛下为了削弱玄甲军势力,听了奸人挑唆,真将您指给那些野心滔天的贼人可怎么好,”钟凌微微皱眉,“到时候圣旨一下,就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他若有心猜忌,就算拒了婚,也不会善罢甘休。”林音慢吞吞地踩着地上的砖格往前走,声音很低,“一味躲避,终究不是上策。”
钟凌微微点头,虽没完全明白林音的意思,但也隐隐猜到这是已经有了解决办法。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为皇帝的做法感到心寒。
林音为守卫大周南征北战,几次出生入死、险些丧命,如今伤都还没好全,就要被自己的君主如此猜疑算计。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喃喃:“这样的君主,真的值得我们拼尽全力,以死效忠吗?”
林音停下脚步,扭头看了她一眼。
钟凌自知说错话了,立刻低头认错:“属下失言,请将军责罚。”
林音收回视线,顺着廊道走向御景阁:“你在军营这么多年,隔墙有耳的道理,难道还不懂吗?”
“是。”钟凌松了口气,快步追了上去,“将军走了这么久,要不要休息一下?”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脚步却停了下来,眸光微抬,视线落在前方某处。
钟凌不由得也跟着看过去,目光穿过层层树叶,看向海棠树下喂鱼的修长身影。
那人散漫地将手肘搭在池边的石栏上,一侧掌心里托着个装着鱼食的青瓷食盒,手指微动,细碎的鱼食顺着指尖飘落,引得河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或许是注意到这边的视线,他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过来。
眸底的漠然疏离倏然消散,只剩下一丝猝不及防的懵然。
不知是不是错觉,钟凌总觉得对上林音视线的一瞬间,那人手里的食盒微微一抖,旋即又被捏紧,紧到手指骨节都在微微泛白。
不待钟凌细想,身边的人便先一步走过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抬手作揖道:“珵王殿下。”
第6章
“林将军,”李煊收回搭在石栏上的手,朝她微微颔首算作回礼。视线在明显憔悴了一圈的人身上停了一瞬,又不动声色的挪开,对上林音的视线,“将军重伤初愈,不宜多行,怎么没有乘坐轿撵。”
初秋的日光越过层层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浅浅的虚影。面前的人眸色很深,半抬着眼睫看过来的时候,眼底带了几分淡淡的疏懒。
仿佛刚才短暂的失神,只是恍惚间的错觉。
“陛下赏臣去天禄阁取书,左右离得近,便抄小路走过来了。”林音垂眼看向李煊手里的小食盒,唇边弯出一抹笑意,“殿下好兴致,专门来这里喂鱼的吗?”
“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回来的时候路过鲤鱼池,便命人取了些鱼粮。”李煊微顿了一下,抬手将掌心里的青瓷食盒往前递了递,“将军似乎丽嘉很喜欢鲤鱼,要试着喂一下吗?”
“好啊,”林音欣然同意,抬起手想要接过那个食盒,“我还没喂过鱼呢。”
指尖刚探上李煊手中的食盒,便被后者错手躲开,他的视线微微垂下,落在林音手上:“你受伤了。”
林音迅速垂下手,掩住了手心里的血痕:“无碍,一点小伤。”
跟在身后的钟凌立刻抬起头,一时有些懵。
将军受伤了吗?
什么时候?
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李煊本能地探出手去取绦子内的锦帕,但指尖还未至腰间就收了回来,虚握成拳,垂在身侧。
“钟首领带帕子了吗?”李煊调转视线看向林音身后的人,“或者干净的软布也行。”
“哦,”钟凌迅速回过神,点头道,“带了。”
说着从衣襟内拿出一块手帕,走上前来。
李煊退后半步,示意钟凌给她包扎:“鱼食不干净,若要碰它,还是先将伤处包上为好。”
林音垂眸捏了捏指尖,想提醒身边这位王爷,自己是军旅之人,本就比一般人耐摔打一些,这点伤在她眼里还算不得什么,更无需浪费心神去包扎。
但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
有解释的功夫,手上都被钟凌包两层了。
她略有些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抬手接过李煊再次递过来的食盒,随意地聊起了宫内的一些琐事。
“方才经过御景阁的时候,遇着了寿康宫的元嬷嬷,说是去太医署替太后娘娘取安神药。我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太医署的许大人,被贬离上京了。”
李煊接过身边随从递过来的擦手湿帕,微微点了下头:“入夏的时候,许大人便举家搬往郸州了。”
郸州在大周南境,紧挨着无尽荒海,不仅地处荒凉人烟稀少,连驻地的府衙都常年空置。
说是被贬官,实际上是流放也不为过。
“为什么?”
