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身子弱,可还并未弱到劳烦将军事必躬亲。”
“自作多情这点长进不少。”严策宁扫了她一眼,手上翻着各类书卷,“我是怕小姐的金躯在这受苦,届时哭啼地闹人烦。”
“你何时见我哭啼过?”
宋颜乐合理怀疑他在胡说,好让她自行离开。
气氛凝滞一刻,随后她又听到一句,“是了,薄情寡义之人怎会哭。”这话里不是疑问,他侧对着宋颜乐,有了几分嘲讽意味。
宋颜乐反唇相讥:“将军如此说,可是啼哭过?毕竟您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宋小姐咬人这般紧,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像是终于翻到目标,回过身对着宋颜乐,手上一抛。
书卷被宋颜乐稳稳当当地接住,她也不急着看,轻瞥一眼严策宁,道:“比起您的怪腔相向,臣不过是纯粹作个辩驳罢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将军是哪种人?”
严策宁眉间一挑,扬唇轻笑,“小姐觉着我是什么人?”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宋颜乐回视他,眸子里满是邪魅,“将军适才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实证。”
“如此说,我是后者。”
严策宁默了,他看着眼前年岁二十的宋颜乐,动人的侧脸占据了他的瞳孔,被气着的面颊红扑扑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瞪着大眼娇嗔。
模样倒是好看了,人却已不是昔日人。
他忆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宋颜乐时,她就是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独自一人蹲在他家院落墙角,冲着院里的野花发脾气。
那时的宋颜乐随着她娘去拜谒他爹,两位长者是世家好友,可那次是他第一次与宋颜乐相识,她那会儿气急了只会到处乱窜,跳脱得不行。
许久未闻声,宋颜乐侧头看去,却恰巧碰上了那束灼灼的目光,只是一瞬,两人随即不约而同地移开。
宋颜乐先打破了僵局,“将军既知晓如此不好,便不要擅用官职压制,我只是来辅佐将军收复西境,使命达,便会离开。我为的是皇上,是大庆子民,别无它意。”
“你不适合留在我的四军营。”
严策宁直截了当,目光如剑,咄咄逼人。
“适不适合不是由将军来定,我只听命于陛下。将军不畏皇权,我敬您,可我怕啊。”宋颜乐站起身,翻开手上的书卷,“都是身兼要职的,干什么要坏了和气,你我往后是要一起共事……”
宋颜乐看清了内容,声音骤然降下。
“原来将军想用这严厉的军规来吓唬臣,那您可是小看人了。”宋颜乐把卷册合上,走上前搁在案上,瞥到一旁的马鞭,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你……”
宋颜乐转过头看严策宁,视线紧跟着他的路径而移动,没说出话来。
只见他信步走到案前,抄起了马鞭,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下地摩挲着兽骨制成的手柄。
宋颜乐吓得直往后退,后背发凉,惊愕不已,“你,你……”
严策宁瞧她这样,内心疑道:她怎变得这般畏缩?
还未反应过来,严策宁就已仗着凌人的气势压过来,在仅余两步的位置停下,手上一转,反握马鞭,手柄尾端抵在宋颜乐的左肩窝处,俯视着她。
宋颜乐微微仰首,两人的间距隔着的是彼此炙热的呼吸。她此刻甚至觉得听觉敏锐不是个好处,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下一秒就要蹦出来。
严策宁忽道:“当然不是。”
什么?!
—
将军幄帐外,乔越霁已经将钱太医安顿好,此时正回来等主子,快临近,又见碧莜与卫筠副将争了起来。
“我真是无意的,心直口快贯了,让你家将军罚我,别罚我家小姐。”
卫筠双目不移,直视前方,平静道:“现在知道错了,开嘴前怎么不早先动脑子?”
