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察觉到了她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打算兴师问罪了。
几乎下意识的,她将视线瞟向一侧的李煊。
后者顿了一下, 刚要开口,便被面前的人阻止了:“我与家妹要商量是家事,既然是家事, 便容不得外人插手,望殿下勿怪。”
言语谦卑,态度和气。
明明是怼人的话, 却偏偏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李煊捏了捏竹筷,还是决定在未来大舅哥面前装乖,配合点头道:“林大人说的是。”
林音暗骂一声没义气,只好认命地放下手里的小碗,点头道:“吃饱了。”
“嗯。”林芥漠然地将手背在身后, 先一步走出驿站正厅, 拐向另一侧的房间。
待身后的人磨磨蹭蹭跟过来之后, 林芥才转过身瞟了她一眼,直接问:“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就,你看到的那样。”林音俯身坐在一侧的坐塌上,根本没打算否认。
到了这个时候,若林芥还看不出她的目的,便不用在朝中混了。
既然如此,与其苍白的反驳解释,不如直接承认,还能给双方节省一些时间。
“你......”林音的坦诚让林芥有一瞬意外,他微顿了一下,气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谁让你坐下的,给我站起来!”
林音叹了口气,只好扶着案几起身,乖乖地站在林芥面前听训。
林芥原地踱了两圈,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眸中有一丝痛心:“咱们小的时候,叔父教我们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忠’,你难道忘了吗?叔父的灵牌至今还在忠良殿供着,你敢让他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什么是忠,”林音抬起视线看向对方的眼睛,轻声质问,“阿兄,你自小博览群书、识遍天下见闻,你告诉我,什么是忠?”
“我......”
“我以为的忠,是忠于天下、忠于百姓、忠于社稷,而非忠于一人。可你看看当今圣上,他有那一点值得我们去忠!”
“他再怎么不对,也是先帝钦定的皇帝,他若做错了事,我们身为臣子,只能尽力谏言,又岂能举兵造反。”
“谏言?”林音声音微凉,“朝中之前那么多敢于直言的谏官,有几个还在上京,又有几个还侥幸留有性命?”
“可......”
“去年秋天,我从西境回京养伤的那段时间,”林音问,“您知道陛下在做什么吗?”
林芥抿着唇看她,没有答话。
林音:“他在给上京的暗卫队下密令,让他们想办法潜入我的府邸,在我的饭食中下断骨散。”
林芥的身形微震,下意识抬起手臂护了她一下:“那你......”
“我没事,因为齐嬷嬷不许府内进新人,即便有熟人推荐她也从不允准。干活的不够,就亲自做,连衣裳都是几位老嬷嬷亲自缝制,生怕招进来什么不知底细的人。”
林芥松了口气,苍白着脸跌坐在一侧的坐塌上。
“陛下是什么性子,您应该比我更了解,”林音低声道,“现在边疆未稳,我或许可以侥幸逃脱暗算,但未来天下安定的时候,谁又能保证我会不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闭嘴,”林芥单手扶在案几边缘,无力地小声呵斥,“不许胡说。”
“我如今只是说一下阿兄就受不了,”林音闷声道,“若真到了灾难临头的那日......”
“我说了让你闭嘴!”林芥重重地拍了拍面前的案几,脸色格外难看。
林音听话的闭上了嘴,垂眼掩住了眸底的无奈。
林芥和她一样,自小受教于老侯爷,刻在骨子里的忠义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轻易改变。
但她又没有时间跟他慢慢解释,只能下一剂猛药,将最重的结果说与他听,让他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林芥靠在椅背上默了许久,才再次低声问道:“近段时间,上京的那些事情,也是你做的吗?”
林音抬起眼睛:“什么事?”