李煊手里的动作微顿,眼睫半抬。
赵氏之事当时处理的虽然含糊,但在朝中并也绝非秘密。并且,若他没记错,林音还曾在赵家落难时出手相助过,又怎会不知晓其中细节。
他垂下眼继续用巾帕擦着手,语调有点慢:“太医署许梵是中书省执笔赵得的表兄,今年年初的时,赵得给陛下递折子,提议朝中废除恩荫①制度,削减大量闲散官职,减少俸银支出。”
林音拈了一撮鱼食,垂手撒在湖面:“然后被陛下驳了回来,是吗?”
朝中恩荫制度实行多年,其中牵扯到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如同一张杂乱的大网,随便动哪一处,都有可能牵动整个朝局。
李烨虽然也想节省国库开支,提升储备人才,但以他素来瞻前顾后、谨慎多疑的性子,必然做不到直接斩断这条线。
“是,”李煊将用过的帕子递给身边的随从,纠正道,“或者说是被陈丞相驳了回来。”
提议改革的奏折被驳回,本是一件寻常的事,但对于赵得而言,这才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陈伐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朝中蛀虫”,联合一众朝臣说服李烨斥回奏章之后,便开始不断在政事上对其打压为难。
紧接着,便有人收集赵得各项唆使反动、同情反贼的“证据”。
再后来赵得被收押天牢,险些丧命。
幸而赵家也并非全无根基之人,乾国公更是朝中老臣,效忠过大周两代帝王,立下功勋无数。如今为救儿子连下几道诏书求情,并愿以全部身家相赎。
再加上陈伐适时地为其说情,李烨便顺理成章地同意了老国公的请求,收回乾国公府所有荣耀,只将赵得和其“党羽”贬出上京。
许梵自小与赵得感情深厚,自其遭难后又不断上书为其求情,自然被认定为“赵氏一党”。很快就被贬去官职,罚往郸州思过。
林音轻轻搓掉指尖上的灰尘,慢悠悠道:“丞相应该有他的顾虑吧。”
李煊的视线在林音身上顿了一下,久久没有挪开:“将军真的觉得丞相是因为所谓的大局,才打压赵得的吗?”
林音也抬头看他,眼底带了丝兴味,“殿下觉得不是吗?”
“赵得和陈伐都是世家后代,同样得受恩荫庇护。但前者看到了贫苦书生入仕的不易,所以提出改革,佚䅿希望能停止恩荫,多留一些机会给那些寒窗苦读的举子。”
“后者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利益,甚至为了排除异己,不断打压忠义之士,直至老国公以爵位救子,乾国公府彻底败落。”李煊缓缓摇头,眸底冷漠,“如果这就是他所谓的诸多顾虑,岂不太过可笑。”
林音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许久,唇边弯出一抹笑:“殿下所言甚是,臣受教了。”
李煊的呼吸微滞,眸底情绪空了一瞬。
像是有些意外,对方能这么快被自己说服。
“这鱼不错,”林音重新将小食盒递还给面前的人,唇边的笑意未散,“那臣就不打扰珵王殿下喂鱼了,臣还有事,先告辞了。”
李煊垂眸接过青瓷食盒,须臾,重新叫住面前的人:“等一下。”
林音停住脚步,侧身站在树荫下看着他:“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远离陈伐,”李煊缓缓捏紧手里还带着余温的食盒,“他并非你看到的那样贤德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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