“不是。”碧莜叉着腰,走到卫筠面前,“我家小姐身子弱,现在就是嗑一下,拌一下都可能会痛个几日,你家将军不惜命违抗圣令,别害了小姐。”
她在都城听闻过严策宁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行军纪律严明,处罚部下更是不留情。何况她家小姐与严策宁有过节,小姐又是个犟脾气的,以两人的性子,很难不吵起来。
可在帐外,里头的动静是分毫都听不着,外头这倔驴也是个不听劝的,若是她家小姐出什么事,她定将整个四军营闹得心神交瘁。
卫筠面无表情道:“身子这般娇贵为何不早待回闺房去?跑来穷乡僻壤自讨苦吃。”
“你……”
忽地,卫筠身后的帐子被人猛地撩起,掀起一阵狂风,内里走出两道身影。
碧莜膛目结舌,“这……”
仅几步之遥的乔越霁也停了脚,踟蹰不前。
卫筠见两人反应,霍地回头。
严策宁攥着宋颜乐手臂多余的衣袖,眼底满是彻骨的寒意,步伐矫健,脚上生风,宋颜乐在他身后竭力赶着,几乎是被带着小跑上了。
“这……小姐……”
碧莜几欲哭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乔越霁第一时间要往上冲,宋颜乐回头一个眼神让他退了下去。
两人朝着大营外渐行渐远,仍呆滞在幄帐门口的卫筠望着他们行去的方向,虎躯一震,“将……将军…… ”
“将将将,将什么!”碧莜抽嗒嗒地扬指怒骂。
卫筠面色堪忧,脊梁一寒,颤声道:“那……那是乱葬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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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丹霞
残月挂枝头,瓮声撕暗泽。
这处阴森的紧,道上杂草丛生,残叶零落成泥,宋颜乐不禁打了个寒颤。
残缺不全的遗骸四散各地,大大小小的坟堆杂草横生,只有几处立有字碑的坟堆周边有人清扫过。
两人许久都未出声,宋颜乐也心知肚明。
默了良久,才听得严策宁说:“皇上能派你来是你的能力足够,可我说了,你不适合留在我这里。我四军营主要培养铁骑,在这里,我有我的作战部队,亦有自己的法子,你的路子不适用在我这。”
“你在这里,”严策宁环视一周,道:“也会是这个下场,直至身死也不能魂归故土。”
宋颜乐盯着他不出声。
严策宁两年前才接手四军营,能让四名身经百战的副将忠诚于他,让十万大军信赖于他,可见他的实力不假。但他路子只靠蛮,他自小曾身居落安王府,像样仗是五年前才见过,他没深入过西境,怎么能知道敌方早已变了路数。
在战场上,尤其与对峙多年的老对手碰上,若是对方早已变了路数,我方再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进攻,只会是败仗。
虽有霸天下者,所挡者破,所击者服[1],也万不敢定义自己不会败北。
宋颜乐恨不能把他那死脑筋抽出来,“你不试试又怎知不合适?”
“不用。”严策宁只冷冷一句。
“我知你带我来此所谓何意,可将军凭何以为我要因你的步步紧逼就走?”宋颜乐转过身,“就是今日你让我挨上一刀,我也不会怕……”
话音刚落,一只野猫就从旁窜了出来,浑身带血,合着泥浆,两眼透着绿光,利齿外露,朝宋颜乐这方猫着步子移动。
它目光温和明澈,可在宋颜乐看来就是凶神恶煞、矜牙舞爪。
她打小就不喜欢猫,甚至是嫌恶猫,缘由主要从她足踝处的疤痕说起。那正是被猫咬伤的,还不仅是一只,幼时她顽皮,爱打赤脚,连被三只野猫咬在同一处,又皆是夜间,两颗散着幽光的眼珠子就是她的噩梦。
严策宁发觉不对劲,回过了头,见一只脏得不成样的野猫正对着宋颜乐的小腿挪一步蹭一下,宋颜乐一退,它便一前。
这场面,倒是稀奇。
严策宁就这般抱着双臂,立在几步外,好整以暇地看着。
可不多时,却见宋颜乐倏地倒下了。
于是后方三人恰恰赶到时,就瞧见了这一幕,自发连接起前因后果。
四军营的大统帅与皇上亲派的宋军师不相为谋,严将军于深夜时分一怒之下将宋军师拉拽到乱坟岗。二人再度争执,将军凭一己之力把一位虽娇弱却卓乎不群的女子打晕在地,连拖带拽要埋到地里,缘由是既为解心中怒火,也为一扫过往经年里不可言说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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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鬼撞墙都不带回头的!”
“你们说那宋军师当初为什么在将军落魄时退了婚约,真是因为嫌弃?”
“那谁能知晓,不过那时听闻宋军师与内阁首辅的儿子走的挺近,可二人也并无甚流言传出……”
“慎言!朝中重臣岂是我等能议论的?”
“ 这女人啊,知道自己丢了个宝才知晓悔改,只恨已晚……”
“要我说将军这招才叫对,丢了的东西哪能这么容易寻回来,丢了的人愈如此,不吃点苦头哪能有长进?”
“ ……”
帐外的宋颜乐稍顿须臾,又听帐中人吹嘘了个来回才动身往马厩走。
不知为何自那日起,流言从严策宁不满宋颜乐欲毁尸灭迹,变成了宋颜乐欲吃回头草不成强制爱。
这花样说法倒是有趣,上都城那逸香楼里说书可是比这整日打打杀杀换来的几个碎银来得安逸。
对此宋颜乐听罢,也只能置之不理。
也不知严策宁听了前者流言,会是何反应?