“你往陛下身边安排人了吗?”林芥换了个问法。
林音眨了眨眼,没有否认。
“真是你做的?”林芥皱眉。
“你好歹说清楚什么事啊,”林音有点无辜,“这段时间我又没在上京,那边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也不能全怪我身上。”
林芥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道:“近日宫内传出一则秘闻,说永安宫淑太妃有孕,孩子是陛下的。”
这件事在上京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尽皆知。
若按照皇帝以往的性格,定然会直接杀了淑太妃,以平息流言,维护天子尊严。
但坏就坏在这位淑太妃已经有孕在身,并且经太医查验,说极有可能是个男胎。
这对于膝下单薄的皇帝来说,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权衡利弊之下,李烨只好将淑太妃秘密转移至宫内的林秋阁养胎,然后对外宣称已经将罪人与奸夫处死,尸体也送入了乱葬岗。
原本这件事若隐藏好,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但皇帝深夜去林秋阁看望淑太妃时,偏偏和皇后还有几位贵妃撞在了一起。
贵妃们当即揪住皇帝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跪求陛下为了天家尊严,处死淑太妃。皇后更是被直接直接气晕了过去,一连数日水米未进。
即便如此,李烨依旧不肯妥协,甚至为了给未出世的皇子一个正统太子身份,直接将淑太妃纳入后宫,一跃封为贵妃,赐居承乾宫。
后宫的妃子们自是不服,又忍不下这口气,只好各种添油加醋,将淑贵妃与皇帝的事情大肆宣扬散播。
连李烨为皇子时的秘密,都不知被谁牵扯了出来。
一来二去,众人议论的便不止皇帝与太妃的艳-情,而是另一个更加诡谲的传闻。
据说当年先帝去世时,是淑太妃悄悄改了立储密诏,把另一位皇子的名字换成了今上,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这个消息并非全然空穴来风,毕竟当年先帝病重时,唯一可以近身伺候的人就是淑太妃,那时候往先帝宫内跑的最勤的,也正是今上。
而皇帝坐稳帝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杀戮各宫兄弟,直到把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全部清除干净,才善罢甘休。
若非心虚,又岂会如此狠绝。
如此一来,关于皇帝的各种荒唐传闻在上京愈传愈盛,即便早有官府出面干涉,依旧无法堵住悠悠之口。
事情演变到如今的局面,若说没有人从中操控引导,恐怕任谁都不信。
所以林芥才会有此一问,疑心这件事背后的主使者是自家妹妹。
“怎么?”林音颇觉得有趣,“难道阿兄以为,这淑太妃,是我哄着陛下临幸的吗?”
林芥忍不住“啧”了一声:“你在说什么胡话!”
“陛下本就和淑太妃不清不楚,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怪不得旁人。”林音见林芥不再生气,便俯身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抬手取过被子倒了两杯茶,“我的人,只是将陛下带去了永安宫外,其余的,一句话都没多说。”
言下之意,这件事与程安无关,更与她无关。
“那后来的那些流言蜚语呢?”林芥看了她一眼,“也与你无关?”
林音将其中一杯茶搁在林芥面前,自己也随手拈起另一杯:“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都要归功于陛下身边的那些贵妃才是。”
她只是在背后,稍微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
“那陛下亲近上林观之事,也与你无关吗?”林芥问。
林音捏着杯子顿了一下,摇头:“这个真不是我。”
“当真?”林芥再次问。
“当然,我跟你有什么好隐瞒的,”林音顿了一下,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陛下亲近上林观、服用金丹,也并非近日才有,阿兄怎么会对这件事如此紧张?”
林芥见她提起此事一脸茫然,心里隐隐松了口气,抬手拾起面前的杯子:“近段时间,上京频繁有年轻男子失踪,京兆尹徐大人查了很久都没有个结果,直到十日前永安伯家的独子也在深夜被人掳走,就此了无音讯。”
“还有这样的事,”林音滞了一下,抬眸看向面前的人,“阿兄的意思,是这件事和上林观有关吗?”
林芥点了下头:“永安伯救子心切,在朝中跪求陛下严查此事。”
皇帝无法,只好命大理寺协助京兆尹调查此案。
黎承宣没多做耽搁,很快便从徐揭那里要来了所有失踪者的详细情况。
一共十八个人,除了都是青年男性之外,再无其他相似特征。不仅有永安伯之子这样的富贵公子,甚至连杀猪屠户和地痞流氓都有。
不同年龄、不同身份,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简直毫无逻辑可言。
黎承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凌晨,困倦地趴在其中一个失踪者的户籍文书上睡了一觉,睁眼的时候恰好瞟了一眼对方的八字。
此人和他一样,是至阳之人。
黎承宣顿了一下,脑海里倏忽闪过什么,来不及细细思索,他迅速坐起身,将所有失踪者的八字核查了一遍。
果然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至阳之人。
没来由的,黎承宣隐隐觉得自己的脖子上有点凉。
情急之下,他来不及跟家里交代,抱着那一堆失踪信息便跑到了林芥府上,失魂落魄地将所有细节告知于他,
末了,还不忘凄惨的补一句,“不知道下一个失踪的是不是我”。
林芥快速地将所有人的身份信息翻了一遍,看完之后,心里也隐隐有几分发毛。
什么人才会专门去绑至阳之人,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为了能让小黎大人安心,两个人去户部查看了所有人的身份文书,找到仅剩的几个至阳之人,暗中严加保护,偷偷观察。
三日后,果然又有一个十七岁的放牛娃在回家途中被几个黑衣人用木棒砸晕,然后装进了随身携带的麻袋内,试图将人带走。
两个人没有犹豫,直接带人将所有贼匪全部拿下,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人竟都是上林观的道士,之所以绑人,就是为了给陛下炼制丹药。
“炼制丹药?”林音倏然站起身,声音里有一丝不置信,“用......活人吗?”