昨夜观天象,今日晴。
宋颜乐来到棚下,倒了些草料在食槽中,拍了拍马背。
“多吃些,吃饱了,带姐姐去外头逛逛。 ”
宋颜乐一下下抚着马背,混着细干草、莜麦、乌豆的草料被马吃得精光。
自打她在那日晕过去,军中人更是觉着她归都六年娇养坏了,这一晕,谁敢再用她。
这不,被严策宁安排来喂马了。
可她倒是乐在其中,经这几日,喂出了匹好马。
这匹四肢较短小的马在精悍马群里被淘汰,却正好入了宋颜乐的眼,做专属座驾正合适。
耽误了几日,眼下正是她该做正事的时候。
马被牵出了大营门口,周围人见宋颜乐此行径也不敢有动作,声名赫赫的娇小姐谁敢拦。
宋颜乐稳居鞍上,打马就要走,却被碧莜拦了。
座上人扶额,碧莜怕她再有个意外不肯通行。
好说歹说一番,宋颜乐岔开碧莜注意力,随即打马而过,朝后方招了手,“申时,定赶回来。”
马是矮种马,速度却不慢,一个时辰便已将落安东渡河北面关卡跑了一圈。
宋颜乐下了马,拉着缰绳拴到河边,也不嫌弃,直接躺在砺石上小憩。
这边马在潜蹄饮水,那边宋颜乐正好见着几位巡抚小兵,便叫人过来。
因身上带了四军营的令牌,边陲营的哨兵也得过令,知晓这是宋颜乐。
“往日这东渡河上可曾有人渡过来过?”
几名巡兵听宋颜乐这么说,直摇头,其中一人开了口,“决计不会,这东渡河关卡设防严,若真有几个投机取巧的人渡过来也迟早会被那四军营的军爷拦下。”
宋颜乐颔首,又问了几句便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沉吟良久。
落安是大庆的四大属地之一,位居大庆南端。落安城与西境毗邻,中间隔着的就是东渡河。边境设有三道由南自北的防线,第一道便是东渡河,由边陲营派的守备军分三个常驻地镇守。
第二道就是严策宁的四军营,与东渡河防线的三个常驻地,听命于严策宁,交战时三地轮兵上阵。
第三道便是落安城墙,内里有朝廷每年都调派来的三万守备军,邻城汉丰里有四万守备军,以便在第一二道防线别攻破时大庆还有兵可打。当然只要有严策宁在,就决计不会守不住前两道防线,可这很难说,没有将领可以保证自己一直打胜仗。
宋颜乐适才问是否有人偷渡过境,是因她想起了准备抵达四军营那夜,遇到的一批看似无知山匪实则暗藏危机的白肤色壮汉。
虽然沿河地带的人家大多都生得白皙,可身量却并不是个个都魁梧,怎么正好她那夜碰到的就是同一特征的人?
她正沉吟思忖,不过一会儿,像是恍然大悟,“唰”得把马松了绳,踩上马蹬坐上鞍,随即打马奔向校场。
“辎重今日已同时运往三驻地,朝廷下发的军粮已在落安城内,昨夜哨兵夜巡并未发现异常……”
严策宁才从校场上下来,牧高就递上帕子同时汇上呈报。
此人为二营领队,同时管理着辎重运送与军粮对接。
严策宁颔首应答,刚操练完,这会儿汗蹭蹭的,对牧高嘱咐了几句便让退下。
申时一刻,宋颜乐才赶到校场。
整个校场被大片的山丘半环绕在中间,又有密林做遮掩,显得极为隐蔽。
大片的空地被热血昂扬的将士占满,此刻都在操练着,行兵布阵,挥枪弄刀,喊得振气声宏亮,看得军魂胆气豪。
宋颜乐由一名后勤小兵领着,这处没有搭建帷帐,而是在校场的最里处搭了几间木屋棚子,最旁的一间则是严策宁专门休憩的地方。
宋颜乐看那间屋子外的廊道收拾得干净,屋檐下还有铁马[2]挂着,叮叮当当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显然是每日都有人打扫。
她走在后方,好奇道:“严将军经常住这吗?”
“将军有时操练的晚了便不回大营,就在校场里睡。不过,将军似乎夜间时常睡不着,总是半夜里起来掌灯,随后在屋里翻阅兵书宗卷。”
“……你们将军对军务颇有用心啊。”宋颜乐懒洋洋回道。
这亲兵是个年岁尚浅的少年,约莫只有十四、五岁,平时在营里哥哥们都嫌他年岁小,总爱拿他逗趣。他见宋颜乐长得好看,语气又温和,这会儿碰上个正常与他闲聊的便刺刺不休起来。
“我听闻将军曾有个未婚妻,但又被退婚了。”小少年略微稚嫩的面庞稍稍扭曲了起来。
“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将军才总是夜不能寐。”他又回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宋军师您知情吗?您那时也在都城,应该有所听闻吧?”
宋颜乐正扭动着脖子,跑了半天地方有些困乏,闻言她顿了会儿,也不知是回有还是没有。
思忖片刻,还是选择回了个“我也不知。”
小少年遗憾叹道:“可惜了,宋军师要知晓还能与我说上一二,我还真好奇严将军曾经的爱慕之人长什么样。大抵是将军不珍惜……也极有可能是那女人骗婚被发现,将军怒气之下赶走的。”
宋颜乐腹诽:你怎么就不细想那女人就站在你眼前呢?
这小少年明显还不知情,年岁小好奇心又重,说话也不会再三斟酌。
宋颜乐倒是很想看他知情后的反应,毕竟她这个半残之人的乐趣也只剩下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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