林芥顿了一下,微微点头。
那些道士都是软骨头,随便一吓唬,就什么都招了。
因为皇帝的要求不止是强身健体,还要壮阳固本,所以道士便提出以至阳男性为引子,为陛下炼制新的丹药。
新丹药研制出之后,陛下果然很满意,觉得身体比以往轻快了不少,体力也有所提升。
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至阳男子,便命道观更加放肆地去城内抓人,以求更长久强壮康健。
所以才这么快露出马脚,让大理寺的人抓了个现行。
黎承宣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道士,只好暂时将他们关押在大理寺大牢,上报朝廷的时候,文书上写的也是贼人拒不招认。
只是这件事报上去的第二日,几个道士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理寺内,且个个死状凄惨,令人不忍细闻。
为此,陛下以看看管不善、滥用私刑为由贬去黎承宣的官职,将其押送至刑部大牢,至今没有给出判罚。
明显是想堵住黎承宣的嘴,让他暂时不能开口说话。
“那小黎大人......”
“新任刑部尚书是我以前的一个同窗,”林芥道,“我已经交代了,让他好生照顾小黎大人,短时间内,他应该没有生命安全。”
黎承宣背后毕竟还有一个魏国公府,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也不会去动他。
“还好,这件事与你无关,”林芥坐在原地垂着脑袋摇了摇头,声音微低,“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毕竟这其中牵扯了十几条人命,十几个家庭,他又怎么能承担得起。
林音顿了一下,俯身蹲在林芥身边,抬头看着面前的人:“阿兄,你信我吗?”
林芥抬起眼看向自家妹妹,须臾,点了下头。
“那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做的所有事情,没有坑害过一个无辜之人,也没有牵连任何不公之事,”林音低声道,“就算以后行大事时,也定然不会引起战乱、侵扰百姓。”
林芥眼底的情绪顿了一下,隐隐有几分迟疑。
“我会让李煊,名正言顺地成为大周的皇帝,”林音的语调很慢,声音一如既往沉静温和,“绝非谋逆,亦非篡权,而是让天下人,甚至让李烨自己,认同他的身份。”
“可......”
可要做到如此,又谈何容易。
即便真的如她所说,未来不会有太大的动乱和厮杀,但谁又能保证她走的那条路,没有其他看不见的荆棘和阻碍。
那些被她打压、扳倒的势力,岂会甘心服输。面对她的威胁,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击。
这些她都想过吗?
林芥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阿兄信你。”
林音弯了弯唇,眼底凝出一抹笑:“多谢阿兄。”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为了不引起皇帝的忌惮, 李煊没有选择留在夙川协同处理堤坝贪-腐事宜,而是和林音先一步返回上京复命。
临走前,林音将夙川的情况与林芥细细交代了一遍, 又耐心叮嘱了许多应当注意的细节, 才转身上了回程的马车。
李煊朝林芥点了点头,刚要上车, 便被身边的人阻止了。
“殿下,”林芥俯首行礼, “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煊顿了一下, 再次点头:“好。”
林音坐在马车里,挑开车帘看向渐渐走远的两个人, 不由得挑了挑眉。
这俩人, 怎么还说起悄悄话了。
坐在另一边的钟凌从包裹里掏出一个洗干净的雪莲果,直接徒手掰开, 将其中一半递到林音手里,见怪不怪道:“男人间的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前一会还只是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后一会就能因为一件兵器、一个论辩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林音抬手接过雪莲果,摇头失笑:“你还挺知道。”
“那是。”钟凌毫不谦虚。
毕竟她也带了好几年玄甲,见多了打架打出友谊, 吵架吵成兄弟的事情。
另一边,林芥停在车队后方,转身面向跟过来的李煊,叩首下跪,行了个大礼。
“别, ”李煊立刻伸手去扶, “林大人快快请起。”
林芥执意行完一礼, 没有抬头,前额依旧抵在手背上,低声道:“臣已知晓家妹所做的事情,臣无法阻拦,也不能阻拦,只能尽全力协助于她。”
“我明白,”李煊再次俯身去扶面前的人,“林大人,你先起来。”
“臣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但仍愿为殿下的大业鞠躬尽瘁,”林芥恳求道,“还请殿下看在臣与家妹一片赤诚的份上,尽力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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